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办养老进退维谷
2012-12-18小康罗屿傅旦妮
文|《小康》记者 罗屿 实习记者 傅旦妮
巨大的市场潜力,本该是民办养老机构蓬勃发展的良机。但一个个待解的结,却束缚着它们前行。诸多民办养老院,进亦难退亦难
2012年夏天,王岩由衷觉得欢喜。
这个北京嘉德老年公寓的院长,脸上掩不住笑。
“用电的优惠政策办下来了。每个月能省1万块左右。”王岩接着算,“按1万元/月,倘若6年便是72万。再根据居民用电0.48元/度的标准,72万可以买150万度电!”
只是,王岩的笑,迟了近10年。
2005年,民政部出台《关于支持社会力量兴办社会福利机构的意见》,意见中提及,社会办福利机构将享受用水、用电、电信业务的优惠政策。其中,用电按照居民用电收费标准收取。
但政策与现实却成了巨大矛盾体。
据北京市政协社法委调研报告显示,尽管此前各个层面出台了包括税收、水电、燃气等多个面向养老机构的优惠政策,但在实际执行中因涉及多部门利益,除税收方面的优惠政策落实得比较好以外,水、电、燃气等方面未能落实。
如嘉德老年公寓,之前电费一直按非居民用电价格缴纳,去年就交了40多万元。
今年2月初,北京市发改委发布通知,4月1日,市社会福利机构将享受和居民相同优惠的水电气价格。
如今,面对本该早已享受的优惠,王岩说:“一点阳光照到身上,也觉得温暖。”
“绿地”之谜
但同为民办养老院当家人的北京隆华敬老院院长杜洛伊,在北京7月热辣辣的阳光下,却略感寒凉。
隆华的电价仍没有降下来。
“我们旁边的果园属于企业。而我们两家是一个电压器。”杜洛伊说,没有人愿意给隆华开一个“福利机构”的证明。
最普通的水、电问题,已经让资金拮据的杜洛伊,预感到“恶性循环”的可能。
有一次,收住的一位老人突然头晕。中医出身的杜洛伊拿了血压计往老人住处跑。一量,高压40,低压25。杜洛伊紧急处理。老人终于缓过来。这样的事情之后又发生了一次,都是冬天。
“因为隆华在昌平山区,一到冬天就特别冷,老人容易出心脑血管问题。但暖气贵,生了又停不下。”杜洛伊担心老人身体,于是想了个办法:每年11月到下一年4月中旬,隆华敬老院休业不收人。“老人们冬季回去雇保姆照顾或住到别家养老院。但有些春季就没再回来,流失了不少人。”杜洛伊说,但有的老人还会打电话来说,“杜老师,盖了楼、装有暖气没有?盖了,我还回去。”
老人们喜欢隆华,或许在于,天气好时他们可以在小院浇花浇树,或是去菜地松土施肥。空气中,荡漾着一股生命的味道。
“隆华收的钱也少,连吃住带保健980元/人,而且吃的菜和水果都是自己种的绿色食品。” 杜洛伊说。
但隆华毕竟要生存。而从最初,钱就是困扰隆华的所在。
1973年,年轻中医杜洛伊从外地回京,开始帮朋友照顾孤寡老人,“5个老人,我平时上班,也就每个星期天跑一家。”而自从发生有老人在家晕倒三天无人知晓的事情后,杜洛伊琢磨找个地方把几个老人集中安顿。直到1987年,杜洛伊陆陆续续又照顾了几位老人,于是萌生“开养老院”的想法。她和老师朋友凑了39万元,经过几年选址考察,1996年终于在昌平兴寿乡桃林一个三面环山的“风水宝地”,敲定了隆华敬老院的位置。
但十几年来,隆华一直是负债状态。“我一个月退休金3000多,全部投在里面。几个朋友都是自己的退休费往里捐,还有几个是背着自己的丈夫捐钱。我们院长、副院长十几年没拿过工资。第一期的钱现在都没有还清。”之前,杜洛伊城里一处房子拆迁给了30万拆迁款,杜洛伊用它给老人房间装了独立卫生间。
一年半前,杜洛伊又打起了自己房子的主意——她卖掉城里一套房,200多万,准备给隆华盖楼。
但自己的房子卖了,隆华的房子却没建起来——这个办了十几年的养老院,其所在地忽然成了规划中的绿地。
此后,杜洛伊辗转多个机构跑手续。“一年半,跑了63趟。这个绿地还是没有改过来,还在协商。”杜洛伊偶尔会想起隆华初建时,同样的辗转。“我从中医药大学骑自行车到德胜门,从德胜门坐345路到昌平。每次带一个馒头、一点咸菜和水。盖完一个章在人家楼后阴凉的地方坐着,等下午另一个单位上班再去办。”
但十几年的光阴流转,杜洛伊已是69岁老人。
从1997年起,每年春节杜洛伊都会留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养老院。“整个大山都是黑的,我拿着手电筒巡逻。我们这儿没什么可偷的,但是被破坏了,也让人受不了。” 杜洛伊说,如果修个保险些的围墙要几百万,“我们没有这个钱。”
老小孩的快乐与哀愁
“你们不能私闯民宅”
隆华敬老院,87岁的郭平讲话已不清楚,她听到记者要去她的房间参观,忙说“这不行,你们不能私闯民宅。”而十分钟后,记者再次来到老人门前。发现她正坐在屋内“笑脸迎客。”刚刚,她只是要把房间整理一遍。衣柜门上挂着鹅黄色太阳帽,红色香包。阳光洒进来,坐在凳上的郭华摸着身旁一只眯眼睡觉的猫。
“拆迁款被人冒领?”
