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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 月

2012-12-18刘晓明

山西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松尾副团长独立团

刘晓明

1

我是一名报社记者,受社长指示到涧阳县中日合资企业北极星焦化有限公司采访,受到公司日方代表松尾先生的热情款待。

松尾先生,五十来岁,微低,典型的日本人身材,他西装革履,举止有礼,唯一让人感到不舒服的是他嘴上一撮仁丹胡,不免让人想起电影中的反面形象,他能说一口地道的中国普通话,他说他曾在中国一所著名大学系统地学习过汉语,因此我们交流起来基本不用翻译。

尽管时下人们习惯用电脑,但我还是习惯于用笔来做记录或写文章,几天下来,已记满了整整一本采访记录。这天黄昏,松尾先生邀请我去他一个中国朋友开的小饭馆用餐,松尾先生说:这是个有当地特色的饭店,物美价廉。我也是早已吃腻了大鱼大肉,当即表示感谢。

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透过云层尚能看到夕阳的余光,月亮还躲在山峦的背后,这时,万家灯火已亮,似繁星闪烁,只是飞驰而过的汽车给这夜色添了些杂乱。饭店叫田古饭店,离公司也就是几百步之遥,饭店的名称既不是地名,也不是菜名,更不像人名,我心中就有些怪怪的感觉,进到饭店里面,发现是一个典型的农家屋舍,简陋却不失干净,店主人,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身材瘦高,长脸高颧骨,脸上点缀着几颗麻子,细长的眼睛,他热情地与松尾先生握手,松尾先生给我们介绍:这是老板田承志君,这是报社的刘记者,大家认识一下。我们握过手后,田承志把我们让到另外一间屋内,屋内有炕,炕上有小桌,操着一口本地土话的老田说:这是松尾先生最喜欢的用餐方式,二位请上炕。

我俩上炕围桌盘腿而坐,老田沏上了一壶大叶茶,又麻利地将浓浓的茶水注入茶碗,一股茶香顿时溢满全屋。松尾说:承志君炖一个土鸡,再来壶酒。老田应承着出去后,我俩海阔天空地闲聊了起来。

松尾得知我老家也是涧阳,立即兴奋了起来,他说:我与涧阳也有历史渊源。

不仅是我来这里办公司十多年了,而且我父亲在二战时期,曾在涧阳县当过军曹,在涧阳驻扎了五六年,直到战争结束。他品口茶,缓缓说道。

阁下来这里工作,为涧阳做贡献,但您父亲来这里可不是做什么贡献的啊!我不无嘲讽,但尽量婉转。

松尾稍显难堪,说:我父亲也是应征入伍的,来打仗也不是他的初衷……

门帘一掀,老田端着热腾腾的土鸡锅进来了:刚炖好,他摆好筷子、碗,又转身取出酒杯摆在桌上,说:我去取酒。

我与承志君认识,还有一个故事。松尾说,你如有兴趣,我来讲讲。

看着我点头,松尾说:我来涧阳工作,有次偶然的机会,来这个饭店尝尝鲜,一来二往,就与他熟了起来。

原来就这么回事啊,我多少有些失望地说,我以为有什么传奇故事呢!

是有传奇,这个店的名字田古饭店,就是取自他父亲的名字,田古就是他的父亲。

田古,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我刚想再问松尾,这时田承志拿着一瓶汾酒进来了:二位请用。

承志君,你也坐下,我们一起聊聊,松尾说:刘记者,我的父亲与田承志的父亲,曾经是战场上的对手,他们是对手,我们却是朋友。

松尾先生,阁下的父亲是个军曹,一个负责后勤的小官,能在战场上有什么作为啊?我半当真半开玩笑。

是的,我父亲确实没有立过什么战功,而且每天都为军粮犯愁,但田承志君的父亲却是贵地赫赫有名的八路军涧阳独立团团长田古。松尾说。

田古!就是当年鼎鼎大名后来又颇受非议的涧阳独立团团长田古?我吃惊地问。

是的,松尾说。

我扭头看田承志,他露出一脸的凝重,也肯定地点点头。

看着二人点头,父辈们不止一次地讲过的故事又浮现在我的脑海。

2

1945年7月下旬的一天,地处涧屏山深处的胡儿岭,来了二十多位身穿八路军制服的队伍。

胡儿岭是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小山庄,看上去乡亲们与这支队伍很熟,战士们几乎都操涧阳本地口音,他们大都是涧阳子弟,只有一位背驳壳枪挎着洋刀的高个子说的是陕北话,他就是独立团团长田古。

