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 亲
2012-12-18张希仁
张希仁
1907年正当家家门上柳枝摇曳、艾条悬垂,户户雄黄盈樽、肉棕溢香之时,母亲呱呱坠地,出生在甘谷县安源镇的一户王姓人家,外公给她起名桂花。母亲长到五岁时外祖父不幸去世,外祖母改嫁到西李家村一户马姓人家,母亲随着去了马家。十八岁时嫁到了康家滩乡骆家坪村的张家,父亲名叫张世有,弟兄五人,他排行老三,比母亲大十岁。
民国十七年秦陇大旱,庄稼严重减产,不少地方颗粒无收。甘谷地处黄土高原半干旱区,骆家坪村又位于甘谷北部山区,属于甘谷最干旱的地区之一。这里十年九旱,往往是“种三收一”。这年,这里的夏田减产九成多,秋田几乎绝收,田野里一片黄埃,山坡上的草比常年少了许多且早早枯死,树叶亦早早变黄脱落或青干,稀稀拉拉随风作响。
这年骆家坪村的人把麦衣晒干磨细,把玉米棒子砸碎碾细,再和上几把面,做饭吃;把榆树皮剥下来,晒干磨成粉,也用来做饭;有的人还到很远的地方去挖白垩土,与面菜掺和在一起做饭;有些人把柳树叶甚至有毒的野菜也采来吃。实际上,当时有毒的野菜也不容易采到,饿急了的人哪里顾得上去鉴别有毒没毒。据说,村庄周围的榆树皮被剥光,柳叶被摘尽,野菜被采尽,白垩土被掏空。这些东西吃在肚里,很难消化,时间一长,或胃胀腹痛,或梗阻肠塞,或中毒身亡。这年头的粮价也腾贵到了天价,一般农民根本无钱购买。灾情发生不久,凡家里没有存粮的都各想其法,有的卖儿卖女,有的把孩子无偿的送给别人让逃活命去,有的派部分家庭成员外出乞讨,有的拖儿带女举家逃荒、四处漂流。在逃荒的路上,往往有人被饿死或冻死,留在村里的也隔三差五的有死尸被抬出家门,几乎是家家有不幸,夜夜有哭声。即使侥幸存活下来的,也多为浮肿患者。这种惨不忍睹的现象遍布西北数省,陕甘尤为严重,甘谷北山更是到了极点。
我家祖上是村里有一定声望的耕读人家。太爷时,家境殷实,生活宽绰,人丁旺盛;到爷爷时,家境虽有下滑,但仍为庄里大户。爷爷有五个儿子,三个媳妇,五个孙子,共十四口人。家境不算宽裕,但一般年景还能过得去。由于奶奶已经离世,家里的生活与内眷事务都由大娘掌管。大娘比母亲大十多岁,嫁到张家已有十多个年头,由于干活利索,善于持家,深受爷爷的信任与夸奖。荒灾刚一发生,我家就采取了一系列节粮措施,大娘更是精打细算,一天推磨一天的面,起初一天推一升,后来一天推半升,全家十四口人,一顿只有二三斤面,面粉就像药引子,掺和在野菜、树皮、树叶、麦衣和玉米棒粉中一起做饭吃,饭中几乎看不到面。二娘与母亲同年嫁到了张家,又于次年邂逅生养了小孩,二娘生的是女孩且又有身孕,母亲生的是男孩,比二娘生的略小一点。
推面之事,由大娘掌控,大娘指派谁谁就去推。一天,二娘被指派去推磨。推磨的过程中,她感到头晕目眩,体乏无力,饥饿难忍,便顺手取了几粒粮食扔到了嘴里,又抓了一把装在了自己口袋里。不料这一幕撞入了大娘的眼帘。大娘怒火中烧,大声斥骂,并气冲冲跑到二娘的卧室去搜查,结果没有搜出一粒粮食。“当家人”虽没有检查出粮食,但从此对她另眼相看了。那年二娘只有十九岁,过门还不到三年,平日十分谨慎,一切听从大娘和长辈的吩咐安排,不敢逾家训一步,今天由于翻滚的饥肠,头晕眼花的饿体,鼓动了她的勇气,偷拿了几粒粮食,这第一次的失范行为,恰恰被“当家人”发现,很爱脸面的她本就十分腼腆和寡言,此事使她丢了脸,在全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于是更加沮丧,更加少言寡语了。此后,二娘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害羞爱面子的性格加剧了她的精神负担,少言寡语的内向特质使忧郁情绪凝聚于胸,再加上缺乏营养,时间不长便病倒了。这时,二娘特别需要丈夫的呵护、帮助与关怀,然而二伯出门已经数月,杳无音讯。她失去了最疼爱她的人的保护与关怀,她与女儿及未出世孩子的厄运就在所难免了。
大娘在精打细算的同时,对家里的粮食管理更加严格,把厨房的锅碗瓢盆油盐酱醋都收到了她的屋内,做饭时才往外拿。刚开始时,一天做两顿饭,每顿每人一大碗稠面粥,由轮流做饭的妯娌掌勺。每当二娘做饭掌勺时,她总是先给别人舀满,最后再给自己盛,结果往往是饭已盛光,留给自己的只有涮锅水。母亲看到这样下去,会把二娘的身体搞垮,便给支招,叫她在给大家舀饭前,先给自己盛一碗,放在暗处,然后再给大家盛。二娘本是一位温顺贤惠的农家女子,但过于憨厚老实的品格使她吃了不少苦头。
