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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草三种

2012-12-18高树德

山西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公家茵陈口袋

高树德

丘陵俯仰,梯田盘曲,地一色的黄,黄漠漠的。头顶的天,透着亮透着白,天高天远,天依旧是蓝,蓝和蓝不一样,均匀递增递减。阳光白亮,白亮的太阳白得刺眼。玉米枯叶,被不徐不疾的风驱赶着,走一走,停一停,土道却不黄,硬硬的白,枯叶被沟畔的杂草绊住,没跌下沟,枯叶挤靠到地垄下凹进去的窝,那儿还聚集碾扁的禾秆。枯叶过道,吱吱响一阵。

一条塬面,三两点行走蠕动的人。

年轻的母亲带着她一双儿女,儿女都还很小,人小,力气小,挎着篮子,提着布袋。寻寻觅觅,走走停停,一段地垄,一阶台地。寻觅采挖着一种叫白蒿的草,绿得不翠不亮,有的是白色的浅绿。枯草多的地畔,去年的枯蒿杆下,围着枯杆生出一圈,不嫩不壮不茂密,没有量。倒是向阳的地垄下,偶有一株两株,生得嫩绿生得茂实,挖一株,满一握,可是地垄下长得少。

妈,妈,这儿有。

母亲没有停下手中的镰刀,没有直起腰身,她只是望了一眼。

一株青绿绿的草。那草的形状和白蒿长得一样,那枯去的杆也像。但不是,是臭蒿。白蒿,就是不捻破叶茎,也有股清香。沾到手的臭蒿,难闻的气味冲鼻。

母亲采挖着,男孩背着口袋,口袋塞满了,背着有些吃力,于是他拖着,身后拖出一条线。

败家子,口袋扯了。

果然,口袋被玉米茬划破了口。白蒿们挤着往外憋。

男孩知道自己犯了错,垂头缩手,鼻尖冒着细汗。

母亲掏出随身带的针线,挑了根白线,纫上针后针尖到发鬓抹了一下,麻溜地缝好了口袋。

口袋撂下,一会儿走时背。

妈妈,白蒿卖了,我要戴橡皮的铅笔。女孩恳求。

行,妈应承你。

妈,我要换新石板。

行吧。

男孩上学用的石板,还是母亲小时上学用的石板,石板左上角已裂了缝,木框被磨得油亮光滑。

新鲜的白蒿,拌上面,蒸出来能当食物。有种清香,有种怪异。

剪去根,除去陈年的枯枝。

白蒿摊在太阳下晒,手握着筋筋的没有水分。

白蒿,公家叫茵陈。民谚有二月茵陈,三月蒿。也有四月五月称蒿的。白蒿过了季节,长出新苔,便不能入药了,公家也就不收购。采挖时间很短。

忙了一阵,院里摊了席子大几片。晒干的白蒿装了两布袋。

三斤五斤,七斤八斤。

价格又是极便宜。

男孩女孩都又很是失落。

那么多,咋就没重量?

母亲笑着问:一斤铁重还是一斤棉花重?

一斤铁重。妹妹嘴快。

一样重。哥哥说。

这样就对了,和棉花一样,看着多,没多少重量。

丘陵沟壑的背阴处长着柴胡,柴胡量少,生长在杂草丛里。一心一意要挖柴胡很难有收获,遍山漫坡跑,碰到手头,刨几株。叶像竹叶,味道怪怪的,没见过柴胡,闻一下,就知道是药材,是药铺子里的味儿。

柴胡公家只收根,根干巴巴,像是柴。

感冒了发烧了,父亲会给打一针柴胡针剂。

据说柴胡针剂里的水水,就是从柴一样的柴胡里提取的。

柴胡的价格高。

积累许久,也只能采得一把两把。一把两把柴胡搁在公家的磅上,没见过工作人员加砝码,就几两的东西。开张票,几毛几分。喜滋滋的。

成年人也有卖柴胡的,一把一把,根长根粗,几斤几两,能换一大把票票。

这秋天的柴胡比春天的茵陈实在。但是,柴胡也会骗人,陡坡上,长着一株,壮苗高秆,攀着草,弓着背,几次往上爬,还是哧溜下来,手被刺扎进了肉,腿被锯齿草割破了皮。不着物,手不疼,挨着工具刺痛,酸枣丛里挑一根黑红坚硬的刺,以刺挑刺,那根刺挑出来,手上的洞眼比刺眼不知大了几倍。怪的是挑烂的地方并不往外渗血。腿肚上一道一道血口,朝外冒血,不用管,片刻也就不流了。留下的只是几道道红痕儿。

