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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文化城”的文人映像及文学生态

2012-12-21

广西民族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桂林作家文学

高 兴

关于桂林“文化城”的研究,蔡定国、黄绍清、黄伟林、雷锐、李建平、林志仪、潘其旭、丘振声、苏关鑫、魏华龄、杨益群等学者已做了大量工作,他们细致地考证和梳理了中国现代作家在桂林的活动记录及创作情况,以个案形式具体分析了在桂作家的创作心理和创作风格。桂林“文化城”的相关研究成果不可谓不丰硕,研究视角也十分精细,但与蔚为大观的上海文化与文学、北京文化与文学的研究格局相比,桂林“文化城”与中国现代文学关系的研究视野尚待拓展。赵园的《北京:城与人》和李欧梵的《上海摩登》都是从整体上表达作家与城市的文化关系,统观文人与城市水乳交融的精神关联,此研究思路值得借鉴。

本文试从宏观角度考察中国现代作家关于桂林“文化城”的精神映像,探究桂林“文化城”文学生态的特征,分析桂林作家群落的内在机制以及文学生产的美学蕴含。

一、独特的人文景观:桂林“文化城”的文人映像

桂林城市史可上溯到公元前382年在苍梧建立的楚国县城,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始于虞夏时期。 桂林经济文化开发较早,又是连接中原与岭南的交通枢纽、沟通南北文化的交汇之地,兼具山水风景优势,游桂文人络绎不绝。颜延之、杜甫、韩愈、柳宗元、李商隐、范成大、张孝祥、袁枚等古代雅士因官职变故或个人兴趣的原因前往桂林,他们的咏桂之作聚焦于山水风物,情感抒发是零散、率意的。

抗日战争使中国文人与桂林的空间关系产生集体性变化。1938年,武汉、广州失守,上海、武汉、广州、长沙、香港、浙江等地文人蜂拥而至桂林,直至1944年湘桂大撤退之前,桂林聚合了“数以千计”的文人,数量占“全国文化人的三分之一”,其中“著名的也不下一二百人”[2](P1),他们必然会对桂林有所评述。

广西省府未迁桂林之前,文人惋叹桂林物质生活落后,却盛赞桂林民风质朴、景色优美。杜重远感概:“自陆荣廷迁府南宁后,百业萧条,生计维艰,马路未修,电话未设,举凡新文化之享受,均付阙如,然朴朴诚诚,度其中古时代之生活,亦自有天然之妙趣。”[3](P245)他的结论是:“桂省一切设施,虽不能尽满人意,然其事事公开,精诚团结,整躬率物,嫉恶如仇,实予国人良好之印象。”[4](P248)有人指出桂林缺乏师资,学校交通不便, “各书店除普通教科书外,新书及杂志很少”,但风景“殊绝”,“军纪尚好”,是“自治模范区”[5]。1936年,省会迁回桂林,文人惊喜桂林被注入“一种有力的刺激”,造成旅馆业“向荣”、房租增高、建筑业活跃、物价飞涨、商业“旺畅”[6],他们终于目睹桂林 “旧日繁荣渐渐恢复”[7]。

自然美景对于文人具有无法抗拒的魅力,但在抗战烽火中辗转至桂林的现代文人面对“甲天下”的山水风光,常常表现出与古人不同的审美心理。他们被独秀峰、七星岩、象鼻山、漓江水、龙隐寺等胜境所吸引,却摆脱不了道德情感的重负,无法超然静观,罗洪坦言那时候“简直分析不清楚自己的心理,是纯粹的欢喜,还是夹杂着一种复杂的情绪。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不容易说得清楚,比较起来,抱愧的成分是十之八九的。因为一想到要在这样一个幽美的环境中住下去,心理除欢喜之外,总有点不安。”[8]这是战时入桂文人的一种典型心态。丰子恺有类似情怀:“山如眉黛秀,水似眼波碧。为念流离苦,好景忽减色。”[9](P91)凤子回忆:“二十七年的春天,桂林安静得像世外桃源。从战区辗转迁徙到来的人,觉得像是到了福地……山水未能忘忧,心里一片愁。”[10](P16)创伤心理和挫折情绪使多数文人宁愿将桂林风景特色解读为 “奇”而不是“美”[11](P190),或者说是“独具一格”[12](P275),他们据此理解广西人的文化个性: “桂林的奇特的山,给广西人一种奇特的性格,勇往直前,百折不饶,而且短刀直入,率真痛快……广西产武人,多名将,也是拔地而起山的影响。”[13](P192)时过境迁,郭沫若、范长江、阳翰笙、秦牧等人在解放后故地重游时,对桂林山水有全新的审美体验和描画方式。