随着灾情的加剧,家里的粮食日趋减少,“当家人”怕仅有的存粮接不上来年麦黄,就决定减少每日的口粮,先是把稠粥变成了稀粥,后来又将小孩的减成了半碗,最后改成了一天一顿,并且把小孩的半碗限量也取消了,叫大人与小孩同喝一碗粥,而且盛饭权由大娘亲自执掌,其他妯娌无法插手。那时,二娘的小孩刚过周岁,母亲的接近周岁,由于大人的奶已经枯竭,野菜、树叶、树皮、麦衣之类的东西又不能吃,就靠一碗稀粥活命。一连三天,盛来的一碗稀粥都被小孩喝光,母亲没有喝到一口,饿得头晕目眩,四肢发软,心里火急火燎,难受极了。母亲见此情景,突然觉得死神将至,自己和孩子性命难保,便下定决定:去寻找流落在西和的丈夫,与夫共度难关。
父亲在荒灾发生之前,即民国十七年(1928年)初夏,给邻村一家大商户吆脚(赶骡马)到云南去贩茶,在回来的路上被四川的一支军队把他吆的骡子连同货物一起抢走,并强迫他扛枪当兵,父亲不从,便被军官毒打了一顿。遍体鳞伤又身无分文的父亲不顾身体的伤痛,拄着一根棍子沿路乞讨往回走。经过20多天的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来到了甘肃西和县城,这时正值大地收金的季节。在收秋的人群中父亲遇见了在西和做劳工的亲戚与同乡,从他们的嘴里听到了甘谷老家的情况。父亲出门已经四个多月了,本想回家向主人谢罪说明情况,看看自己心爱的儿子和日夜思念的妻子与父亲,但听到邻村商户天天等他回来赔偿损失,否则就让他坐牢,吓得不敢回去,同时老家又发生了严重旱灾,乡亲们开始出外逃荒,于是他索性暂时留了下来,拖着还未痊愈的身子跟随逃荒来的亲友去打临工,帮人收割庄稼。冬天农事结束,无人雇临工,父亲就买了一对木桶,天天担水去卖,勉强度日。
西和县距甘谷老家只400多里,但雨量气候却截然不同。甘谷属黄河流域,为典型的黄土高原半干旱气候;西和属长江流域,为海拔较高雨量较丰的丘陵半湿润二阴气候,这里不论旱涝,一般都有收成,很少出现大的灾荒与饥馑,人都称这里为福地、善地。杜甫向往的“仇池福地”,即笔下的“万古仇池穴,潜通晓有天。神鱼人不见,福地语真传。近接西南境,长怀十九泉。何时一茅屋,送老白云边”说的就是这里,他曾设想在这里建一草堂安度晚年。苏轼也把这里视为避世桃园,多次梦见仇池,说“梦中仇池我归路”。在靠天吃饭的农业社会里,农民碗里有饭盛,就是最大的福分。
1928年腊月下旬的一个黄昏,母亲乘人不备,偷了几个大娘为过年准备的馒头,收拾了几件衣服和结婚时的首饰,结成了一个小包拎在肩上,抱着小孩,连夜出走。大灾之年,豺狼野狗忒多,不仅出没于山野,还串村入院,常常伤人;同时强盗劫匪亦十分猖獗,拦路抢劫杀人的事每每发生。这些叫人毛骨怵然的境况母亲全然不顾,为了活命,把一切恐惧和危险置之脑后。溜出大门后,迎着呼叫的朔风,在黑乎乎的夜色中,沿着通往县城的崎岖山路疾步行走。沉沉深夜,有时万籁俱寂,静得让母亲心惊胆颤,有时传来野兽的嚎叫或不名物体的怪声炸响,又吓得母亲毛发竖立,皮肉紧缩。然而越是惊恐,母亲的步伐越快,她顾不得一切,只是硬着头皮加速赶路,唯恐家里派人追赶阻拦。黎明时分,母亲见没人来追,才把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坐在路边休息。事实上,母亲离家出走,既可给家里省下一份口粮,又可给母子俩增加一条逃生的出路,是两全其美的事,爷爷是不会追究的。母亲的担忧解除后,才感到身体困乏与饥渴。她一边休息,一边给哭叫的孩子嚼馍喂饭,待不哭后继续赶路。
晌午时分,到达了甘谷县城。到县城后,母亲已两脚红肿,腰痛背酸,十分疲惫。按理说,那年母亲只有21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走路不成问题,但她的脚三岁时就被外祖母缠成了三寸金莲,长途行走非常吃力,又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在天寒地冻中爬山涉水,该是多么艰辛。头一夜一天走了近百里,到县城后,已困倦不堪,无法继续行走,只好休息。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母亲看到拥挤着不少难民,他们遍布大街小巷,有的拖儿带女沿街乞讨,有的坐在路边瑟瑟发抖,有的蜷缩在廊沿上呻吟,有的小孩尾随在母亲身旁要饭吃,有的小孩衣领上插着麦秆跪在当街求卖,其状令母亲伤心落泪。夜幕降临后,母亲在一家商铺的廊檐下找了一块空地,和难民们挤坐在一起,靠着门扇睡觉歇息。这是母亲有生以来第一次在三九严寒中露宿街头,感到寒气透骨、长夜如年。为了不让孩子冻着,就用大襟衣裳把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紧紧搂在怀里,用体温给孩子取暖。
