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树洁的中西之道
2012-12-18小康罗屿
文|《小康》记者 罗屿
作为经济学家,他说自己不会从政,以期更为独立全面地观察社会;他亦不会讲些绝对化的“狠话”。他以下棋为经济学家作比,有的人看得远些、全些,但没有人绝对正确,都需不断修正自己
姚树洁,诺丁汉大学当代中国学学院院长,经济学教授,著名华裔经济学家, 西安交通大学特聘讲座教授,全英中国专业团体联合会副主席,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世界银行经济顾问, 到过20个亚非欧国家工作。
姚树洁更新博客的速度很快。这位英国诺丁汉大学当代中国学学院院长,著名华裔经济学家的个人主页,几乎每2~3天,便有一篇新文章。
8月初,姚树洁来北京参加以“中国未来的发展——社会建设与社会治理”为主题的第五届当代中国学国际论坛。刚下飞机,有人向他约稿,写奥运赛场上的刘翔。刘翔比赛摔倒时,姚树洁正在飞往北京的路上,对此新闻毫不知晓。而他,却在晚上到达酒店后准时交稿,完成一篇“刘翔可能不是完全无辜”的文章。
“写博客需要平时积累的知识,要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还需有逻辑思维。”姚树洁如此为自己的“眼勤手快”作解。
姚树洁的博客写作,很有个人特色。其文章并不囿于普遍意义上的经济学分析或评述,在“CPI下降太快已造成通缩风险”、“购买欧洲必须考虑国家长远战略”类似这样的专业思考中,也常见以 “白富美”、“富二代”、“高考”、“北京的哥”、“剑桥女博士”为题的“闲文散记”。细读之下,这些看似偶得的生活体悟,字里行间却暗藏经济学家独有的专业见解。姚树洁将这些源于生活的所见所闻所感,冠以标签:民生。
从民间获得启发与力量
普罗大众的生活,的确为姚树洁的专业研究提供了最现实的样本。
他曾在和北京出租车司机“闲聊”后,提出几条关于改善北京交通和出租行业的建议。而当姚树洁看到新闻“西安街头1000多人,在零下10度的寒冷天气,连夜排队28小时等着看一个新开的楼盘”后,正在当地出差的他索性找到了两位排队买房的小伙子了解情况,结果发现,这两人都受雇于“富豪”,是帮其排队买房。
这一信息,让正在做房地产研究的姚树洁获得启发。他提出这种现象不仅不正常,而且很危险。“第一种危险是地产泡沫的推升,而泡沫还必然爆破。地产泡沫的爆破一定给中国经济的可持续发展带来灾难性的打击。第二种危险是房地产的两极裂化让越来越多的中低收入人群买不起房子,这些人不可能享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经济增长成果。”
西安的经历,并非唯一一次姚树洁在房地产研究时获得民间“一手资料”。2010年5月他去上海出差,路过新天地一家地产中介,窗口登出的房源价格让他一惊,从每套1100万人民币起,到每套3500万。之前,姚树洁曾在网上和报上看到上海“汤臣一号”贵不可及,既然遇到类似价格的“豪宅”,他自然兴趣大起。
在随房屋销售实地“考察”了一套面积170平米,价格1500万元的二手房后,姚树洁忍不住在心里感慨此房“贵得离谱”。当时,他正在写一篇关于中国房地产发展的文章,在国内几个大学做巡回演讲,但却没有任何第一手资料,只是用了各种各样的宏观统计数据,来证明中国房地产是否存在泡沫。一次参观,让姚树洁在各种理性数据外获得了真真切切的感性认知。
从民间获得启发与力量,已成姚树洁的习惯。
这次来北京开会,闲时他与同事到颐和园散步,遇到一位卖矿泉水、纸扇、玩具等小物件的老人,姚树洁上前攀谈,从老人生活起居的细节,到儿女亲人、医疗住房均有谈及。
老人的苦乐,让姚树洁感慨,“当今许多大学者,包括大经济学家,主要精力,就是发表‘高质量’的论文。搞几个数学模型,发几篇星级文章,然后当上大教授。有的天天忙于搞项目,搞评比和得到各种奖励。这些学者,还有官员,对下面老百姓需要什么,他们的情况如何,从不关心,从不了解。”在姚树洁看来,一个国家的兴衰,不仅靠一些所谓精英,更重要的是所有百姓的幸福与安居乐业。
小概率事件的幸运者
姚树洁对底层的关注,多少与他个人成长经历有关。这个当年从粤东揭阳山村走出的少年,对生活的艰辛自小便有体悟。
1943年的一场瘟疫夺去姚树洁祖父和外公的生命。年轻的奶奶和外婆因此守了寡。姚树洁父亲13岁时,随家里逃荒到了福建。1949年解放重回家乡,分田分地,过上有地农民的生活。
由于姚父在福建读过3年半书,解放后,参加农村的扫盲工作,当了老师,入了党,进入当时县委机关。姚母没有读过书,在家务农。姚树洁三兄弟,跟着母亲成了农民。
姚树洁笑称母亲是全村有名的“抠门”。“文革”期间,他家里的粮食大多是用父亲每月工资结余买的。为了让三兄弟能上初中、高中,母亲一分钱掰成四块用。“可就是因为母亲的‘抠门’,我们全家才会在青黄不接的时节不至于断炊挨饿。在最困难的年头,村里的许多家庭到了这种时候就没有饭吃。我中学同桌,因为家里实在太穷,经常不带午饭。母亲知道后,好几次让我多带些米给他,而我们家的米也是一粒一粒省出来的。”