与观照山水的矛盾心理不同,文人总是颂扬桂林人的品格和性情。艾芜称赞桂林妇女“勤劳勇敢”,“显示出我们民族的生命力”[14](P209);丰子恺钦慕桂林人的“生活质朴、心灵手巧、办事周密”[15](P38-40),感佩桂林人关心他人的美德[16](P507);周钢鸣颂扬桂林人的互助行为和乐观情绪,评价他们“没有一点颓废的意味”[17];王宏道指出桂林官员具有“广西平民化的精神”,桂林人民“很朴素老实”[18];胡风回忆桂林少数民族歌舞“甚是优美”[19](P288)。桂林惨遭敌机轰炸之后,艾青、巴金、丰子恺、缪崇群、夏衍、舒芜等人在作品中抨击敌寇暴行,赞美桂林人沉着应对灾难的勇气。夏衍发现桂林城经历劫难之后,桂林人“依旧振奋地在准备,泰然地在生活”,深信“桂林是一个不死的城”[20](P244-248)。

桂林“文化城”气象万千,艾青描绘了桂林街道日渐繁荣的景象,欧阳予倩夸赞桂林“有许多新兴的工厂,生产的机构”,“成了国际的都市”,是“西南居领导地位的文化城”[21](P306)。文人甚至将桂林比作上海,赵君豪认为“桂林的繁华,同于战前的上海四马路”,特殊的时代造就了“上海化的桂林”[22];金叶将桂南路、中南路视为“上海的霞飞路”[23]。桂林的魅力不仅表现为华丽的城市景观,更在于兼容并包的文化空间。叶浅予之所以喜欢桂林,“第一是山水之美,第二是人物之秀”[24](P176)。“文化城”拥有相对宽松的政治环境、五方杂处的社会舞台、丰富多样的文化生态。沈翔云介绍了湖南人、广东人、江浙人以及北方人在桂林的各种谋生方式,觉察到多元共存的文化现象:“因为外省人旅桂的很多,于是在桂林戏之外,京戏、广东戏、越剧、申曲、苏滩、大鼓,这些玩意儿也应运而生了。”[25]黄药眠回忆昔日文人聚集在桂林的上海菜馆、广东菜馆、北京菜馆中,有些人朗诵“国破山河在”的诗歌,另一些人合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26](P4)的歌曲,和声共奏的文化场景实在动人。

描述“文化城”出版、宣传、演艺等事业之昌盛的材料多不胜举,表明文人对于“文化城”的推重,而文人惜别桂林的文字则体现他们对于这座城市的珍爱。皖南事变及湘桂大撤退之后,离桂文人表露了难忘“文化城”的脉脉情愫。黄药眠在长诗《桂林底撤退》中称呼桂林是投机家的“无忧之城”、贵族的“权威的城”,是难民眼中“疯狂的桂林城”、“腐烂的桂林城”、“荒淫无耻的桂林城”[27](P4-20),但这毕竟出于阶级对抗情绪,一旦登上离桂火车,他便想起“同甘共苦的美好山川”而潸然泪下。[28](P279)柳亚子默念:“呜呼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呜呼号称为文化圣地的桂林,甚至于浪窃虚名人称‘小延安’的桂林,我和你从此告别了。”[29](P391)离桂的夏衍怀有“一种错综而又苦痛的心情”[30](P565)。文人告别城市的心理反应折射他们对于特定空间的文化情结。