翌日,从家里偷拿的馍馍已经吃完,母亲计划到县城讨要点食品后继续上路,但当母亲抱着孩子走了几家街坊讨要时却都吃了闭门羹,无人给她东西,原来母亲和其他灾民不完全一样,其他饥民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而母亲虽有些消瘦,却衣着整洁,头上还有一两件首饰,颇有小家碧玉之质。讨要不到食品后,母亲就用自己心爱的首饰去换食品。在封建社会里,已婚女子把首饰看作自己价值的象征,非常珍爱,特别是自己的母亲或长辈们赠予的更加珍惜,绝对不会轻易割舍,然而这时她不得不忍痛割爱,拿出了两件银质小饰品,到街坊换了几个馒头后,又上路了。
母亲与一位逃荒的同乡女子结为路伴,向天水行走。走的是山间小道,一路上主要靠换首饰住店吃饭。开始一天能走三四十里,后来慢慢减少到二三十里,总共一百多里的路程,走了五天时间。到天水后那位同乡不去西和,母亲再没找到路伴,就抱着孩子独自前往。
天水到西和要经过不少高山与溪流,特别是天水到盐官那一段,没有公路,走的是四道岭,山高路陡,峡谷幽深,不少山梁冰雪厚积,不少河水没搭桥梁,有的河道虽然结冰,但冰薄或河心没有结冰,无法从冰上通过,深山河道又无捎河人,遇到这种情况,母亲只好脱鞋解裹脚,用“三寸金莲”蹚涉刺骨河水。
经过四五天的艰难跋涉与行走,母亲到了盐官城,住进了一家客店。不料被一家土豪的公子看见,硬要母亲给他做妻子,并派了几个婆娘来说媒,把母亲挡住不让走。一连纠缠了三天,最后把母亲包袱里的一对银手镯抢去,威胁说:“如果给我做媳妇,你要啥首饰我给你做啥首饰,要是不从,镯子别想拿走。”母亲虽是一个离乡背井形单影只的弱女子,但性格十分刚烈,不管土豪怎样威逼诱惑,不论巧舌如簧的媒婆如何劝说,她心如磐石,矢志不移,坚定果断地拒绝了无理狂妄之求。尽管母亲对财富的诱惑不屑一顾,但为失去心爱的手镯留下了伤心的泪水。这副手镯原是姥姥的,母亲出嫁时姥姥给母亲做了陪嫁。母亲原想,什么首饰都可以换吃换住,唯独手镯不能换,一定要永远保存下来,然而她现在没有任何能力和办法讨回这副自己最心疼的手镯,只好含着泪于第四天拂晓,在好心店家的指点下,偷偷地走出了盐官城。
盐官到西和虽然只有90里,没有山路,但要经过河水丰沛的祁山河、长道河、石堡河、白水河等多条河流。那时由于自然生态好,河水径流量要比现在大好多倍。有的河流还弯转曲折,绕路湍流数次,且多数河流没有桥梁,这给母亲的行路带来了不少麻烦与困难。过去一旦遇上没桥的河,母亲常常先请捎河的人背过河,给捎河人付点小费,当无人捎河时,才自己脱鞋蹚水。现在身上的钱已花了个精光,再无法请人捎河,只好硬着头皮蹚着刺骨的冰水过河。经过三天的艰难行走,终于到达了西和县城,找到了依靠卖水为生的丈夫。这时母亲悬着的心落了地,梦寐以求的愿望展现在了眼前,本应尽情高兴,满心欢喜,但满脚血泡与冻伤、周身疼痛与困乏的她已形神疲惫,哽咽无语,只有不断流淌的泪水表达着悲喜交集。
母亲从甘谷老家到西和走了将近半月,一路上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和折磨。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对我们说:你大哥是我从冰窟窿里抱到西和来的,才保住了他的小命儿。她常讲述她的这段经历,我们也常常被感动得泪水夺眶。我们幼小的心灵里,母亲就像一位神圣的女神呵护着我们。我们懂事后曾责问父亲为什么不去接母亲,即使从盐官接上,母亲也要少受多少罪,她喜爱的手镯也不被土豪讹走。父亲解释说,那时还没邮局,一般书信主要靠托亲友熟人传递,这还得看有没有熟人去那个地方,即使你母亲捎来口信,我也不敢去老家接。
母亲到西和后,父亲卖水的微薄收入不能养家糊口,母亲的手饰全部消耗在了路上,无钱租房,无钱买面,日子十分艰难。就在这朝不保夕的情况下,母亲建议父亲向同乡亲友借债做小买卖。父亲接受了母亲的建议,开始到西和石峡、洛峪赶集,去时把县城的日用品背上到那里去卖,回来时收上一些山货或农副产品到县城卖。后来父亲还去西和大桥、礼县王坝、宕昌后山等较远的地方去赶集。赶集的人都是起鸡叫睡半夜,早起晚归,一天光走路至少要走100至180多里,十分辛苦。父亲又是受过伤的人,有几次在赶集的路上晕倒了。母亲知道后难过极了,尽管赶集的生意较好,但从此母亲不让父亲再去,而是让在县城卖蔬菜。母亲是个明白人,她心里清楚,父亲不仅是她相依为命的终生伴侣,而且是她在异乡唯一的靠山和全家的顶梁柱,虽然卖菜的利润微薄,但只要有粗米淡饭,能糊住一家人的口就行。于是父亲就在北城墙下开始卖蔬菜,不再披星戴月地去赶集。后来又改卖大麻、山货以及日用杂品。母亲对父亲的服侍与关怀无微不至,虽然家境贫寒,但她想尽一切办法要把饭菜做可口,让父亲吃饱吃好,经常提前和利用空闲时间给父亲做衣服和鞋袜。一般是秋冬做夏衣,春夏做冬衣。父亲在北城墙下摆摊,位于坐南朝北方向,四季见不上阳光,冬天特别冷,母亲就给父亲做棉窝窝、厚棉袄、厚棉裤、护膝套裤和厚棉袜等,总让父亲穿得暖暖活活。