15岁高中毕业后姚树洁回乡务农,当过生产队的记工员、会计和毛泽东思想学习小组辅导员等。
1977年冬天,姚树洁在深山参加集体修水库劳动。当时,几十个人同住山中一个草棚。离完成任务还有20余天,母亲突然派人来叫姚树洁下山。“当时并不知道为什么,还以为是母亲怕我在山上吃太多苦。”姚树洁没有想到,刚进家门,母亲激动地和他讲:“儿子,中国恢复高考了。你现在可以读书了。我要你下山,就是要你赶快回来参加高考。你书读得好,必须上大学。”
当今许多大学者,包括大经济学家,主要精力,就是发表‘高质量’的论文。搞几个数学模型,发几篇星级文章,然后当上大教授。有的天天忙于搞项目,搞评比和得到各种奖励。这些学者,还有官员,对下面老百姓需要什么,他们的情况如何,从不关心,从不了解
对当年的姚树洁而言,上大学已不仅是一种梦想,更是改变个人命运的一场搏斗。当年,他和所有同学一起埋头苦读。备考期间,正赶上农村的三抢季节,无论谁都必须参加抢收(收割水稻)、抢耕(整地)、抢种(插秧)。虽报名高考,姚树洁也必须天天出工。他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挑灯复习,常常读书到凌晨。坚持数月,总算把以前的课本重学一遍。当年农村考生的录取概率极低,能够考上大学,完全是小概率事件。按照当地百姓说法,“是祖宗积了德。”
2007年诺丁汉大学“当代中国学学院”成立。姚树洁“临危受命”,大学参议院同意任命他为首任院长,为期4年。对姚院长而言,挑战刚刚开始。中国学属偏科,又是交叉学科,加之学院才成立,别人为何要到这里学习?
姚树洁记得,高考后父亲鼓励他:“儿子,如果考不上怎么办?”姚树洁答:“再考。”父亲说:“再考,还是考不上,怎么办?”“回家种地,我不怕。”父亲听后,说:“对,我就是这个意思。你认真考试,万一考不上,种好地,等今后有机会,我一定支持你。”
最终,姚树洁成了小概率事件的幸运者。
记得自己离开家乡求学时,他对着外婆流眼泪。父亲却说:“好男儿,不要轻易流泪。必须意志坚强。放开步子大胆走出去,不怕走远,只要对自己的事业,对国家的事业有利,能走远就走远。”
就这样,姚树洁打着背包从揭阳经广州,到海口,再到武汉。但由于政审不合格,他被海军工程学院拒之门外。尔后,他再回海南,到詹县宝岛新村的华南热带作物学院上大学。此后多年,他闯荡英国,任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和世界银行经济顾问,到20个亚非欧国家工作,伴随他的或许都是年少离家时父亲的叮嘱:好男儿,志在四方。
绝地逢生的快乐
姚树洁曾这样评价自己的父母:父亲如他的指路灯,母亲则永远乐观,生活再难也未见她眉头紧锁过。
父母的性情,自然会让姚树洁耳濡目染。
提起过往经历,最让这位经济学家引以为傲的,就是在英国诺丁汉大学创建当代中国学学院(SCCS)。
英国比较早的汉学研究分布在爱丁堡、曼彻斯特、牛津、剑桥、里兹、谢菲尔德、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和度伦等20所大学。相对于其它学校,诺丁汉大学的中国学研究不仅起步晚,而且从来就没有“资格”得到英国政府和英国各个主要基金会的支持。
2003年通过原复旦大学校长、中科院院士、中国科协副主席杨福家教授的帮助,一位香港富豪给诺丁汉捐款1千万美元。其中5百万美元用于成立诺丁汉中国政策研究所(CPI)。同时,商学院下也挂靠成立了当代中国研究所(ICCS)。但是除了ICCS每年有教学收入以外,CPI的所有费用,都依靠最初那5百万美元捐款支持,两个研究所一年就给诺丁汉造成了近80万英镑的财政负担。
学校高层因此有了改革的想法。而姚树洁与诺丁汉的交集由此产生——那时的他,也正寻求人生瓶颈的突破。
2001年,姚树洁到伦敦米德尔萨克斯大学商学院经济系,任系主任和教授。经过6年努力为经济系创建了两个硕士专业,改进了一个本科专业,稳定和提高了本科招收的数量及质量,大大提高了研究生招生数量,每年为商学院多创造了75万英镑的收入。但当时的院长已形成一种偏见——经济系不行。再三考虑,姚树洁申请了诺丁汉大学教授职位,同时从属于ICCS及CPI两个研究所。
2006年8月,姚树洁到诺丁汉大学工作。最初的两个月,他只从事研究及教学工作,那是一段简单轻松的时光。10月,学校领导突然找他谈话,酝酿已久的改革,终于要迈出第一步。诺丁汉意在ICCS及CPI基础上,筹建当代中国学学院(SCCS),征求姚树洁是否愿意担任首任院长。
“两个研究所,两批完全不同的人,经济条件奇差,办公条件奇差,每年需要大学输血80万英镑,而人员才13人,还有一半的人对我来说是‘非生产人员’。”对姚树洁而言,这样的摊子,怎样都不可想象能变成一个学院?