嘉德老年公寓,彭文英老人心情不大好,一上午她坐在大夫郭俊办公室,说的都是同件事情:她的房子拆迁快10年,拆迁款一直没有拿到。她心脏不好,血压也高。她问郭大夫,刚刚想到,拆迁款是不是被别人拿走了?郭俊安慰她的话,她一概听不进。这个上午对彭文英而言特别难熬。
钟上贴“停”
安慰过彭文英后,郭俊照例去每个房间巡房。没走几步,她就被丁文重拉到一边,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到自己房间谈。郭俊随老人进门,发现右手墙上的时钟下,贴着一张长长的纸条,纸上一笔一划写了一个大大的“停”。丁文重的重要事情,就在于这个“停”——儿子买的时钟不走了,换了电池仍旧不走。丁文重很生气。“我看时间都要到外面。”他嘱咐郭俊:“你记得打电话,好好批评我儿子。深刻教育。”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老人为化名)
作为中医专家的杜洛伊之前常被人请去出诊“,补贴隆华开销”。但如今,她但凡有空,都会为绿地这个事情奔走“。领导干部是不是可以在制定政策的时候,给养老机构开点绿灯?” 杜洛伊每到一处,都会这样说。“我的初衷就是照顾一些孤寡老人,没想赚钱,要赚钱,我早就到美国外甥女那儿开诊所了。” 杜洛伊有时想不通,一些保龄泳池齐全如五星级宾馆、会员费十几万的养老院,“是给平民百姓养老?还是只供有钱人玩儿?”
养老机构入住比率低
在中国迈入老龄化社会快速发展的今天,已有26个省市进入老龄化状态,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已超过1.8亿,65岁以上的老年人口接近1.3亿。截至2010年年底,我国养老机构仅4万个,床位达314.9万张。若1.8亿老人都需入住养老院,则相当于每4500位老人拥有1个养老院,每57位老人占有1张床位。
作为26个进入老龄化状态省市中的重要一员,北京市截至2011年年底,60岁以上的老年人口达248万,共401所养老机构,16.9万张床位,186家民办养老院。目前,北京市老年人入住养老机构的比例仅为2.8%。
搬迁之争
杜洛伊并非是第一次被土地问题困扰。
2001年,刚刚起步的隆华就因土地问题惹上官司,一打几年。“我们土地报批时一次不能超过10亩,于是分两次报,但之后却说前后两次报批的地没有连在一起,‘中间地带’也就是老人2号院、3号院,因此要被拆掉。”杜洛伊没钱请律师,她找到规划时的总设计图据理力争。
“不了了之”的结果是,2号院、3号院如今仍在。但很多问题却未解。这也成了隆华和所在乡镇暗藏的矛盾隐患——而这,又为杜洛伊冬夜巡逻提供了某种注解。
相比杜洛伊面对的土地问题,2005年成立的嘉德老年公寓搬迁之波,当年曾引起多家媒体关注。2005年,王岩夫妻在高碑店乡半壁店村投资创办了嘉德老年公寓。投资最初计划300万,后来追加到800万。夫妻俩不仅将当时经营的酒楼、服装店全部转手,还将木樨地一套3居室卖掉。
2007年,半壁店村以“欠款违约”为由,试图中止与嘉德的租地合同,这个与村委会签署的合同有效期本是20年。按照当年媒体报道,“停电、停水、砸玻璃,不明身份人的骚扰,不时威胁着这家民办养老院。”
2005年初建时,嘉德的东侧还是大片的厂房仓库,2007年时已拆成一片空地。距老年公寓较远的西侧,一片仿古建筑那时已经竣工,该处土地租金也涨了四五倍。因此当年有声音称,是地价的上涨使得有人不愿履行2005年签订的养老院租地20年合同。
最终,嘉德迁到了高碑店西店村两座铁路桥交汇处。嘉德专职医生郭俊指着远处仿古建筑云集的商业地带对记者说:“那边在建的很高的大楼,嘉德原址就在那里。”
寸土寸金的北京,养老院规划往往要让位于具有商业价值的开发。嘉德遭遇的土地问题,或许也是别家民办养老机构明天所要面临的。租赁土地必然和当地政府产生联系,合同如何规定、如何履行——嘉德,只是先行了一步。
腾退土地、重新选址,也让嘉德不得不面对很多“后续问题”。比如卫生许可证就需要重新申办。王岩告诉记者,嘉德搬迁后虽然门牌号没变,但食堂挪过来,按规定需另办卫生许可证,但一直没有办下来。无奈之下,王岩每次跑手续,都和对方强调,“食堂不能停,也不会停。停了200多个老人没饭可吃。”