区域空间的人文景观能在文人的主体世界中留下精神映像,在抗战时期,司马訏《重庆之魅力》、芦焚《上海手札》、茅盾《白杨礼赞》等作品刻画了重庆、上海和延安的文化景观和历史形象。考察桂林“文化城”文人映像,挖掘其人文内涵,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二、强大的精神合力:桂林“文化城”的作家群落

“文学生态”这一概念早就在学界出现,它是生态学理论在文学研究中的具体应用,有研究者指出“文学生态”的本质是“‘系统’——文学的生态系统,即相互制衡、衍生循环的‘文学生态链’”[31]。也有学者提出“所谓文学生态,就是文学内外各种有机关联的总和”[32](P62)。鲁枢元建构的“文艺生态学”内涵甚广,意在探讨“文学艺术与整个地球生态系统的关系”[33](P2),包括文学艺术与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等方面的内在关联。归纳起来,自然环境、社会关系、文化空间、美学传统等因素对作家成长以及文学生产的影响,均属文学生态范畴。健康的文学生态呈现“多元共生的局面”,它所包含的各种文学力量能够保持“平衡”状态。[34](P93)基于生态学思想,“群落”一词被转借到文学研究领域,有人将“作家群落”解释为“意气相投、互相依存与发展的文人群体”[35](P202),朱栋霖主编的《1949~2000中外文学比较史》也运用了“作家群落”这个术语。[36](P448)

桂林“文化城”的形成可以说是文化领域有限度的“国共合作”成果,是共产党、桂系和蒋介石三方力量在一定历史条件下博弈周旋的产物,它不同于学院精英荟萃的北平、租界文明装饰的上海、红色政权雄踞的延安,也不同于国民党中央统治下的重庆,其政治环境和文化场域与众不同。历史当事人对此深有体会,胡愈之这样解释抗战期间桂林文化人士较多的原因:“到桂林比在重庆还‘自由’些,不像重庆那里国民党公开捕人”,“桂系和蒋介石有矛盾”,“在广西地方上政治空气还比较好些,出版、宣传都可以适当进行”,“从新四军到敌占区去,从延安到重庆,香港来的人都要经过桂林,它是十字路口,是交通要道。”[37](P91)皖南事变之后的桂林政治氛围虽有变化,但桂林的文化空间仍具优势,秦牧回忆说:“桂系从自己的特殊利益出发,仍然采取了稍为开明一点的政策。桂林的政治气氛虽然恶化了,但仍然比特务满街的重庆稍逊一筹。再说,桂系中的左派人物建立了一批文化机构,它也比较能够容纳进步文化工作者。”[38](P389)桂林也有特务活动和图书审查,但司马文森自豪地宣称:“一个文化中心的形成不容易,而要摧毁这个中心也不容易”,“当时桂林的进步文化活动并没有停止,而且活动面更广”[39](P207)。十分特殊的政治环境,加上进步人士的团结奋战,共同激活了桂林的文化场域,人们甚至觉得“桂林好像上海的租界”[40](P177)。