田古是个陕北老红军。红军时期就是连长,整编为129师后,没有了职务,但他说:只要在红军中干,当伙夫也行。来到山西后,上级派他到涧阳县,组织游击队,开展游击战争,他心中虽然不愿意离开主力部队,也发过牢骚,但最后还是服从了组织的安排。

到涧阳后,两三年就组建起了拥有700人枪、6个连队的涧阳游击大队,他成为大队长,军分区又派来李旭任教导员,之后又收编两股土匪和两支伪军,经过整编,建成了拥有9个连队,1000多人枪的八路军涧阳独立团。田古、李旭分别为团长、政委。当时,县级抗日武装大都是游击大队建制,只有涧阳成为独立团,毫无疑问,涧阳独立团成为各县抗日武装的一面旗帜。

说起田古,在当地百姓中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大英雄,他带领部队打了很多胜仗,夜袭更是他的拿手好戏,夜袭旧关,消灭了三十多个鬼子。夜袭涧阳城,拉出了300多伪军。夜袭黄粱,烧了鬼子的军粮,田古成为鬼子的眼中钉、肉中刺,鬼子曾悬赏1000大洋要他的人头。

田古也有些小毛病,就是平时大大咧咧,有些粗心大意,还瞧不起鬼子,有年,他带领一连保卫秋收,被大队鬼子包围,乡亲们带着粮食已经安全转移,他还不撤退,带了个警卫员摸到鬼子机枪阵地,硬是抢了挺歪把子机枪,警卫员为掩护他还负了伤。

还有次,他亲自化妆到涧阳城侦察,街上遇到个跨洋刀的鬼子军官,他心中痒痒得不行,就挥拳将鬼子打倒夺了把洋刀跑出了城。对他这种个人行为,上级没少批评他,他却满不在乎:小鬼子,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上级派了心细沉稳的政委来协助他,别人的话他听不进去,却特听政委的,二人合作打了不少好仗、胜仗。

田古对党忠诚,他是个孤儿,父母都死于灾难。他十几岁跟着刘志丹闹革命,在队伍中,谁要敢说共产党一个不字,他就会拿枪顶着对方的脑袋:下次再听到这话,老子枪毙了你,也特爱护下级,战士们有个伤风感冒,都会成为他最惦记的事情,因此深得大家的爱戴。那是个崇拜英雄的年代,尽管小时候出天花,田古脸上有些麻子,但他还是成为当地许多姑娘的心中偶像。1944年成为团长后,他与当地一位年轻貌美的姑娘山菊喜结良缘,新婚之夜,他抱着新娘子,没有甜言蜜语,第一句话就是:给我生个儿子。

这次他与许副政委、王副团长带团部人员路过胡儿岭,是准备到三十多里开外的柳树坡与政委会合,政委与参谋长带团部的另一部分正在驻扎在柳树坡的3营检查工作。

本来说好连夜行军的,由于王副团长家住胡儿岭,父母都在,因此田古便突然决定在胡儿岭要宿营,让王副团长与父母团聚团聚,尽尽孝心。在胡儿岭,休息一会儿没啥,但要过夜,许副政委不大同意,这村子下面是干河沟,上面有条小路,地形不好,不太安全。

这离县城五十多里路,我就不信鬼子连夜能到这来,再说鬼子已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内线传涧阳的鬼子商量着撤退,狗日的有胆敢来这,来了,也正好让我过过瘾。田古满不在乎地说。

