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汪伦
2012-12-18唐晓亮
□唐晓亮
忽悠,本来是个中性词,即晃动的意思。但自从赵本山在春晚上那么一“忽悠”,不知怎的竟变了味,变成贬义词了,并且如今“忽悠高手”层出不穷。要说“忽悠高手”,不止当今,其实古代也有。公元755年安徽泾县桃花潭就出了一位,他的名字叫汪伦。说出来恐怕尽人皆知、耳熟能详,李白《赠汪伦》那首名诗,大家都读过,连小学生都能背诵。
人们不禁要问,汪伦邀李白是正常的人情往来,如何说是忽悠?汪伦怎成忽悠高手了?
李白前往桃花潭其实是被汪伦“诱骗”去的。他说:“先生好游乎?这里有十里桃花;先生好饮乎?此处有万家酒店。”以“十里桃花,万家酒店”为诱饵,投其所好,引其上钩。李白当然动心地欣然而至了。其实,“十里桃花”,不过是渡口之名;“万家酒店”,只是店主人姓氏。哪里有十里桃花、万家酒店?汪伦挖空心思、别出心裁地想出这么一招,不是忽悠是什么?
然而,李白毕竟是李白,知道自己中了圈套、“上当受骗”,反而哈哈一笑、心领神会地留下了,并且留得义无反顾、毅然决然。李白之所以没有怪罪汪伦,之所以没有愤怒而失望地掉过头来拔腿而跑,一方面是被汪伦的良苦用心、热情真诚所感动;另一方面则是两人一见如故、情投意合、相识恨晚,感觉找到了真正的知音。一连数十日汪伦都放下手中的一切事务奉陪李白,饮酒畅谈,不离左右。他把多年来对李白的仰慕思念之情娓娓道来、和盘托出,把自家地窖里珍藏了多年的老酒一坛坛取出,毫不吝惜。这使李白不仅感谢、感动,甚至有些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了。
众所周知,当时的李白生活困窘、处境艰难。政治上不得志,被唐明皇逐出京城,“赐金放还”;生活上无着落,不得不依靠当时在当凃当县令的族叔李阳冰。试想,一个被贬了官的落魄文人,一个到处流浪、四海为家的糟老头,一个成天饮酒、满口疯话的行吟诗人,一个几乎穷困潦倒、靠别人接济的穷光蛋。谁认识你?谁能看得起你把你当回事?别说主动迎合你,想着点子邀请你,不顾一切地追你,就是想躲还来不及呢!李白实在好命,他居然能遇到汪伦这样的痴迷崇拜者,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追星族”。而今天的“追星族”追那些歌星影星,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风光、出名、发财。因为那些歌星影星台上光彩照人,台下前呼后拥,名声显赫,十分耀眼,炙手可热。
如此说来,和今天的这些“追星族”相比,汪伦实在太单纯、愚蠢了。因为他的“追”没有任何目的,只是为了见面聊聊,了却心中多年的愿望。要说为了风光,当时的汪伦刚从县令的位置上退下来,已经风光过了,加之他已年过六旬仕途无望,早过了风光的年龄;要说为了出名,他没必要巴结李白,因为李白当时已被唐明皇逐出京城,不但不走红,还很不走运。巴结他既出不了名又担风险,弄得不好还会引来杀身之祸;要说为了发财,他更没有必要讨好李白了,当时的李白一无权二无钱,到处流浪,四海为家,能给他带来什么呢?尽管如此,汪伦不但把他吸引过来挽留下来,一连数十日好酒好菜招待伺候,临别时以当地最隆重的礼节踏歌欢送,而且还馈赠了他八匹马、十段琯锦和一大堆宣纸、宣笔、茶叶等。可谓大礼相赠,厚重之极。当时的汪伦不过是个刚刚卸任的县令,在任十三年严于律己、廉洁奉公,口碑一直很好。凭他的品质、为人,绝对不是一个横征暴敛、大肆收受贿赂的贪官。因此经济上并不十分富有,据说连他的“汪氏别业居”都是挚友万巨送的。如此大礼馈赠,实在难能可贵,令人无法想象、不可思议。
今天,比汪伦富有的富翁可谓比比皆是、不计其数,汪伦那点资产和他们比起来,简直就是自不量力、“小巫见大巫”。但有几个富翁愿意一连数十日好酒好菜招待伺候一个“社会名声不好”、没有政治地位的糟老头?又有几位大款甘心拿出大礼来真诚济助一个年过半百、穷困潦倒的文人呢?别说招待伺候、大礼相送,就是愿意看你一眼、和你说几句暖心窝子的话就很不简单了。如今的大款、富豪们大多攀龙附凤,看重的是权,谁手中有权他们就巴结谁,什么古董名画、金银财宝,不在话下;瞄准的是势,谁家庭有势他们就讨好谁,什么公寓洋房、美女香车,倾其所有。别说招待伺候一个落魄文人,就是你手头不方便临时救急,他们能伸手去拉你一把就已不错了。至于对待贫病交加、生活困难的弱势群体就更甭说了。他们能花成千上万的钱放鞭炮、烧香拜佛,能把大把大把的银子送给那些假和尚和烧成灰冒掉,也不愿拿出分文来接济贫病交加者,比乞乞科夫还乞乞科夫;他们能酒桌上挥霍无度、赌场上一掷千金,也不会救济一个穷困潦倒者,比葛朗台还葛朗台。报载一位富豪在澳门豪赌,一夜之间竟输了几千万,但他身边的职工得了重病无钱去医,他连看都不看一眼。比尔·盖茨来中国号召富豪们救济贫困做慈善事业时,能够积极响应的却寥寥无几。这正应验了那句老话:“越有钱越抠,为富者不仁。”当然,他们也有“发慈悲”、“献爱心”的时候,比如:这个地方出现水灾“踊跃捐款”,那个地方发生地震“慷慨解囊”,或者干脆九牛一毛似的“放点血普奖”、撒点胡椒粉,等等。需知那是他们为了收买人心,做面子工程,捞取个人名誉和政治资本啊!如此一来,摇身一变,他们自然就成了“救世主”。经媒体那么一炒作,“慈善家”的帽子戴上了,“人大代表”、“政协委员”的头衔也来了,真是一举数得,顺理成章,如愿以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人生在世不就图这些,何乐而不为呢?