父亲是一位邻里称颂、四方无怨,诚实守信的农民商人,从不干缺斤短两、掺杂使假,以次充好之事,也从不欺哄老人小孩和任何顾客,赢得了人们的信任与好评,是村里有名的老好人。然而父亲也是一个“大心廓”人,不善于谋划与安排。因此家里的吃饭穿衣、生活用度、求医问药、孩子上学以及亲友与邻里交往等大大小小之事,都由母亲操心。事实上,母亲不让父亲操心,她怕父亲累坏了身子,她宁愿自己多吃一份苦,不让丈夫多受一份累,因此把经营家庭的一切酸甜苦辣都由自己吞咽,尽量不让父亲操劳和分心。
经过一段时间的苦心经营与同乡亲友的帮助,父亲在西和北关租了四间偏房,购置了灶具和简单生活用品,算是安置了一个小家,日子有了转变。老家听到母亲与父亲在西和有了立足之地,且孩子安然无恙,爷爷叔伯和外婆舅舅等亲友都很高兴。但老家传来的消息却很不幸,五叔和二娘母女没有度过荒灾。五叔与二娘同庚,年方二十,正是吃饭不饱做活不累的年龄,可恶的天灾夺走了他们的性命。母亲听到噩耗后,烧纸痛哭了一场,为没有把二娘从老家带出来而感到内疚。母亲从老家出走时本想把二娘带上一起走,但考虑到二娘身子有孕且体质极度虚弱,再抱上一个一岁多的女儿,无法在三九严寒中翻山越岭长途跋涉。尽管如此,她还是悲伤了好长一段时间。好在听到噩耗的同时,知道了爷爷健在,大伯一家五口包括三个儿子无恙,四叔侥幸逃过了劫难。几年后,听说二伯流落到会宁的一个村落另成了家。
母亲到西和后,过得消闲日子不长,又生了一个儿子,其后又接连生了三个男孩和一个姑娘,一个比一个大两岁。我身前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身后有一个弟弟,兄弟姐妹共六人,我在儿子中排行老四。一个三口人的小家在短短的十多年间变成了八口人的大家庭,生活自然又陷入困难境地。一户做豆腐的同姓邻居,膝下无子,看着母亲抓养我们有困难,就一再向母亲讨要姐姐或我去喂养。当时我们家的确有困难,母亲也曾动摇过,但就是舍不得把自己的骨肉送人,于是一推再推,最后终于婉言谢绝。母亲对自己的孩子个个儿都很疼爱,总是想尽法子让孩子吃饱,穿暖,穿干净,还要尽最大努力供孩子上学读书。冰天雪地中从甘谷抱来的老大长到六岁时,就送到小学去读书,老二刚到读书年龄又送去上学。同乡亲友与街坊邻居看到我家生活清苦,供孩子上学要花好多钱,不如早点送到商铺当相公,既可学点做生意的本事又有微薄收入,或者干点其他有收入的活儿,尽快积攒点钱置地修房,把家里的生活搞好,都来规劝母亲不要供孩子读书了。母亲没有采纳他们的好意,继续供我们读书。在母亲看来,供孩子上学比购置地产与修房盖舍还要紧。她说:地是死财,娃是活宝;有人生万物,万物不生人。父亲也常说:地是招牌,房是累,赚下银钱是催命的鬼。父母没有文化,但他们坚信:读书可以使孩子变得聪明,有心计,懂道理,明是非,别人讹不住。或许学好了,还能为乡情们办事或者为国家做事。于是,我们弟兄姐妹六人,除老三外,其余五人皆上了学。特别在解放前夕,社会动荡,物价飙升,生意惨淡,家里人多收入少,甚至有时无钱从正规面铺买面,而是买价格比较便宜的五花面推度生活。就在这极其艰难的情况下,只有二哥一人辍学后被国民党抓了兵,我和弟弟仍坚持了下来,因为母亲不允许我们辍学。正因为有母亲的坚定主张和鼎力支持,姐、弟和我读完县上的中学后又先后到兰州、天水继续读书。姐姐在天水一中毕业后考上了师专,弟弟在兰州工业中专毕业后又继续上了大专,我也在天水一中完成了高中学业,后来又到兰州、西安完成了大学和研究生学业。当我们弟兄姐妹一个个端上了国家的饭碗后,同村居民都投来了羡慕的目光,曾经规劝母亲不要供子女上学的亲友与街坊邻居也都称赞我的父母有眼力。
我们家人口多,且六个孩子有五个相继上学,全靠父亲的小摊摊供养,日子过的很艰难。为了减轻父亲的负担与压力,母亲承担了全部的家务劳动,八口人的一日三餐,大人小孩的冬衣夏衣都要她来做,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扫扫擦擦等活儿也要她来干,孩子的上学读书、求医看病与家庭的生活安排等依然要她操心。对于一般家庭主妇来说,光这些家务琐事和家务劳作就让她精疲力竭,然而母亲除承担了这些繁重的家务外,还搞一些手工制品让父亲去卖,以弥补家用。一是用白布制作缠腰马夹。“麦客”在收麦时穿上这种马夹既凉快又便于装常用物品。每年麦收季节西和有大批农民出外“赶麦场”,外出时一般都要买一两件带上,母亲每年都要缝制二三十件,在“麦客”赶场前去卖。二是用羊毛或小麻捻线,然后再用毛线织成毛练或毛背心,用麻线织成麻布作麻衫。西和远乡多高寒阴湿,冬天雪厚冰多,一般进山背柴贩炭或“背脚”的人都要用毛练裹脚缠腕,穿上草鞋或系上铁爪子才能上路,毛练既保暖利汗又能防止雪水渗入,是山区或半山区劳动群众必备用品。每年秋冬母亲都要起早贪黑挤用一切空余时间捻线织练,后来哥哥和姐姐有时也帮着母亲捻线织练子。除此之外,有时还用麦秆编织草帽。尽管母亲每年织的练子不足二十丈,编织的背心不到四五件,缝制的缠腰马夹不到三十件,补贴家用的效果也微乎其微,但具有中国女性传统美德的母亲把协助丈夫养家糊口、抚育子女当作自己的神圣职责。宁可自己受尽千般苦,不让家里断了炊。