谁也拗不过田古,王副团长建议多加岗哨。这点军事常识,田古还是有的,他叮嘱王副团长要亲自去安排落实,不可大意。

3

吃过乡亲们做的晚饭,田古安排王副团长:今晚换岗要勤,前半夜你查岗,后半夜我查岗。又高声对战士们说:今晚站岗要提高警惕,我发现有打瞌睡的,可别怪我不客气。还有夜里睡觉不许脱衣服,要和衣睡,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放心吧团长。

保证不打瞌睡。

听到战士们的回答,田古满意地笑了,转身回到窑洞里,不大一会,窑洞里就传来了呼噜声,在寂静的夜里,特别响亮。

见过父母,半夜12点,王副团长带警卫员先到村下面查岗,就见哨兵正端枪严密地观察。说了几名勉励和叮嘱的话后,王副团长返身向村子上面走去,这时似乎隐约听见有些动静,心想,今晚这村中有条狗就好了,可惜前几年为了方便我军进村,把狗都打干净了。正这么想着,就听见警卫员悄声道,首长有情况。

他急忙拔出枪向前面观察,就见夜色中有黑压压的一片往前移动,还隐约有刺刀的亮光。

王副团长与警卫员贴在墙上,定睛仔细观察,是鬼子。这一念头刚闪过,“砰”的一声,身后哨兵的枪声就响了,他们急忙向后退不几步,哨兵就气喘吁吁地跑来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说:河沟里全是敌人。

话音刚落,前后枪声大作,哨兵应声倒在了地下,他对警卫员说:向两侧跑,进山林。王副团长向左,警卫员向右。两人分开,一面射击,一面拼命的向村外山上跑去。

王副团长身后有二十多鬼子向他尾追射击,他是本地人,地形熟,三转两转就钻入了山林,甩掉了敌人,这时就只听见村中枪声四起,并不时伴有惨叫声。

自己再杀回去,无疑是送死,赶快去柳树坡去搬救兵吧。王副团长来不及多想,撒腿向柳树坡跑去,他抬头看了一下天上,黑沉沉的,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凌晨3点多,浑身湿透的王副团长见到了政委李旭,没等他气喘吁吁地说完情况,政委立即集合3营向胡儿岭跑步增援。

到了胡儿岭,已是凌晨7点多,一切复归寂静,李政委、王副团长和战士们看到的是满村的尸体和血泊,还有厚厚的一层弹壳,不仅独立团团部人员全部牺牲,连全村的老百姓也未能幸免。

通过对比接受社区康复和没有接受社区康复的戒毒人员操守期,发现了出乎意料的结果,如表4所示,接受社区康复的戒毒人员操守期为1.57年,小于没有接受社区康复的戒毒人员操守期2.67年,而且在统计学上差异显著(t=-3.14,p=0.002<0.01)。

先找团长、副政委。

随着李政委的一声命令,战士们挨个搜寻,也不见团长和副政委的踪影。

可能被俘了!这个念头闪过了李政委和全体战士的心头。

3营9连分头沿鬼子们行军路线继续追寻,通讯员立即通知1营、2营迅速从原驻地转移。同时向军分区汇报请示。李政委有条不紊地处理:其余战士掩埋牺牲的战士和老百姓的尸体。

王副团长没顾上找父母双亲,他惦记着警卫员,顺村右向前搜寻,在临上山坡处发现了警卫员的尸体,身上中了五枪,血都流干了,他流着泪,哭出了声。

血债要用血来还,政委,下命令吧,攻打涧阳城。

政委,快下命令吧。

这时,9连已经全部返回,9连长报告:从鬼子行军队列的迹象看,约有上千个鬼子,应该是从涧州府过来的,已入涧阳县城,沿途未发现田团长和许副政委。

鬼子怎么一下出动这么多,是要组织新的“扫荡”?还是别有意图?李政委陷入了沉思,随即命令,将这一重要情况向军分区汇报。

4

那你父亲后来的下落呢?我急切地问田承志。

沉默了半晌,老田拿起我的酒杯猛喝了一杯:后来的情况,就如几代涧阳人都知道的那样,直到我遇见了松尾先生。

几代涧阳人知道的,我也多次听说过:军分区司令部接到涧阳独立团的汇报后,认为独立团团部蒙受重大损失,是涧阳独立团成立后最大的一次挫折,而团长、副政委被俘,更事关重大,有可能泄露我军重大机密,因此必须马上营救,调集了35团、28团两个主力团队、分区迫击炮连以及涧阳独立团和邻近的3个县大队,约3000余人,由军分区参谋长来统一指挥,立即发起攻克涧阳战役。