和杜洛伊一样,跑手续,成了王岩必修但却未果的“功课”。
医保之困
但与杜洛伊不同,王岩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心血管专家郭俊自前年从所在医院退休加入嘉德后,王岩心里踏实不少。
“原来我睡不好,提心吊胆,就怕手机响,怕院里老人出事。我不懂医,有突发事件,只能打120,打家属电话。现在郭大夫每天查房掌握老人身体情况,呼吸重了、节奏慢了,她都能察觉及时治疗。有状况,我们不用干等120,可以先做院前抢救,为老人争取时间。”王岩说。
北京公立养老院由于没有经营压力,很多不接收不能自理老人。这些老人大多流离到民办养老机构。对于后者,面对生存压力只能冒高难度护理风险。
“一个老人就是一个病人,多种疾病的病人,心脑血管病、糖尿病、老年痴呆……”郭俊说。嘉德有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三十几个,人手不够时,郭俊和王岩也要加入护工队伍,给老人喂饭。
喂饭之外,养老院还要保证老人准时吃药。护士每天早中晚送药,一定看着老人吃下去。“不然,难保会有吃重、吃错的。”郭俊说。
当然,也有坚决不吃药的。
郭俊记得,有个老人喜好藏东西,凡他看到的都要藏,藏到自己找不到。郭俊给他开治疗老年性精神病的药。老人趁人不备,把药夹在无名指、小拇指间,告诉大家“吃了”。郭俊于是就让护工把药弄碎放在粥里看老人喝下去。
2011年北京市政协调研数据显示,北京369家养老机构中,只有100多家如嘉德老年公寓一样内设医务室,比例不足三分之一。其中绝大部分是公办机构,而能与北京市医保联网结算的只有32家,嘉德作为32家之一,算是民办养老院中的“幸运儿”。
“北京民营养老机构发展不起来,和医保定点单位落实不好也有关联。”王岩说。一些民办养老机构负责人曾公开表示,一直在申请建立正规挂牌的医务室,并为老人开通医保结算服务,但就是批不下来。由于这项工作涉及到卫生、人力社保等部门,作为养老机构主管单位的民政局虽努力协调,仍收效甚微。
嘉德的医务室共有2名大夫、4名护士、30名护理人员,还有1人专门负责医保事宜。“以前是家属到医院描述老人症状帮其开药,拿来一堆药,很浪费。有了医保定点后,我会根据老人实际状况开药,也许就是五六片药,既节省又对症。”在郭俊看来,嘉德有了医务室老人确实受益。”但是医疗室基础设施投入、医疗仪器购买、药品储备、医护人员工资……除此外嘉德还计划设立一个老年心理咨询室,这些资金的投入,对于院长王岩而言,压力更大了。
痛并快乐
重“压”之下,让王岩感觉“越干越怕”。
养老院如何活下去,是王岩最先考虑的问题。2009年,北京出台《关于加快养老服务机构发展的意见》,意见指出,今后,北京市普通型和护养型养老机构将可获得补贴,政府将按照每张床位8000元~16000元的标准,给予符合条件的养老机构一次性建设资金支持。实际上,能够符合条件、拿到补贴的养老院屈指可数。
老小孩的快乐与哀愁
“你看,我也没有皮带”
从丁文重房间出来,与郭俊迎面走来一高一矮两位老人。两人是室友。矮一些的患有老年痴呆症。“有一次,高个老人洗澡,把皮带解下放一边,矮个老人偷偷把皮带藏起来。洗完,老人发现自己皮带没有了。见他到处找,矮个老人忙把自己衣服掀起来说:‘你看,我也没有皮带的。’”郭俊边走边说。
“不打针,要关心”
见郭俊走近,长廊上忽然响起“哎哟哎哟”声,郭俊说:“那是张志同,张伯。他其实病差不多好了,只是见人走过,就一直喊疼,因为老小孩要关心。”巡房后的郭俊回到办公室,没多久,张志同老人也跟了过来,边说“明天我不要打针了”,边把贴了止血棉的手给郭俊看。“疼”,老人说。郭俊一直点头哄老人回房午睡,可刚走到办公室门口,老人迷茫地问:“我忘了我的房间在哪。”郭俊把老人送回房。三分钟后,“哎哟哎哟”声由远及近。老人再次进来,仍是“不要打针”,而走到门口,依旧“找不到回房间的路。”郭俊说,老人每天都要来来回回几次。偶尔见郭俊桌上有酸奶,拿起便喝。郭俊逗他:“咦,您问过我么就喝?”老人无辜得不得了:“我们不是一家人么?”