小时候,母亲常对我们讲:粗米淡饭养人,浪费粮食遭罪,宽处节省紧处用,过日子要细水长流等,要求我们自幼养成脚手勤快、干活麻利、艰苦朴素与勤俭节约的习惯。实际上,我们兄弟姐妹自小就很爱自己的父母,都想为家里做点事,尽量减少父母的负担。大哥十二岁高小毕业,练就了一手好字,又能双手打算盘,毕业后就被农村请去当了私塾教师,从十四岁开始利用三个假期为当时的衙门誊写文书资料,挣来了三十个大洋。二哥小学只读了两年多,就去给机关当勤务员和做杂工。三哥自小在家帮母亲做零活,没有上学,非常聪明的他在部队才学到了一点文化。姐弟和我在外读书尽量省吃俭用,在食堂里经常打的是一份四分钱的丁菜或八分钱的丙菜,很少品尝二角四的甲菜和一角五的乙菜;衣着简单朴素,其他生活用品能减就减,尽量不向父母多伸手。
母亲到西和不久,有一位姓李的老妪,是母亲的同乡。她的亲人在荒灾中相继离世,孤身一人来到西和。母亲见她在西和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就主动把她认作娘家人,让我们弟兄把老妪叫李婆,母亲称她为李姨,并决定留家赡养。李婆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人,头上梳着很高的“羊胰头”,顶着一方黑纱巾,脚同样是三寸金莲,眼力不好,做不成针线活儿。她很想帮助母亲干些家务,但年老体弱,力不从心。那年头,我们家的日子十分艰难,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又要增加一位老人,可以想象到该有多难。好在李婆身子骨还硬朗,没有杂病,我们吃啥她吃啥,和我们相处得很融洽,在日复一日的共同生活中建起了深厚的感情。她疼爱我们兄弟姐妹,我们也很尊敬她。后来李婆看见我们家境实在困难,就背着母亲去了朝阳观寺庙,伺奉神佛。她住在黑乎乎的一间小僧房里,单独起火,生活主要靠进香的信男善女施舍。那时西和县城人口少,年景又不好,平日上山进香的人不多,李婆的生活依旧是饥一顿饱一顿。李婆离家,母亲不放心,便拿了些食品去看望,还隔三差五地派姐姐和我去看望。
记得有一次,母亲让我给李婆送食盐与火柴。那年,我只有六岁多,提着母亲用手帕包好的一小袋食盐与两匣火柴去朝阳观。朝阳观距县城二里多路,上山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大路,比较平缓但迂回路长;一条是小路,路陡路窄但路捷,且要经过一段林木茂密的丫儿沟。那时沟里常扔夭折的婴幼儿尸体,于是狼和野狗经常出没。我把东西交给李婆后,她老人家又给我采摘了一手帕庙里种的半月形大刀豆。我拿上正准备要走,她又把我叫住了。老人不放心我一人下山,就锁上房门,送我回家。这时太阳已经落山,金秋的晚风在山间开始鸣唱。老人提上了刀豆,我拿着一条细竹棍蹦蹦跳跳地跟着老人下山往回走,走的是捷径小路。走到半山腰,前边不远处立着一条耷拉着尾巴的大狗,头转向我们,睁着一双蓝莹莹的大眼睛。李婆顿时拉紧了我的手停下了脚步。我不知道老人止步的原因和那一刻的心情,只是一边喊着打狗,一边甩着手里的竹棍。过了一会儿,那条狗拖着尾巴慢慢地向丫沟走去。我们看见大狗走远之后,才开始向前挪步,李婆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条狗,我依然是大声喊着打狗!打狗!又过了一会儿,那条狗在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了,老人拉着我加快了步伐,从一条地埂旁的小径拐弯,向大路走去,直到走进县城,李婆才把我的手从她潮乎乎的手中松开。回到了家里,李婆坐在凳子上,好像浑身瘫软,半天没说一句话,等母亲递给她一杯水喝了之后,才把路上碰见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并说母亲,福大命大洪福高,是庙里的菩萨保佑,今天才没出问题,要不然我一个六十多岁的死老婆子怎么会对付一只大恶狼呢!母亲听完之后,吓了一身冷汗,当即跪倒在供桌前焚香烧纸,感谢菩萨保佑。李婆把我拉在怀里,一边抚摸着我的头,一边责怪母亲不该让这么小的娃去看她,母亲又劝她回家来住。这时我才知道路上碰见的是狼而不是狗。童年往事,在我脑海里大多数已消逝得无影无踪,但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抹不去的记忆。