有人说,汪伦追李白也是有所图的,因为李白有文才。可是,如李白一样有文才的人多着呢,又有几个愿意去追的?为什么不去追,因为他们穷啊!“自古文人多寒酸”:杜甫没有遇到汪伦,茅屋为秋风所破,只能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号。苏东坡没有遇到汪伦,为奸佞之徒所害,卷入“乌台诗案”被流放到黄州后,食土饮浑,拣尽寒枝不肯栖,只能发出“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的感慨。徐文长没有遇到汪伦,一生穷困潦倒,与青藤为伴,最后只得在“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的凄惨中死去。唐伯虎没有遇到汪伦,后人不忍他在贫病交加中呜呼哀哉,却编造了一个美丽动听的故事,说他与一位美女艳遇,交上了“桃花运”,这便是今天尽人皆知的《唐伯虎点秋香》。后人为什么要把这段艳遇加在唐伯虎头上呢,我想可能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和不平吧!试想,这么一位才华出众、卓尔不群的大才子,如不弄点风流韵事,就让他这么在贫病交加中了此一生,岂不太遗憾、可惜了?曹雪芹没有遇到汪伦,只能食粥写《红楼梦》,还没有写完,就在“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中撒手人寰。朱自清没有遇到汪伦,病中写作,饿肚执教,临死都不愿吃美国的所谓“救济粮”。黄叶村没有遇到汪伦,宁可饿倒也要写字,宁可穷死也要作画,家徒四壁,一贫如洗,成为当代家喻户晓的“中国梵高”。这样的例子还可以列举很多,可谓屡见不鲜、举不胜举。为此,我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李白常有,汪伦却罕见。
汪伦为什么罕见?为什么汪伦能做到的后人却做不到呢?原因何在,根子在哪?原因就在于追求不同,根子就在于信仰有别。
汪伦邀李白,只是为了人品欣赏文才仰慕,追求和信奉的是一个“义”字,并且把这个义字做实做好做纯粹了。义是无价的,大义凛然可以舍生取义、取义成仁,何况钱财等身外之物。所以,尽管之前两人素昧平生,连面都没有见过。但义字当头,他仍然能慷慨大方,义无反顾;义字当头,他仍然能无拘无束,洒脱不羁;义字当头,他仍然能豁达无私,毫无顾忌。难怪人们亲切地称他为“汪豪士”了。而后人呢,恰恰相反,大多追求和信奉的是一个“利”字。“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利字第一,必然患得患失:我好酒好菜招待伺候,能得你什么好处呀;我踏歌相送、大礼馈赠,你能给我回报吗?利字第一,必然斤斤计较:这一别之后甚至能不能再见面都是个问号,“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靠,我脑子有病啊!我这不是眼睁睁的吃亏吗?傻子才会这么干呢!
然而,利的追求是无止境的,有了一百万还想两百万,有了两百万还想三百万,有了三百万还想一千万,永远都没有满足的时候。一味的逐利,必然使人“修外而不修内”。变得自私、浮躁、狭隘、相互攀比、心理失衡。其结果必然以我为中心,一切向钱看,贪图享乐,纸醉金迷,暴殄天物。一味的逐利,必然使人利欲熏心,做事不讲原则,没有正义感,是非颠倒,尔虞我诈,见利忘义。一味的逐利,必然使人利令智昏,没有同情心,缺乏人情味,变得薄情寡义,无情无义,六亲不认。什么亲兄弟,甚至亲老子亲娘都有可能反目成仇、势不两立。去他妈的全是假的,只有钞票才是真的。因此,宁可锦上添花,巴结讨好有权有势的官老爷,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也不愿雪中送炭,真心实意地救助贫病交加的弱势群体;宁可挥霍无度,过着声色犬马醉生梦死的腐朽没落的生活,大把大把的银子损失浪费掉,或者变成消费不了的东西霉掉烂掉,也不愿接济那些寒酸的狗屁文人。
由此看来,汪伦不仅是个傻子,而且痴傻到家了。然而,这个傻子千百年来温暖过华夏大地上多少冰冷的胸怀,抚慰过多少苍凉的心啊!