几经努力,刨了下来。有点失望,枝茎极瘦极短,地下地上不相称。这柴胡也会捉弄人。也就是刨柴胡那刻,眼睛的余光看见了什么。

一株两株红艳艳的花,山丹丹。三个头,一个头盛开着,其余的一大一小。那一刻,万绿中的一点红,那一刻许是视觉的作用,云更白天更蓝。不是人工刻意培植,这叫山丹丹的野百合,真是黄土地上的精灵,因其稀少,因其艳丽,更会令人偏爱。

玻璃瓶注些清水,把那花插进瓶里,土窑院里似乎都生色不少。盯着那花看,身上因柴胡受的点轻伤,早已忘得干净。

黄土地精血孕育出来,带着根须的泥土,带着山野的寂寞,俏丽不群。

暮春已过,远处的村落在斜阳下变得有些虚幻有些迷离,牧羊人驱赶着羊群在背阳的山坡游弋。

驰,铃铃,上!

狗日,你畜生往沟里跌下!

牧羊人挥动着一杆,杆子很长很长,铲头却很小很小的牧羊铲。那铲儿,撂起一块土,撂起一块石,空里划圆半个长弧,嗖,土块石头就打到那羊的背上,那羊的身边。那走歧路的头羊就更改了路线。

牧羊人喊着羊群能听懂的话,也咒骂着人也能听懂的话。两种语言,杂糅一块使用着。

太阳移了尺把长,到了村落树下的顶头。羊群露出塬面的地平线,那土道扬起了尘土。

沟涧在眼前,静悄悄的,沟底一湾乱石,乱石间一泓清水,呱哇,三两声蛙鸣,试探性地鸣叫。

少年两只赤脚还踹埋在新土里,新土里太阳的余温慢慢冷却,身上感觉到了凉意。磕掉鞋里的土末,光片片脚套上了鞋。

在这土垅畔刨了一堆药材,块茎像是姜,比姜瘦小,比姜多长了些毛须。初看那叶陌生,像韭像兰,和其他的草不一样。不一样就刨,根扎得不深,几镢头下去就露出了块茎。掰开,闻一闻,药味,有药味就是药材,是药材就有用途。不是一株两株,零零星星,连成一片。

意外的偶遇,没有筐篮,没有口袋。索性脱下衣衫,包裹进去,用袖子扎紧。镢把插进衣袖打成结的地方,挑起。扛着,走着。

到了沟底蛙声四起,斜阳已沉。

是药材,是一种叫知母的药。

入冬,白蒿由二月的茵陈,长成了青蒿,由青蒿变成了干蒿。蒿成了柴草,经火一阵焰一阵烟,做柴草也不是好柴草。柴胡落去绿叶,真正是草的样子,隐藏在其他杂草之间不分二致,即使能辨认出,这寒风中也不是挖采柴胡的时节。虽是入冬万木枯去,地上冻也需些时日。

夏天开花,秋天长荚的甘草,在西北风中倒是能让人一眼辨认出来。

耕种的地里长着甘草,除草未尽,便有了甘草,直直的,一株一株,因为是地里残留的草,三年二年的宿根很少,很多是当年的,根细的如电线。没有经济价值,也就没有多少人费力去刨。

公家收购甘草,要的是小指粗的,要挖一米深的坑,挖出的土方不少于一立方。是苦活,累活,没足够的苦办不到。

丘陵的沟畔崖畔,三三两两的少年,扎到一处,一刨就是一个上午,一个下午。

已经是冬的天气,棉衣搁到一边,刨出的土一堆一堆。

还有光着上身,灰头土脸,忙不迭镢刨一阵,手称劲拽一阵,力不能太大,太大易扯断,太小不出来,该是一米长,到半断了十分惋惜。

公家的收购站,收购站的墙角,码一排成捆成捆的甘草。那甘草捆一样长短,少年们指头一样粗,匀匀的长长的粗粗的,叫人眼红。

记忆中没有刨到过如此完美的甘草。

记住了,一个少年,刨了一上午,吃了一上午,吃完了自己的成果。于是,少年流鼻血了,鼻血流出如蚯蚓。

记住了,一个少年,在一个阳光沉沉的下午,为了刨一根粗壮的甘草,从崖顶掉到汽路上,被人发现拉到部队医疗队,已经晚了。

那时的少年虽然荷锄抡镢,生命还没走足一个地支。

当季节开始一个新的轮回,白蒿泛绿,丘陵塬峁,蓝天白日的太阳下,人们没有中断在地上寻找微薄的希望。

一把茵陈,一苗柴胡,或是一根甘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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