李婆上山之后,母亲一直惦记着她老人家,只要父亲的生意略有起色,大人娃娃的肚子略能吃饱,她就赶快上山把李婆接回来,和我们一起吃住。当李婆看到家里快要断炊时,她就又偷偷地上庙里去了,后来她还到距城五十多里的铁谷坪梳妆楼去奉伺佛事。就这样,李婆在我们家住几个月,庙里住几个月,来来去去十多年,走完了她人生的最后历程。
母亲信仰菩萨与神灵,在家里的供桌上摆置了菩萨像,早晚上香磕头,初一、十五点蜡化纸,祈求菩萨保佑赐福,有时还跟随一些信仰笃深的老妪到大香山、小香山、梳妆楼,以及城周边的寺庙或佛院进香诵经。她没有文化,既记不住经文又不能深刻理解其意,也没有参加任何教派,但信仰虔诚,相信菩萨能救苦救难,能保弟子清吉平安,相信行善得福、行恶得祸、慈航普渡与天下太平的教义。我们家只要有人头疼脑热,母亲就烧香化纸,祈求菩萨驱邪除恶,保佑平安。父亲是一个无神论者,但很少干涉母亲的这些活动。
母亲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又趟过饥馑肆虐、赤地千里与寒风刺骨、只身飘零的河水,饱尝了饥寒交迫的苦难人生,对积德行善救助贫弱有着更深刻的感悟。烧香拜佛进一步强化了她的菩萨心肠,使她的心灵更加纯净如水,简单如轨。她不求为儿孙积聚财富和置产谋业,只想为儿孙积德行善,佛佑康泰。常说:家有千贯,不如儿孙安康能干、儿孙自有儿孙福等,只要儿女们长义乖爽自在平安就感到很满足。在这些信念的驱使下,只要邻里或者与她一起的善女有困难,就会主动地去帮助。记得小时候,母亲常常背着父亲叫姐姐或我去给中山街一户姓方的老妪送面送菜。从甘谷来的远房亲戚董海子住在距城三十多里的钱家峪,家境贫寒,母亲就常常给他送点我们的旧衣物或者食盐火柴之类的东西。他进城时也会给我家背来一背背的柴。有时母亲还留他吃住。卢河乡陈家山村的一户我叫姑父的亲戚,解放前家境不好,母亲曾给过一些帮助,建国后家境有了改善,常常给我们送来一些自产的洋芋、鲜包谷或蔬菜等。平时凡到我家来讨饭的人,母亲总要设法给他弄上一碗热饭,即使没有饭也要给他挖上半碗面或几个洋芋。三年经济困难时期,城镇人口的供应粮由每月的28斤减少到24斤。我们家的成员基本上都是青壮年,每月供应的面粉不够吃,还需要添加一些代食品。母亲在做饭时尽量多加点豆渣、糖萝卜叶、野菜或其他代食品的量,尽量节省点面粉,用来接济同村的两户农民亲戚。因为当时国家还没有向西和农村返销救济粮,当地农村吃粮特别困难,不少村落出现了严重浮肿和非正常死亡。由于母亲的帮助,使这两户农民亲戚增强了抗灾和战胜困难的信心。当一户亲戚家的主妇为给丈夫和儿子节省口粮而丧生后,母亲心痛了好长一段时间,并为没有挽救下她的生命而感到遗憾。母亲的这些佛心善举和仁慈睦邻的品格像雨露一样滋润着我们的心田,从孩提到不惑之年,从母亲离世到我们两鬓斑白的今天,我们依然享受着雨露的甘美,她使我们懂得了做人的基本原则。
我在幼年时和哥哥弟弟一样,身体很健康,到五六岁时出挑得更加活泼可爱、讨人喜欢,母亲没舍得送人。后来邱老夫人看见了我,非常喜爱,硬要我住在她家给她做伴儿。当时我家住房紧张,母亲听到后心里很高兴,就爽快地答应了。邱夫人是邱老爷的续配,比邱老爷小二十多岁,邱老爷早已去世,唯一的亲生女儿出嫁已逾十年,感到孤单寂寞,就把外孙女叫来给她做伴,看见我后,就让我与外孙女一起给她做伴。外孙女姓何,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大家叫她妹妹娃,年龄与我相仿,比我早去半年。然而邱夫人患的是痨症,我去后不久,看见老人经常请郎中看病,有时还咳血。半年后,妹妹娃染上了痨症,开始咳嗽吐痰盗汗,脸面变得越来越黄,她母亲接回去给她治病,后来听说病没治好。我继续给老太太做伴儿,老太太很疼我,晚间吃烧鸡时总要给我一个鸡翅或鸡爪,但不久我也染上了痨症。郎中在给她看病抓药时顺便给我也抓一两付,可是我的病情不见好转,且日益加重,母亲便把我接回家来,请北桥头的杨医官瞧治。由于家里无力支付高昂的药疗费,只有在病情严重时才请医开方吃药,当病情略有好转就放弃治疗。就这样,治治停停,使病情没有得到有效控制,反而不断地加剧。我回家半年后,邱夫人终因治疗无效而殡天,此时我的病也恶化到了极点,瘦得皮包骨,整天贪睡,浑身困倦无力。