桂林“文化城”的作家活动空间是较为广阔的。在权力场域中,由于周恩来对李宗仁、白崇禧等桂系领导人事先做了“统战”工作,李济深、李任仁、陈劭先、陈此生等桂系人物又与进步文化力量保持来往,胡愈之、范长江、夏衍、邵荃麟、田汉、欧阳予倩等文艺界领军人物灵活机智地处理作家活动与当局控制的关系,在权力场和文化场之间进行斡旋。桂林“文化城”的作家的活动方式丰富多样,他们举行聚餐会、座谈会、歌唱会、舞蹈会、祝寿会、纪念会等各种集体活动,太平路的《救亡日报》社、环湖路的“国新社”、崇善路的熊佛西榴园寓所等地点都是作家联络交往的惯常场所。当然,桂林“文化城”的作家活动并非无拘无束,他们的文化活动毕竟受桂系当局监管,田汉、洪深、夏衍共同创作的剧本《再会吧,香港!》被禁演,鲁迅先生6周年祭典被阻止,田汉到中山中学演讲受限制……除了文化活动被束缚之外,桂林作家还饱尝“贫”、“病”之苦。1943年的《杂志》上刊载的通讯《桂林的作家群》谈论桂林“文化人的生活不能解决”的问题,介绍了王鲁彦肺病沉重、艾芜借钱度日、田汉难以糊口、周行穷困已极等文坛情状,但也提到了“对歌剧非常感兴趣”而“倾全力”的端木蕻良、“非常关心将来”的欧阳予倩、“不忘自己的工作”的胡仲持、颇具“学者风度”的宋云彬。[41]可见,“文化城”中的作家无论面对严厉的文化管控,还是经受贫苦生活的煎熬,主体心灵始终充满张力。正因为如此,寄身于“牛棚书屋”的丰子恺居然期望“家居乡村,临近闹市”[42](P673-677),卖字挣钱的柳亚子时常与朋友举行文会酒会,结伴而游。舒芜说:“当时,人与人之间,政治关系之外,还可以有不涉及或不太涉及政治的亲戚、朋友、文化、诗酒的关系。”[43](P96)多种人际关系的存在增强了桂林城文化空间的弹性,助生了庞大的作家群落。

桂林作家群落规模巨大,但组织严密,脉络清晰,若干团体和机构在其中发挥了核心凝聚作用:《救亡日报》社、国际新闻社和文化供应社被誉为“桂林三大民主团体”[44](P414),此外还有八路军桂林办事处、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桂林分会、广西建设研究会、中共桂林文化工作小组、广西建设研究干部学校、广西大学、新中国剧社、国防艺术社、广西艺术馆等等。这些机构和团体的主要成员大多属于共产党阵营,或者倾向于进步的政治立场,桂林“文化城”因而可以说是共产党的文艺队伍占领的阵地,秦牧有这样的论断:“实际上,当年桂林的文化活动,正是三十年代上海革命文化运动在抗战时期的一个发展。”[45](P638)这恰能说明桂林作家群的政治文化底色。

由于桂林作家群落的聚合效应,尚未加入共产党的胡风来到桂林之后,“很快便与地下党联系上”,“自觉地接受党的指导”[46](P427);桂林时期的丰子恺“在和进步文化人士的频频交往中,他的思想已印上了大大小小红色的斑点”[47](P693);王鲁彦在桂林“加强了对马列主义理论的学习,密切了与中国共产党的联系”[48](P255)……诸多迹象鲜明地体现了“文化城”作家群落的政治思想凝聚力。在艺术方面,多样化的文学生态有可能使作家之间产生交互影响力,比如说,欧阳予倩和田汉不断地向端木蕻良“灌输”戏剧知识,使他“这个对京剧毫无常识的人,也敢于尝试写起京剧来”[49](P192-193)。由此可见,桂林文学生态具有强大的精神合力。

三、丰富的美学蕴含:桂林“文化城”的文学生产

如上所述,桂林“文化城”作家群落规模颇为巨大,吸纳了大量作家,据有关统计,“战时桂林的著译者达950多人”,作者的知识背景十分庞杂,所专学科“门类齐全”[50](P82)。1937年至1944年,桂林共出版2200多种图书、近300种杂志、10多种报纸,其中文学艺术类图书有1051种,约占图书总数的48%。[51](P75)可见桂林“文化城”的文艺生产之发达。就文学体裁而言,桂林“文化城”的小说、诗歌、戏剧、散文等竞相斗艳,而且作品的主题多元、风格多样。从文学作品的思想内容来看,桂林作家从多个视点呈现抗战时期的社会图景,抒发了多样化的主体情感,表达他们对于抗战时期的多重思考。