然而,当部队刚集结完毕,准备实施涧阳战役时,8月6日却传来了涧阳鬼子已撤退到涧州府的消息,涧阳不战而克。

和老子玩金蝉脱壳,妈的,便宜了这帮龟儿子。王副团长气愤地骂道。

涧阳独立团担负守备涧阳城任务,部队进城后,立即搜寻田古团长和许副政委的下落。

人们反映,鬼子临撤退时,进行了大屠杀,监狱中的人全部遇难。杀人后,将尸体填入城外的一枯井,李政委命战士们从枯井挖人,结果打捞的第一具尸体就是许副政委,脸上、胳膊上均有枪伤,但致命伤是被刺刀捅的,尸体尚未完全腐烂,说明许副政委负伤后被俘,然后在鬼子临走时又用刺刀捅死的。

几天后,枯井内尸体全部都打捞上来,却没见田古团长的遗体。

李政委又多方打听到鬼子还有几处杀人场,在刑场附近也没有找见田古的遗体。接着就传来了日寇无条件投降的消息。

日寇投降,举国欢腾,然而涧阳独立团的战士们却一个个都高兴不起来。

询问涧阳的敌伪人员,他们说对监狱人员集体屠杀时,被杀的有许副政委,但没有田古,后半夜鬼子把田古抬走了。至于抬到什么地方,结果又如何,就不清楚了。

查遍涧阳鬼子留下的档案,又查遍涧州的鬼子留下的档案,没有关于田古被俘后的任何资料,没有被杀的证据,也没有自首或叛变的证据,田古就这样蒸发了。

胡儿岭战斗中所有牺牲的战士,包括受伤被俘又被鬼子杀掉的许副政委,都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家属都得到抚恤,只有田古没有。