一天,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也不知道睡了多长时间,醒来之后,只见供桌的蜡台上燃着蜡烛,香炉里上着香,桌前有焚过的纸灰,母亲与同院的邱阿姨静静地看着我,好像是刚刚绽开紧锁的眉头,嘴角挂着一丝沉静的微笑,湿漉漉的眼圈里影射出喜悦的光芒。她俩轻轻地问我:“想吃点什么?”我觉得好生奇怪,今天怎么了,家里既点蜡又烧纸,她们的眼神也与平常不大一样。正在纳闷儿,突然二哥从外边回来,急匆匆地走进房间对母亲说:“人已找好了,人家不等候,赶快……”。母亲没让继续往下说,并叫他赶快把人辞掉。那是初秋的一个正午,我看见院子里白花花的阳光,好像一盆火在心里烧烤,特别难受,就向母亲要梨吃,母亲当即让二哥去买。没多一会,二哥买来了一个油馍和几个梨。我拿上梨大口大口地吞咽,吃完梨,心里凉快了好多,觉得浑身爽快,也不觉得有什么病,似乎头脑特别清醒。后来才听人说,那天我已昏睡了两天两夜,母亲多次叫不醒,以为魂魄出窍,便请阴阳诵经,驱邪避鬼,昼夜香蜡不断,以挽救我的生命;同时也做好了不祥的准备。但是母亲并没听将我赶快送走的建议,却坐在我身边静静地守候,细心地观察着时有时无的呼吸。然而意想不到的奇迹发生了,我苏醒了。那年我七岁多,这件事深深地印在了童年的脑海里。
邱老太太的喜爱与关切给我带来了不幸,在美好的童年就染上了那个时代还无法根治的肺结核,母亲虽然把我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但顽固的结核菌依然折磨着我的躯体,使我的健康状况比兄弟姐妹差了许多。幸运的是头脑的聪慧与思维的敏捷未减,特别爱好数学。母亲见我疾病未除,身体瘦弱,就对我多方照顾与关怀,吃得比姐弟可口,穿得比姐弟暖和,家里的活儿也不让我干。姐姐是母亲惟一的姑娘,弟弟是老生台,他们最应该享受母亲的偏爱,却没有得到,反而把偏爱给了我。母亲为我治病花了不少钱。我成年以后,常为这件事而感到内疚和不安。没有母亲的呵护就没有今天的我。母亲不仅赋予了我第一次生命,还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母亲!只有母亲!是我生命的支柱与守护神!
在母亲心血与汗水的恩泽里,在母亲精神雨露的滋润下,我们一个个长大成人。老大于建国初当上了县银行会计股长后又升为行长,老二进了基层供销社,老三响应党的号召参加了志愿军,姐弟和我又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分别走上了工作岗位,而含辛茹苦、操劳一生的母亲却累积了一身病,体质一年比一年差,经常头昏,头晕,头痛,严重时就在头上扎一条布带止痛。1961年暑期我回家探亲,不几日母亲腹背突然剧痛,疼的她头上冒汗,夜寐不宁。我们请了大夫来家检查治疗,说是胆结石引起的胆囊炎,要求马上住院动手术。然而母亲硬要大夫给她开止痛消炎药,不去住院。我们再三劝说,她还是不肯住院。那时我们家的经济状况依旧拮据。我刚跨入工作单位的门槛,试用期的生活费不够食堂买饭票;弟弟还在兰州上学;大兄被错划为右派,每月只有30元的生活费,要维系一家六口人的生命;二兄也一家六口仅靠36、5元的工资维持生计;三兄月薪35元,身后亦有妻室儿女,幸好还有未用的复员费和在部队的积蓄,他全部拿出后又向单位和战友借了些款,凑够了400元,缴付了入院费,才硬将病情急剧加重的母亲送进了住院部。手术很成功,恢复的较好,不到20天就出院了,这完全归功于大夫的精湛医术和姐姐的精心护理与服侍。做完手术后,哥哥和我回了单位,只有姐姐守护在母亲身旁,继续服伺与护理。1962年国家有减免困难职工家属药疗费的政策,母亲住院所欠的700元医疗费被全部减免,党的阳光解除了我们的经济压力与苦恼。
1968年夏月,全国开始了一场下放城镇人口的革命。急于立头功、抓火候的西和县革委当即掀起了下放城镇人口的高潮。同院的一户姓乔的首先找到了农村落户点,开始搬迁,院子里摆满了家具。母亲看到这种情景,想到我们一大家人将往那里搬,心里产生了一股慌乱紧张情绪。适逢一个两岁多的外孙女跑到院子里玩耍,母亲怕家具把孩子砸着,前去拉孩子,突然焦急烦燥的情绪波冲破了高血压的临界线,大脑出血使她倒在了院子里。那时我正在洛峪公社下乡,家里只有回家探亲的姐姐与小弟在身旁,他们一面请大夫抢救,一面给洛峪公社打电话叫我。公社接到电话后即刻派人给我送信。那天未收到信前,我心急如焚,焦躁不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这大概是亲人脑电波的特殊作用。接到信后,我小跑似地赶回公社,已是黄昏时分。