(应受访者要求部分老人为化名)
“很多政策层面的东西,不是民政部门一家可以解决的,需要市政府层面统一协调。” 长期投身养老服务事业的刘红尘如是说。
刘红尘有着多重身份,中国老龄事业发展基金会副秘书长、寸草心敬老志愿者联盟主席,他还是一家民办养老机构北京翠湖老年庄园的副院长。
“对民办养老机构的扶持政策很多停留在文件上,看得见摸不着。”刘红尘以“床位补贴”举例,“床位补贴设置了很多条条框框,首先养老院所在土地不能是租赁,而目前民办养老院大多数为租赁场所经营,光这一条就卡住很多人。”
“越干越怕”的王岩,怕的,还有老人的护理风险。“老人一旦出现意外,责任几乎全部由我们扛。”
王岩说,民办养老院的当家人常有业内聚会。有一次,另外一位院长接到电话后,蹭地从饭桌边蹿起,“院里出事了。”一位半失能老人,喂着喂着饭,突然不行了。之后是官司、诉讼、赔偿。
据官方统计,截至目前,全国老龄、卧床,包括生活半自理,以及不能自理以上的老人,借助性以上的老人达3300万;养老护理从业者,包括医院的护工,仅276万左右;而受过专业培训的人员2万多,不到3万。刘红尘说:“这两边数据差距太大,养老护理培训是当务之急。”
这些年,媒体曝光不少民营养老院出现的护理事故,事故中的护理员大部分不仅缺乏专业医护知识,甚至缺乏专业的护理素养。”
护理风险,常让养老院管理者感觉“刀悬在头顶”。“这是全国民营养老机构共通的问题。”刘红尘担任主席的寸草心志愿者联盟,不仅培训敬老志愿者,也开设护理员、院长培训班。在护理员培训班上,专业的护理知识培训是一方面;如何与老人沟通交流,也是重要教学内容。
“如果我是一个老人,我躺在这里,你该怎样和我说话?”刘红尘拷问记者。
“靠近老人,弯下腰,轻轻唤他。”——记者答。
“你必须蹲下,而不是弯下腰。弯腰,老人会非常不舒服。他会觉得自己弱势,而你强势,因为他躺着你站着,他会自卑,认为还是年轻人好,他会产生很多联想。而你蹲下后,眼睛要与他的眼睛成15度角,这样老人一抬眼就能看见你。另外,最好握着他的一只手,不要摸他,那是过于亲昵的举动,他会感觉变扭,毕竟你和他还是陌生人,你过于亲近他反倒觉得失掉尊严。”刘红尘说,这些具体入微的沟通细节,都是和老人打交道时,靠实践一点点摸索出来。
但养老院院长们在一起沟通时,却几乎“百无禁忌”。“吃饭时,大小便问题、如何预防褥疮,都是我们谈论的话题。”王岩说。另外,院长们虽都说苦,但也说无路可退了。
养老院不像其他行业。在商业利益包裹下,它还有一份沉重的道义与责任。“你关门了,几百个老人马上‘流离失所’。”王岩见不得这样的情景。
在嘉德,有些老人从2005年住到现在。当年遭遇搬迁风波时,有老人上访,有老人拼命“保卫家园”。王岩笑称老人是“保护神”。他们成了同悲同喜的一家人。
有时,有老人会哭着拉着王岩说“找妈妈”。王岩会带着他在院子里从早找到晚,一直找到老人困了乏了。“回去睡上一觉。找妈妈的事情也就忘了。”
王岩还经常向一位老人“汇报”养老院发展近况。“老人之前是老校长,如今患了老年痴呆症。”王岩说,每次汇报,老人都特别高兴,会很认真地听,听完后总是说:“这个问题我要考虑考虑。”
在刘红尘眼里,民办养老院是微利产业,开办成本高,房子、设施、床位、人员都需一步到位,经费投入都是一次性,但成本回来却很慢,5年,甚至10年以上。“普通老百姓千百万元办养老院,很可能钱掉进水里,涟漪都不会起。”另外,养老院与其他产业不同,一旦开始经营就很难“全身而退”,因为无法通过普通的盘地、卖货方式脱手。“最重要的一点,没有善心和责任,很难坚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