这时,田古的遗腹子出生,就像田古希望的那样,是个男孩。两眼红肿的山菊为孩子取名承志,继承其父的遗志。

独立团的战士们个个不心甘,团长那么坚定,那么勇敢,绝不可能投降鬼子,肯定被鬼子杀了,不见遗体,不承认烈士,承认个失踪总能说过去吧。

于是,李旭政委亲自执笔,全体战士签名的请愿书递上去了,盼来盼去,也没有盼到上级的回复。

之后,战火又起,涧阳独立团编入了主力部队,李旭任团长兼政委,随军强渡黄河,执行中原逐鹿的战略任务。

要走了,烈士的遗属和战士的家属都有当地政府照料,而老战友田古的妻子和孩子怎么办?想到这里,李旭心如刀绞。他决定与连以上干部专程去看望看望山菊和一岁多的承志。

看看二十多岁却已像四十多岁的山菊,李旭抱着承志说:放心吧,嫂子,事情总会搞清楚的。我们要走了,但我们的家属都在,你和承志就交给他们来照料。

营连干部个个都泣不成声,掏出身上仅有的钱物交给了山菊。

看着像小山般的钱物,山菊抹抹眼泪:我相信田古不会叛变投降,我要向政府反映,还田古个公道,你们就放心打仗吧,好好杀敌立功。

接下来的事,我也多少有些了解:尽管山菊一直上访,但田古的事情始终没有定论。

尽管在当地老百姓中传诵着田古许多脍炙人口的英雄故事。但在正式出版的《涧阳县志》和《涧阳独立团史》中,在历任团长的栏目中,首任团长空缺,第二任团长为李旭。

李旭后来成为我军某军的一位副军长,行政十级待遇,他晚年还率部参加了1979年的自卫反击战。

王副团长后来也受到了审查,由于他是胡儿岭战斗中唯一幸存者,所以他的证明材料至关重要,几次的材料都内容相同,对于在胡儿岭宿营,他承认内心也想和父母团聚团聚。

组织上认为王副团长的材料是基本可信的。之后他被调到35团任副团长,建国后在抗美援朝中立过战功。离休时,是空军某师师长。

独立团其他幸存的营连长后来大都成为我军的师团级干部。

5

这时的田承志已是老泪纵横,他告诉我,后来虽然对田古没有定论,他从小也没有受到优恤,但也没有受到歧视,烈士的后代上学都由国家负担,只有他没有,但他的母亲还是坚持供他上完了高中,1965年,他考上了一所煤炭大学,上到大二时,“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厄运又降临了。

说到这里,他又猛饮一杯,停了下来,陷入沉默。

松尾先生递给我一支烟,在一片烟雾缭绕中,田承志又开始了他的叙述。

那时,涧阳的造反派们说,田古被俘后肯定叛变投敌,理由是一,为什么许副政委不同意在胡儿岭住,田古非要住,而鬼子又恰恰赶到胡儿岭,难道鬼子会算卦吗?二,为什么许副政委被俘后又被鬼子杀了,而田古却没有呢?三,为什么在敌伪档案中找不到任何材料和线索呢?四,为什么政委在团部不出事,政委不在团部就出事呢?五,为什么在抗日战争即将胜利之时,独立团就出事呢?是因为田古要急于回到敌人阵营中去。这一切都是田古和鬼子串通好的,都说明田古是隐藏在革命队伍中的一个奸细、特务。

于是把我母亲打为汉奸特务,每天游街批斗,遭受了非人的折磨,又判了好几年刑,我也被勒令退学,回村接受监管,之后,我母亲病死在监狱里。

后来你们的政策落实了没有?我问道。

我母亲的政策落实了,说不管我父亲如何,均与我母亲无关,被证明是错判,我父亲的问题虽然没有定论,但造反派们给他的定论,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事实上就等于承认了我父亲是汉奸特务。我由于是半途退学,没有取上大学毕业证,但还是给了我一份工作,被安排到县上一个单位去看大门,按月给我发工资,至60岁时,按工人待遇退休回家。我从小一人做饭,饭菜做得有点特色,退休后就租了个农家小院办了个小饭店。为了纪念我的父亲,就为饭店取了个田古饭店的名字。

你的妻儿呢?我问。

耽搁十多年,也没找上媳妇,更别谈孩子了。他惨然一笑。

你父亲的问题,没有再找过政府吗?我问。

找了,这些年开饭店挣的钱几乎全花在了为我父亲讨个公道这件事上了。他说:政府说需要证明材料,我就打听到李政委、王副团长还有几个营连长的地址,让他们都出了证明。

老田颤抖着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摞纸,给我展开,是李旭等人的证明材料复印件。

最上面的是李旭的证明材料,是用蝇头小楷写的,字迹工整而漂亮,叙事简明而又有条理,看得出他受过良好的教育。

我叫李旭,现任中国人民解放军××军副军长,早年毕业于一所师范学校,1937年8月参加八路军,在386旅任参谋,同年入党。1939年到涧阳县游击大队任教导员,当时的涧阳游击大队长是田古。

我去时,涧阳游击大队已有6个连队,721人。县游击大队是营级建制,大都是3个连,多是三四百人。而涧阳游击大队已成为两个营的建制,从一个侧面也说明创建人田古是个非常有建军思想和能力的人。

来前,首长就说:田古同志是个老红军,指挥打仗很有一手,他出身贫穷,对党有感情,很忠诚,就是有点个人英雄主义,你去后要和他搞好团结,把涧阳游击大队建成一支坚强的抗日武装。来后,见到田古的第一印象是他魁梧英俊,他身高约一米七八左右,办事风风火火,从不拖泥带水。说话直来直去,从不拐弯抹角,很容易相处,我俩很快成为好朋友,听他说,他是陕北保安县人(今志丹县),1913年出生,大我3岁。从小失去父母双亲,也没有兄弟姐妹,对国民党恨之入骨。他说当初改编为八路军时,换帽子有点想不通,还闹过情绪,说:抗日为什么非要换帽徽,上级说这是党的决定,思想马上就通了,认为跟党干了这么多年,党的决定肯定不会有错。田古就是这样一位对党无限忠诚的共产党员。