桂林“文化城”作家坚定地揭露侵略者的残暴,描绘现实生活的苦难,激发人民的抗日情绪。艾青的《死难者的画像》和《他死在第二次》、彭燕郊的《半裸的田舍》和《春天——大地的诱惑》、胡明树的《难民船》、黄宁婴的《远天的木棉》、徐迟的《最强音》等诗歌,巴金的《桂林的微雨》、严杰人的《给佛的弟子们》、罗洪的《愤怒和悲哀》等散文,何家槐的《雨夜》、艾芜的《受难者》等小说,夏衍的《心防》、田汉的《秋声赋》以及洪深等人合著的《再会吧,香港!》等戏剧,展现了日寇的残酷暴行和人民的觉醒反抗,映射出桂林“文化城”在抗战时代的义愤情绪和救亡呼声。

桂林“文化城”作家还对各类卖国媚敌、荒淫腐败、损人利己的丑恶世态进行揭露和讽刺。艾芜的《把他当成一面镜子》、聂绀弩的《韩康的药店》、宋云彬的《杀人方法种种》等散文 (尤以《野草》杂志上的杂文为代表),胡危舟的《金牙齿老七》、袁水拍的《即兴诗二首》、鸥外鸥的《食纸币而肥的人》等诗作,韩北屏的《黑与白》、司马文森的《大时代的小人物》和《南线》等小说,欧阳予倩的《越打越肥》和《战地鸳鸯》、丁西林的《三块钱国币》等戏剧,是桂林“文化城”作家对于抗战社会病症的全面审视,同时也体现了他们的道德批判激情。

桂林“文化城”作家有时也会拉开与抗战现实的距离,将笔触伸入到人性解剖和文化反思的更高层次。巴金的小说《火》第三部刻画了基督教徒田惠世的虔诚信仰与残酷现实的剧烈冲突。艾芜的小说《故乡》叙述大学生余峻庭回到家乡所见到的阴暗世界,冷峻地批判了两面的人性和病态的心理。聂绀弩的散文《早醒记》由失宠的姨太太虐待弱小丫头的残忍行为感叹“人性真是一种难以理解的东西”, “地位的卑贱并不可耻,灵魂的卑贱才是可耻的”[52](P312)。徐迟的诗歌《历史与诗》反思了社会历史的本相。欧阳予倩的戏剧《梁红玉》、《桃花扇》重现历史、借古讽今。茅盾在《霜叶红似二月花》这篇小说中将目光折回五四前后的江南小城,怀着浓郁的故乡情结,描绘社会纠葛的同时,完成了“对东方女性的传统美德的再发掘、再肯定”,“反映了40年代民族解放运动热潮中,社会文化心理、观念的变化”[53](P232)。这些作品表明“文化城”作家的创作视野超出了单纯的社会政治学范围。

此外,桂林“文化城”文学作品的美学风貌也可谓绚丽多姿:诗歌方面,有“七月诗派”的雄浑悲壮,通俗歌谣的轻快明朗,还有旧体诗词的激越高雅;戏剧方面,现代话剧、桂剧、歌剧、历史剧、街头剧、活报剧等各类艺术形式共存, “突击派”和“磨光派”的戏剧美学交相辉映;[54](P89)散文方面,既有犀利泼辣的“野草”派杂文,又有真切细腻的战地报告,还有巴金、王鲁彦等作家诚朴深沉的抒情散文;小说方面,在以激愤心态和壮美格调描摹抗战现实的小说类型之外,司马文森的《雨季》抒写了轻柔婉丽的爱情故事,心理剖析感人至深;端木蕻良和骆宾基这两位东北作家入桂之后都改变了原有的豪放风格,前者的《初吻》、《早春》、《红夜》等作品倾诉男女之间的缠绵情感,后者的小说《老乡——康天刚》表达造化弄人的悲凉无奈。“和而不同”的创作风格正是桂林“文化城”文学生态多样性的外部表征。