李白离开桃花潭后,大批文人墨客慕名而至。大唐进士刘复来了,他瞻仰了汪伦的故居后泪流满面,写了一首感人肺腑的《送汪伦》,虽然没有李白的那首《赠汪伦》有名,却道出了“相思寄梦寐,瑶草空氛氲"的缅怀、惆怅之情。接着“大历十才子”之二的韩翃 、卢纶不顾千里之遥,风尘仆仆,相继而至。他们没有令后人失望,也各自咏了一首情真意切的《悼汪伦》。杜荀鹤作为晚唐诗人虽然来晚了点,可是刚至麻溪还没有触到桃花潭的衣角就好生兴奋,随口吟出“两岸山相向,三春鸟乱啼”的妙语。杜荀鹤和李白一样怀才不遇,政治上不得志。这次往桃花潭他是踏着李白的足迹,冲着汪伦去的,可惜比他们晚生一百多年。因此只能发出“此是归期路,归期路不迷”的心声与喟叹。
一千余年过去了,历代文人墨客没有一刻迟疑过拜谒的念头、没有一刻放慢过追思的脚步。他们或吟诗填词,或撰文作赋,或泼墨挥毫,几乎到了无人不吟、无人不写、无人不书、无人不画的“痴境”。小小桃花潭成了名符其实的诗潭、文潭、书潭、画潭,成了文化人心中真正挥之不去的圣境和永恒的精神家园。其中最著名的有:北宋的叶清臣,南宋的徐畴、汪寺丞,明代的钱绪山、宗臣、罗汝芳、翟台,清朝的袁珍、石涛、魏宪、吴襄、包世臣、赵青藜、翟绳祖、洪亮吉等。“李白乘舟去,汪伦不再来。桃花临断岸,含笑向谁开。潭影松千尺,山光酒一杯。只今云雾里,空有鹤徘徊。”袁珍的《桃花潭怀古》,凄凄惨惨,真真切切,读来令人感慨万千、柔肠寸断。“我亦生还感主恩,独游疑属再来人。三更潭底呼明月,恐有当时旧酒魂。”洪亮吉的《泛舟桃花潭夜半乃返》,写得空灵宽厚、真挚动人,读罢令人落泪。“白也毕竟非酒人,有酒岂必汪公醇。酸咸味外尚能辨,解道深不及汪伦。”赵青藜的《题翟二梓村桃源图》,写得情意缠绵,难解难分,令人心向往之……他们都怀着朝觐的心情缅怀汪公,凭吊偶像,称颂不已。抒发了多少内心的感慨与真挚的情怀啊!
文人墨客们如此垂青和种爱桃花潭,毋宁说是对桃花潭感兴趣,不如说是对汪伦有感激之情;毋宁说是瞻仰、凭吊汪伦遗迹,不如说是去寻找。寻找人人心中都向往和需要的那份温暖与感动,寻找久已失落的精神支柱、道德精髓,寻找人性的光辉与光芒。他们在这个炎凉世态里浸淫已久、饱经风霜,走了很久的路赶到这里来的心灵是疲惫的、脆弱的,只能在汪伦的遗迹前看看摸摸、睹物思人,心潮激荡,涕泗横流。在他们心里汪伦没有死、也不会死,永远不死。因此,他们傻傻地等待,久久不愿离开。可是,他们没有李白幸运,铁的事实告诉他们,汪伦自从1255年前与李白相遇后就再也没有了。
今天,我虽然客居在汪伦的故乡,但作为一介文人去得最多最想去的地方还是桃花潭。不仅我想去,我的文友们也想去,不论他们来自何方、有多远,只要到了泾县到了我这里,第一个提出来想去的地方毫无疑问就是桃花潭。因此桃花潭成了我心中抹不掉的情结和永远的牵挂。
每次去桃花潭我都要看汪伦墓,但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受。汪伦墓原来在桃花潭东岸,后来由于拆迁移至西岸,现在又移到“怀仙阁”旁的西南,尽管墓越做越大、越做越好,可我心里总不是个滋味。这么多年了挪来挪去,还不让他安身。我们不要老折腾他,没有理由折腾他。没有他,哪有今天的桃花潭;没有他哪有今天泾县在外响当当的名声。没有他,中国的文化史就少了一段精彩的故事和绝妙的佳话;没有他,华夏文人与士子的心灵就得不到抚慰,永远苍凉。哪怕只有一个汪伦,毕竟有过一个;哪怕仅仅就这么一次,毕竟有过一次。有过一个总比没有好,有过一次总比没有强。汪伦生在泾县,是泾县的光荣、骄傲,更是整个中华民族华夏子孙的光荣与骄傲。
有人说,汪伦的遗骨早已不存在,现在墓里掩埋的只是他的衣冠。但这已不重要了,因为他的精神早已不朽。
我独自来到踏歌岸边,眼前仿佛浮现出汪伦领着乡亲们踏歌欢送李白的热烈情景,耳旁仿佛听到李白激动的回音:“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