别人说他固执,听不进去不同意见,我也有点同感,比如劝说涧屏山的一股土匪,土匪头子说,你们队长田古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那就让他一人来见我。田古听后帽子一摔,决定独身一人去闯虎穴,我劝他很危险要慎重,但他非去不可,结果去后,很顺利地劝说这股土匪加入了我军。但总的来说,我的话,他还是听得进去的,我们合作六年多时间,部队打了许多胜仗,都是他指挥的,总计歼敌1000多人,其中歼灭日本鬼子就有600多人,其他县大队都是以打伪军为主要目标,而田古却认为,小鬼子不是战斗力强吗,老子就打小鬼子。到1944年初,涧阳县游击大队已达到9个连队,3个营,报请军分区批准,升级为八路军涧阳独立团,田古和我分别被任命为团长、政委。

那时,各县游击大队负责人在军分区开会,都发自内心地说:田古,你真行,一个不满10万人的涧阳县建成了独立团,我们50多万人的县还仅是大队建制,你是我们的领导,也是我们学习的典范啊。

在当地,田古是个传奇式的英雄,老百姓当中流传着他神话般的故事,日伪军只要一听到田古这个名字,就胆战心惊,窝到据点里不敢出来。

他的枪法特准。在反“百日扫荡”中,有次一个大队的鬼子行军到三交村。我们埋伏袭敌。看到一个骑在马上的鬼子军官,大摇大摆,威武不可一世,田古从一个战士手中拿过三八大盖,用半跪射击姿势,一枪就把鬼子打落马下,当时距离足有300多米。战后查明这个被击毙的鬼子军官正是大队长松井太郎。他还喜欢玩洋刀,每天洋刀不离身,闲暇时就把洋刀擦得能照出人影,说这玩意又轻快有锋利。他还亲手刀劈过旧关的伪军队长。

我们一起合作六年多时间,非常愉快,田古同志政治坚定,对党无比忠诚,体恤下级,深受战士们的喜爱和拥护,在战士中有很高的威望。他打仗机智勇敢,善于出奇制胜,涧阳独立团的军事上全靠他。几乎没有打过败仗。我只管生活和政治思想工作。在他身上,我学到了很多闪光的东西。

田古对老百姓也非常有感情,从不干扰民的事。有次一个战士对老百姓耍脾气,田古拿枪指着这个战士说:你爸妈不也是老百姓吗?你就对你爸妈是这个态度?给老子赔情去。

当然他也有错误,胡儿岭战斗就是由于他轻敌和大意造成的,当时大家为什么不提过多的反对意见呢?就是因为太相信他了。那时候只要他说能打的仗,再危险,一打准胜。只要他说这仗不能打,只要打准吃亏。所以大家都对他有依赖思想,甚至到了迷信的地步,但那也是指挥和判断上的失误,而不是政治上的错误。

我们相处六年多的时间,几乎都在一起,可以说是朝夕相处,我从未发现他有可疑之处,也未发现他有复杂的社会关系与社会背景,更未发现他有丝毫叛变投敌的迹象,从他的一贯表现来看,田古同志不可能自首,更不可能叛变投敌。特此证明。李旭1980年5月写于昆明。有毛病呢?要说你父亲自首或叛变,鬼都不会相信,涧阳独立团几千将士也不会答应,这是给独立团脸上抹黑嘛。

老田情绪激动地说:我父亲被俘后,独立团另两个营的驻地也没受到敌人的袭击,这就说明他没有给敌人提供任何我军的线索嘛!更何况,日寇战败在即,他怎么可能向战败方投降呢,自古也没有听说战胜方向战败方投降的。

一直在旁静听的松尾先生笑着安慰:承志君,别激动,现在不是事情总算有了点眉目了吗?