次日清晨我乘了一辆拖拉机往回赶,经过两小时的颠簸,到达了县城。下车后,我急忙跑回家,进门只见屋里挤满了人。我贴近母亲的头,大声地喊:“妈妈我回来了,你的病能治好。”不省人事的母亲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似乎知道了我已经站在了她的身边,歪斜的脸面上露出一丝安然的神情。据身边的人讲:我未到之前母亲不时地叫着我的乳名,此时不再叫了。由于大夫的全力抢救和我们兄弟姐妹的共同努力,终于把母亲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五天后母亲苏醒了,但已严重半身不遂,瘫卧不起,病情亦不稳定。我们就请大夫继续治疗,天天打吊针、熬中药、针灸、按摩。起初由县医院的中医大夫甘谷老乡刘世德针灸按摩,一月后我爱人承担了针灸按摩和打针的任务,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个医务工作者,又曾跟随省医疗队甘肃著名针灸专家裴兴泽先生学过一年的针灸。母亲偏瘫后的吃喝拉撒、翻身与日常护理,主要靠姐姐和二哥的长女辛劳。
经过一年治疗,母亲病情有了好转,麻木的半身有了知觉,手指开始能够握调羹喝水喝粥,并能自己梳头,但仍不能下床,仍需人贴身护理。这时,姐姐假期已满回了新疆,我们俩口皆由县城调到了基层,我由县委调到了距城70里的石峡公社,一年后又调到了洛峪,爱人由县卫协调到了距城50里的洛峪卫生院,把年近7旬卧病在床的老母留在了家里,无人照管。
当时的政治环境是“阶级斗争为纲”“灵魂深处闹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和“党叫干啥就干啥,党叫到哪里就到哪里”。这种环境里,即使我有一千个理由,也不敢向组织提出留县城的申请,只能是“绝对服从”。
就在这种令人辛酸的情况下,只好把母亲暂时托付给了一个年仅十七岁的侄女去护理与服侍。然而祸不单行,我调到乡下之后,市管会将租给我的公房又转租给了他人,天天逼着我腾房,我不得已又将半身不遂瘫卧在床的母亲送到了弟弟家。这件事使我终身感到内疚。当老人身体健康之时,为我做饭,看家,然而在她卧病在床不能做活时却推给了弟弟。弟弟一家愉快地接收了母亲,并精心地照顾与护理。特别是二哥的长女和弟媳天天为母亲熬药,洗漱,清洁,喂饭,喂药等,再加上大夫的有效治疗和我爱人的针灸按摩与母亲超常毅力的锻炼。一年后,病情大大好转,开始能下床拄棍行走。就在母亲身体基本恢复之时,第二次脑溢血夺走了她的生命,于1970年农历10月3日驾鹤归西,享年64岁。
母亲没过上一天好日子,就离我们而去。归西之时正值所谓“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越穷越革命”的内乱年代,我们弟兄虽有工作,但工资低得可怜。我是佼佼者,但月薪也只有49元。其他皆在42、5元以下。而身后各有妻子儿女不少人口,仅够维持小家的糊口,没有力量送母亲到北京、上海去看病。今天,国家走上了历史盛世。就在这中华崛起、万象更新、尊重知识、尊重科学、尊重人才的“春风”里,我当上了教授。现在有能力供养母亲安度晚年了,然而我却没有办法让母亲复活,永远失去了孝敬母亲的机会。
母亲把一生的膏血倾注在了我们身上,她却受尽了我们子女无法想象的苦难,而我没有很好地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报答她老人家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疼爱之情。我犯了一个永远无法改正的错误!小时候,觉得母亲是温暖的阳光,是甜美的甘泉,是动听的歌谣,是快乐的摇篮和成长的绿荫。我曾暗下决心,将来一定要报答母亲,让她过上好日子,然而长大后却只顾自己的学业,事业,淡忘了儿时的誓言,淡忘了反哺,淡忘了报答,淡忘了孝敬,陪母亲的时间太少,给母亲的爱也很有限;当自己成为父亲时,才真正体会到母亲抓养自己的艰难与辛苦;当自己两鬓霜染时,才深刻地了解和体味到父母老年生活的酸酸楚楚;当父母长辞后,才泛起了思念的波澜,才痛哭流涕与反省自责。只恨自己懂事太晚,没有及早地孝敬给于我生命与一切的慈母,留下了终身抹不去的遗憾。
在母亲诞辰100周年,辞世37年的今天,我带着追悔莫及的沉痛心情缅怀慈祥的母亲,感到无限惭愧!思念与愧疚的潮水在胸中涌流,无奈的我只能仰天长啸,只能让愧对母亲的悲伤继续悲伤,让内疚的泪水继续在心底流淌!
愿母亲的英灵在菩提宫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