姚树洁问领导:“今后每年都能给我补贴80万英镑吗?”领导说:“不能。”“不能,让我当院长,是在提拔我,还是在坑我?”领导则说:“你不做,别人做,你甘心吗?就因为现在情况不好,你做好了才有成就感。如果你不反对,我们就支持你,有困难,大学帮你。”
就这样,2007年SCCS成立。姚树洁“临危受命”,大学参议院同意任命他为首任院长,为期4年。
对姚院长而言,挑战刚刚开始。
中国学属偏科,又是交叉学科,加之学院才成立,别人为何要到这里学习?
姚树洁当初接受BBC采访时,说自己要做三件事。一是招好老师;二是办好专业;再有是吸引学生。但其实,这三件事情每一件对姚树洁而言,都考验他绝境逢生的能力。
姚树洁首先想到,吸引学生首先要有热门专业,他彻底打破传统“汉学”和传统“中国学”的办学观念,向经济、管理、国际关系、当代中国学方向发展。其次,学院还要学会宣传自己,争取提高收入。另外,他还组建了一支优质团队,寻来几名得力秘书。
新的行动和办学方法果然见效。“5年前,中国学院需要大学80万英镑的补贴。上一个财政年度,学院向大学上交140万英镑,其中,100万英镑是正常的大学管理费,40万是学院的盈余。今年,因为学生人数大量上升,学院的总收入将继续增加120万英镑。”——这些数字,是姚树洁改革魄力的最好印证。
独立学者的建言
伴随着诺丁汉当代中国学学院的从无到有,姚树洁也经历了个人的高速发展期。
2011年9月,在中国驻英大使馆的邀请和安排下,姚树洁与来自英国多个大学的10位经济和金融学华人学者,同来访的王岐山副总理在牛津大学共进午餐。
王岐山给姚树洁留有的印象是:讲话幽默,在理,不打官腔。比如他说英国人“说好话毫不惜嘴,至于心里如何想,我们自己必须有个底。否则,就会飘飘然不知所以,就会被甜言蜜语所迷惑。”
在姚树洁看来,王岐山还很重情感。在谈到朋友林毅夫、周其仁等人时,王岐山讲到他们30年前共同创立农村政策发展研究所时的故事。
而姚树洁本人,也是在那个时候见到林、周两人的。“那时我还是学生,而林毅夫已经是国家智囊机构的高级研究员了。”姚树洁回忆,初次见面,林毅夫对他极好。“他跟我说做学问,一定要有理论基础,同时必须结合实际,要把研究成果应用于解决具体的实际问题。做数学模型不能只是为了做模型,而是如何用模型来解决实际的经济问题。”
在姚树洁眼里,林毅夫不仅学问做得好,为人更好。正是那次见面,姚树洁和新婚妻子在北京买不到去广州的火车票。“他不仅帮忙购票,还半夜亲自把票送过来。”
姚树洁曾比较过自己的两位老友兼同行:林毅夫与张维迎。他说张维迎率直,林毅夫则为人平静。
当问及他愿做怎样的经济学家时,他说自己不会从政,以期更为独立全面地观察社会;他亦不会讲些绝对化的“狠话”。他以下棋为经济学家作比,有的人看得远些、全些,但没有人绝对正确,都需不断修正自己。
作为经济学家,姚树洁将自己的建言称作:批评亦需回归理性。
他说,中国下一个十年,应再走农村包围城市的战略。农村的建设、医疗、教育、卫生,包括农业生产,都大有可为。他还说,只有治中国“病”,如环境污染、工业化过度依赖原材料和能源的消耗等,才可谈中国模式。
当中国低速增长引起国内外激烈争论时,姚树洁表示,中国最大的挑战不是低增长率,而是要改变发展路径。政府需提高社会公平,控制腐败,让百姓感觉到低增长与高幸福。
(实习记者许多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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