雷锐先生认为:“由于桂林文化城特殊的政治、地理、文化条件,不少作家旅桂创作时,创作个性相对自由一些;加上以桂林为环境的小说也有令人不自觉地柔化描写的现象,在沉雄为主的风格下,部分桂林文化城小说就出现了阴柔秀美的特征。比之延安小说差不多纯阳刚的开朗乐观风格,重庆小说基本郁愤讽谑的风格,桂林文化城小说似乎风格色彩稍多一些。”[55](P211)在政治和社会因素之外,看到桂林自然环境对于作家小说风格之影响,在此基础上比较桂林小说与其他区域小说的风格差异,雷锐先生的见解十分精辟。其实,这一艺术规律不仅适用于小说,桂林山水对于“文化城”文艺生产的整体美学意蕴都产生了潜在作用,使很多在桂文艺家的表现方式更加复杂多样,譬如:丰子恺入桂之前所作漫画“向来以人物为主,有时也画山水作背景,然而都是江南风光”,目睹桂林的雄伟高山之后,他的漫画里开始出现悬崖峭壁、崇山峻岭,“画风有了显著的、新的突破”[56](P682);“漓江的山光水色”使画家徐悲鸿“激起了创造一种新的艺术风格的意图”,他开始尝试运用西方绘画的某些技法表现中国山水画中的意境[57](P474);戏剧家田汉“把自己对桂林山水的审美感受融化在作品中”,使作品增添了“浓郁的地方风味”,他的话剧《秋声赋》以漓江边的竹木丛作为主要场景,“并以桂林特有的秋风秋雨秋声为全剧造成一种低沉压抑的氛围,映衬处在抗战相持阶段剧中人的苦闷心情”[58](P175-176)。诸如此类的很多实例充分说明桂林风景元素参与了“文化城”文学生态的建构,自然环境成为文学生态系统要素,它使在桂作家的精神体验和艺术手法发生微妙变化,丰富其作品的美学蕴含。

四、结语:文化、政治与文学生态——桂林“文化城”之反思

鲁枢元论析“后现代”即“生态学时代”的学理依据时,提到西方学者关于人类重新选择发展道路的思考存在两种观点:一类寄希望于“政治、文化的制衡作用”,另一类从“生态”和“精神”领域寻求对策。[59](P169-175)这两种文化策略都有深刻的启迪意义。在同一历史语境和社会空间中,政治、文化和生态问题可能交织在一起。

政治意识形态对中国现代文艺的过度规约产生了一些消极影响,尤其在现代文化空间完全统一、文艺思潮转向“一元化”阶段,文学生态遭到破坏。在中国近代社会转型的过程中,政治与文化有互动关系,“政治变革带动文化革新”,“文化革新运动反过来推动政治变革”,而“泛政治化的倾向”确有负面作用。[60](P69-70)当作家尚未被整合在铁板似的政治权力场域中,而且文化诉求与政治意识基本一致时,才能实现文化与政治良性互动。桂林“文化城”是解放区“面向国统区”较为理想的“半开放”空间,[61](P51)马列主义文艺观、毛泽东文艺思想通过邵荃麟、林焕平等批评家的传播对桂林作家的政治意识进行导向,他们“以文化为手段,积极配合、参与‘反抗日本法西斯主义侵略、建立独立统一的现代民族国家’这一战时最大的政治。”[62](P240)政治思想源和文化实践地的分离反而使桂林作家获得精神张力,在弹性权力空间中萌发旺盛的文学生态。

总体而言,政治力量主导桂林“文化城”文学生态的生长机制,过于强大的精神合力有时不利于文学生态的多元平衡。林语堂、丁西林等带有“自由主义”倾向的作家游离于桂林文艺界主流之外; “文化城”作家在艺术手法上呈现“现实主义渐渐深化的趋势,形成几乎统一的局面”[63](P259);对于骆宾基小说《一个唯美派画家的日记》艺术风格的忧虑和批评,固然反映了桂林文艺界纯正、刚健的审美品格,却也隐现着文学生态的排异色彩……桂林“文化城”留给我们的回味与反思是多方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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