哦。正在与田承志一起伤悲的我,闻听此言立即问:松尾先生,快说来,快说来。

6

王大虎也就是王副团长及其他几位都是用肯定口吻写的证明材料,字迹潦草,大致意思是说:1937年底,田古只身一人来到涧阳,凭借着他出色的组织能力,很快拉起了六七百人由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武装队伍,成为涧阳抗日武装的中坚力量,后来又发展成为独立团。他们都是最初跟随田古闹革命的,他们到涧阳独立团的时间比政委还早。他们都是从田古身上学到的最初军事知识,他对党极为忠诚,亲民爱兵,立场坚定,他们坚信田古同志不会叛变投敌,也不会自首。

但组织上认为这些证明,只能说明田古平时的表现,不足以证明被俘以后的表现,更何况没有牺牲的证据。因此说明不了什么问题。由于被俘虏在先,也不能定失踪。老田说:我见到李政委时,他说田古同志我了解,他的毛病就是轻敌,也有些性格缺陷,但哪个人没

松尾先生喝了一口酒,又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支香烟。

我来涧阳就职时常到承志君的饭店,一来二去混熟了,就说起我父亲在涧阳的往事,承志君也说了他父亲的故事,我想我的父亲也许能证明他父亲,就去电问了我父亲,不久就接到我父亲的一封厚厚的回信,详细地说明了当时的一切,这封信,我有译文,也有原件和原件复印件和译文复印件,如刘记者有兴趣,今晚可以看看,不过看完要还我的呵。

您父亲的这封来信,解决了田古团长的问题了么?我急切地问。

松尾面色复杂:没有解决,但却提供了一个重要线索,就是找到了田古遗体埋藏处,两个多月前,有关部门已取走尸骨并且提取了田承志的DNA进行化验,只是现在还没有化验结果。

我再也没有心思喝酒吃饭,匆匆与老田道别,握着他那布满老茧的手,说出一句出自内心却又最无内容的话:你父亲的问题相信一定会搞清楚的。

松尾在他办公室,不紧不慢的拿出厚厚的一摞纸,交到我的手中:刘记者可以复印这些,但一定要把它们还我。

一定,一定。我满口应承,匆忙告别松尾,关闭房门时,我抬头看天上的月亮,露出圆圆的脸庞,回去翻看日历后,才知昨日是中秋节,难怪月亮这样圆。

7

洗把脸,躺在床上,先翻看原件,日文与中文区别不大,但看起来还是磕磕绊绊的,不如直接读译文,译文与原文几乎一样长,足有30多页,我是一口气读完的。

由于松尾先生的父亲老松尾,在信中有许多“皇军”“圣战”之类的词,我不便将信原文照搬,只能将大体内容列出。

我叫松尾次二,是1939年入伍到中国涧阳县任军曹,驻涧阳县是日军的一个中队,中队长叫龟田。在涧阳县6年多时间,我没有随部队外出打仗,但天天为军粮奔波。由于涧阳县抗日武装和群众搞坚壁清野,我们吃饭、穿衣都非常困难,为此,我挨了龟田队长的许多责骂。我们的主要对手就是涧阳独立团,这个团的团长叫田古,他不仅搞坚壁清野有一套方案,而且很狡猾,打仗上也有一套,时常袭击我们的小股部队,他带队夜袭过我们的据点,把皇协军拉走了,还赤手空拳夺走我们小队长的军刀,为此小队长被停职。我们都将此人恨之入骨,发誓捉到他后,一定要亲手杀死他,可总没有机会。

到1945年,我军已在涧阳无法生存,驻涧州的联队长决定派部队将我们接应出去。7月下旬,两个大队由涧州出发,采取昼伏夜行的方式,绕道向涧阳出发,联队部的计划是,大队人马突然来到涧阳,给抗日武装造成“扫荡”的态势,然后再趁机将涧阳我军迅速接应回涧州。

