天南海北十棵树
2012-12-22魏柏树
魏柏树
爷爷栽了一辈子树,到老叹息道:“种了一辈子树,没有一棵是自己的!”
从我记事起,爷爷嘴边常吊着两句话:“我活了一辈子,倒霉了一辈子;经历了三个朝代,总记不清多少个皇帝”。 他生于光绪丙申,公元1896年,经历了三个朝代,若干位皇帝、总统、领袖。
爷爷说的“倒霉”,是他种树的事。辛辛苦苦几十年种的树,“咋说声收,就收了?”这世事变化太快了,人永远赶不上。
早年间,我的太爷去了口外(新疆),再没回来,七八岁的爷爷开始与我曾祖母相依为命。他发誓要爬出窑洞住上瓦房。他曾多少次望着村子下边平展展的河滩发愣,水白白流走了,泛碱地永远泛着碱,荒草一年又一年总是长不大,河滩不知荒了多少年。
一个夜晚的月光下,他第一次沿着河边插下十多根柳栽子(方言,指柳树枝),有空就引水浇灌,到了夏天,竟然枝繁叶茂。那个年代,无论哪块地,谁第一个耕种栽植就是谁的。熬了四十年,苦了四十年,河滩里长成了一大片柳林,大大小小,总共三千五百五十三棵。爷爷不知数了多少遍,数字一点都不错。种的树也有病死的,羊啃死的,但没有砍伐过一棵。爷爷舍不得伐,村里也没人打这些树的主意。家家户户都有用木料的事,但就是没人开口要伐爷爷的树。爷爷一门心思,只想栽更多的树。
没想到,合作化一来,一夜之间,爷爷的三千五百五十三棵树,成了“公家的”。他舍不得砍伐的树,如今想折根树枝也不行。他只能远远望着,白天黑夜望着一河滩柳树发呆。
后来他想开了:“几户比咱富的人,地都叫大家分了;一背篓土一背篓土筑起的堡子,也叫别人住了。河滩里的树,不管算谁的,总还长在那里。”
爷爷重打锣鼓另开张。他开始在自家房前屋后栽杨树、种柳树。种一圈嫌少,再多种几圈。院子边的山坡地上、道路两旁,他都抢先栽上了树。每逢雨天,他像照看孩子一样去引水浇灌。没几年,院子周围的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山坡路旁的树,也能遮阴凉了。爷爷捋着胡子,露出了笑脸。
高兴没几天,“政策”又来了。院子三尺外的树,又一律成了集体的。这下他就不明白了。他自个儿绕着院子转,别人碰见问他干啥,他只说“转转,转转。”他一遍又一遍地数,数清三尺外的树有六十四棵。在宣布树木归公的当天晚上,他趁着夜色,偷偷挖了八棵。
现在,他只有自家院子里的树了。谁知大年刚过,队长上门了,说上面有文件,“所有树都是公共的。”爷爷差点晕过去!队长前脚刚出大门,他找来斧子,把院子里正结着杏子的树全砍了。
爷爷不再栽树了。但他对亲手种的那些“公家”的树,照样管护,闲了掏掏树坑,树斜了也会扶正。他常和村子里的老人坐在树下谈“满清”、“光绪”、“宣统”,他总会说,“民国把我搞乱了”。几个长胡子老人争论,“孙中山算不算皇帝?”“袁世凯算老几?银元上怎么有他的头?”“马家队伍是谁家队伍?”“蒋介石的老家和咱们的界石铺有关系吧?”“毛主席算真龙天子吗?”
大半辈子没栽成树,让村子里的人见笑了。本来好了的伤疤,总有人爱去揭它。老人们笑他当年啃着干馍背着太阳挖那又硬又牢的碱滩,笑他种的树,自己一棵都没用上。爷爷心里的疙瘩越结越大,就笑着说:“我再栽几棵让你们看。”
这回他要栽培的是我们这些孙子,但他的栽培仅限于给我们改名起名。孙辈的名字寄托了他对树的喜欢,对我们的希望。我们堂兄弟一共十个,爷爷先把长孙的名字由“解放”改成了“松树”。我行二,爷爷取名“柏树”。松树的名字,在兄弟排行中属最好,但我的松树哥挖了一辈子煤,退休在甘肃靖远的煤窑边。我这棵柏树,大半辈子和地方文史打交道,现在甘肃平凉市政府摇笔杆儿。老三叫楸树,为了能吃饱肚子,他被移民到宁夏中宁有水的地方,在那里落户了。老四枣树,长期当民办教师,最后熬成了公办身份,已退休在县城。
我五六岁时曾问爷爷,你柳树那么多,咋没人叫柳树呢?爷爷回答说:“柳树虽好活,但不能用,柳字也让人想起绺娃子(小偷)。不能起这个名。”那杨树呢?爷爷说:“杨树不好,虫子爱吃,木头不硬。”不等我再问,爷爷又说:“槐树的槐字旁边是‘鬼’,做人不能有鬼。”
所以等我家老五出生后,爷爷说该起一个提神儿的,干脆就叫“大树”。我大树弟流浪至新疆伊犁,娶了伊宁的女子,根扎在了那里。他说他那儿距“苏联”很近。现在,他开了装潢公司,自己当经理。
老六柿树,原为共青团县委的干部,随“下海”风闯荡江湖,已定居香港。为啥叫柿树呢?爷爷说,这个名儿是在一次去赶集时,无意中从一个比他老而有墨水的人那里捡的。老人说,“千年的松柏敬老槐,老槐还要敬柿大哥!”柿子树比松柏槐树还要“耐年成”(长命)!
老七叫果树,他是我们十兄弟唯一留在老家务农的。生他那年,家乡正推广苹果树,爷爷就顺手给他取名果树。如今四十六年过去,“平凉金果”已名扬海内外。吃苹果的人,谁也不知道,种“平凉金果”的一个农民,就叫果树。
老八椒树,也是推广种花椒的产物。他随着老五大树漂至新疆,侍候患肺结核的兄长。大树病好了,他自己却爬不起来,送回老家不久就死了,死时才二十出头。我们把椒树葬在了生养他的山梁上。在他的墓边,栽种了一些椒树。
老九叫千树,寄托了爷爷栽种成千上万树的梦想。千树供职于本县公安交通大队。
爷爷曾经预言,等第十棵树出生,他也该告别人世了。十弟出生后不久,爷爷就去世了,享年八十三岁。十弟的名字是爷爷早起好的,就叫十树。魏十树如今定居广东中山市,在办自己的公司。
爷爷的晚年,正值乱砍滥伐的年代,村子里的树砍光了。但他栽的“十棵树”,大都长得很快活。九泉之下的爷爷,现在不须再去分辨,移植于天南海北的这十棵树,是他的还是公家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