我们两个大队分别夜行军至涧屏山一个小山庄,一路忽然发现有个中国部队的哨兵睡着了,断定该村肯定还有中国军队,于是用刺刀刺死了这个哨兵,又联络另一路部队,合围该山庄,经战斗,我军伤亡了四十多人,中国部队基本伤亡殆尽,打扫战场,发现有几名重伤员,其中两名身背短枪,可能是干部,便决定把这两人带回,其余伤员及村中居民被全部杀死,村民的粮食也抢光,把鸡犬猪也都杀死带回充为军粮。

将这两个伤员带回县城,经辨认,其中一人为涧阳独立团团长田古,龟田队长如获至宝,审讯中二人均不提供任何情况,由于撤退在即,决定将二人杀掉。对另一人用刺刀杀死,由于深恨田古,决定将其悄悄活埋,并不作任何记录,审讯资料也一并烧掉,或许会造成一个疑案。就这样,在8月5日晚,也就是临撤退的前一天晚上,我们将负了好几处伤的田古抬到涧阳城南的大悟寺院内活埋,大悟寺是涧州来接应的援兵驻地,所以是神不知鬼不觉,我目睹了活埋的全过程,到处是伤,满身血迹的田古临死前镇定自若,视死如归的神情,至今还在我的脑海,事过六十多年,仍历历在目,对其勇气钦佩之至。

我已是奔九十岁的人了,反思过去战争年代的行为,深感愧疚,尤其得知田古含冤地下,良心上更感不安,特写此证明,并保证句句属实。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地读这封信,决定将其复印一份,用我们记者的渠道向上反映反映,兴许会有点效果。

次日,恍恍惚惚的我,在叫餐电话的督促中来到了餐厅,见到了正在吃早餐的松尾。

刘记者,信读完了吗?怎么样?他微笑着问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提问,连续发问,那您父亲又是怎样回到日本?为何不早些提供这些材料呢?他的同伴们现在如何?

我父亲他们撤到涧州,就传来原子弹爆炸的消息,紧接着又传来了无条件投降的消息,他们是向中国政府军投降的,当然没人关心涧阳独立团团长的情况了,他们于1945年9月份回到日本,回国后有的士兵回乡务农,有的经商、有的病死,基本上没有联系。松尾先生说:我父亲现在已88岁,许多与他同时回去的士兵已经去世了。

看我凝神聆听,他接着说,我如没有在涧阳的经历,如没有认识田承志君,也许田古会含冤百年的。

只是他现在也没有结论,唉!松尾先生长叹一声。

会有的。我不自觉地又说出了这句最空洞的话。

这天,我写出了关于北极星焦化公司的新闻稿件提纲,晚上,松尾看后认为可行,他邀我在公司院内散散步、聊聊天。

月色溶溶中,他抬头忽然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刘记者,今晚的月亮又残缺了,这难道预示我们也要分离吗?

我抬头看看挂在天际的一弯月牙儿:松尾先生,月亮终究有圆的那天,我明天就要走了,想再见见老田,和他道个别。

第二天,我去了老田的住处,是一间破旧的土窑洞,窑洞顶上长满了青草,还有棵半人高的小树,窑洞内光线黑暗,一只箱子,一张八仙桌,一只椅子是全部的家具,正中挂着两张发黄的黑白相片,一张相片中人与老田很相似,长脸高颧骨,眼睛细长而有神,只是看不出脸上的麻子。另一张是个三十多岁的妇女,长方脸盘,憔悴的面目掩不住清秀,只是眉眼中略含忧伤。老田说:这是我母亲五十年代的相片。

老田,我回去把你父亲的事再向上反映反映,尽我的力量,这是我的手机号,常联系。

我话刚落,老田紧握我的手:我相信会有结果的,谢谢您,刘记者,他的手很有力。

三个多小时后,车入省城,吃罢晚饭,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传来老田的声音:刘记者,告诉你个好消息,经过检验,挖出的尸骨数据表明与我父亲体骼非常相似,身高、年龄都符合,与我的DNA也相符,明天就要把结果提交上级部门,我父亲的事看来很有希望啊!

这就好,这就好……说着,我的眼睛模糊起来。窗外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升起,照得室内亮堂如同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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