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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村子,日子,都在地下

2012-12-18宁鹏程

山西文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平陆窑洞大爷

宁鹏程

河东窑洞除了靠崖式之外,还有一种是在平地上往下挖成一个凹形的大院子,再向这个院子四周挖窑洞,叫下沉式窑洞,河东人称之为地窨(yin去声)院。

这种窑洞以及由地窨院组成的村落,从远处看不到,像是平地,零星几棵树,偶见几只羊儿、狗儿,只有走近才能看到一个个的凹坑,往坑里一看,树木的婆娑阴影下,数孔窑洞依次排开,是一户户人家。窑前或挂有黄的玉米,红的辣椒,院内有鸡儿在啄食。清净,朴实,安然,如同世外桃源。人们用打油诗形容说“进村不见村,树冠露三分,麦垛星罗布,户户窑洞沉”。

在这样的院子里,农家人逐年又在院里坡前栽种树木,地窨院被掩映在树木林阴之中,更增加了隐秘性,可谓鸡犬之声相闻而互不相见,人声呼应却未见影踪,只有做饭时,可以看见徐徐上升的炊烟似从地下冒出。所以民谣唱道:“上山不见山,入村不见村,平地起炊烟,忽闻鸡犬声。”所谓“远望之不见人烟,及人其门,则鸡鸣犬吠,白叟黄童,几疑别有天地,非人间矣”。

地窨院是窑洞类型中非常奇特的一种,主要分布在平陆和芮城,万荣、垣曲等地亦有,唯以平陆的张店等地为最。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张店镇全镇五千多户,有近三分之二的人家住在地窨院,其余的则住在沟面上砌挖的靠崖窑里,全镇几乎没有一间地上房屋建筑。以地窨院组成的村落,户与户之间间隔一定距离,成排、成行和成散点式布局。据说,五六十年前的平陆县曾有近两万座类似的地窨院。

这是—个古老而庞大的地下王国,是中国北方的“地下四合院”。

它静静地潜隐在黄河之滨的黄土之下,沿袭着远古以来的生活习俗和精神风貌。我想,蜿蜒数千公里的黄河与广袤博深的黄土地,它们的相遇、碰撞和结合,造就了世界上最伟大的混浊和混浊中的坚韧,当这奔腾咆哮着的混浊流经平陆境域的时候,安然生活在地窨院的农家百姓,其骨子里、灵魂里是否也千百年来浸淫着某种信仰般的传承和坚韧?

张大爷就住在地窨院里,生于此,长于此,白天在地面劳动,晚上到地下休息,已经六十多年了。他说:“我不愿意搬出我的院子。”

这样的地窨院与平陆的自然环境和地理条件有关。平陆县地处中条山南端,也是山西最南端,过了茅津渡就是河南境界。这里地形复杂,山垣沟滩遍布;地势北高南低,从中条山到黄河边是一面向阳坡面,海拔相差竟500米之多,南北距离只有25公里,东西狭长,从东到西达150公里。整个县境沟壑纵横,仅土沟就有3000多条,其中,主沟75条,支沟1281条,毛沟1839条,另有268座山,70多个滩,自古以来人们就用“平陆不平沟三千”、“平陆不平,稷山没山”的俗语来描绘它。所以,平陆木料、石头、砖瓦等建筑材料相对较为缺乏,但日照充足,温差大,土壤结构多为坚实的黄粘土。这种特殊的自然环境和地理条件,形成了平陆以小农耕作经济为基础的生产方式,形成了这里独特悠久的民居形式,也形成了黄土高原居住民俗传承的鲜明特色,而这一份悠久和传承可以直接上溯到四千年以前。平陆县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资料载明:“地窨院是人类早期‘穴居’发展演变的实物遗存,距今已有四千余年的历史。”

我见到张大爷的时候,他正在他家窑顶的打麦场和乡亲们聊天,说起老屋(当地住进新瓦房的老乡管自家的地窨院叫老屋),大家都劝张大爷搬出去算了,反正儿女们都搬走了,一个人住在老院子,没人照应。张大爷蹲在石碾子上,似乎并不乐意谈及儿女们这个话题,倒是我们问及他有关地窨院的历史、建造等问题时,张大爷才显得话稠:“地窨院好啊,大冬天那瓦房得要多少煤烧炕啊,我这窑里随便烧两把就暖烘烘的;你看这三伏天,三十多度。那瓦房一晒就透,浑身是汗,我在窑里睡觉,后半夜还要盖棉被哩。”

张大爷的院子是他的父辈建造的,我站在窑顶边往下俯视,一览无余。院子大约八九十平米,共六孔窑洞,正北正南各两孔,正东和正西各一孔。院中间一口旱井,用青石板盖着井口。院内一棵大树,枝叶伸出院外。院角一个茅房,一条排水渠。看我在拍照,张大爷从石碾子上下来,带我到一丈开外一个类似烟囱的地方,搬开一块石板露出洞口,告诉我,这洞口直通储存粮食的窑洞,在窑顶打麦场打完粮食后,可直接把粮食从这个洞门溜进窑洞,省时省力,十分方便。而且这洞口选址地势高,用完后再用石板盖上,不会被雨水倒灌。

说到建造地窨院,张大爷一甩头:“啥也不要准备!只要一把镢头,有好劳力就行,慢慢挖呗!一般都是在农闲季节挖,早晚吃完饭有空闲时也去挖,家里男娃少的有时候得请亲朋好友来帮忙。一座院,少说也得三年,有的得十几年才挖成。要说成本,咱农村人,劳力、时间都不搭算,就是费点工,基本上没有什么花销,咱这地方穷啊,成本高谁还挖啊。不过也有雇人挖的。六零年,我们村的一位老革命,请专门的土工队挖的地窨院,总共花了四百多块呢。”

我第一次从图片上看到地窨院这样的建筑时,委实吃了一惊,对于这样一个非常适合当地自然环境且保存了丰富、完整的历史和建筑文化信息的居住形式,就发生在自己身边而从不知晓,似乎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几乎有不愿意饶恕自己的想法。据说有个叫做鲁道夫斯基的德国人见到地窨院后,称之为“大胆的创作、洗练的手法、抽象的语言、严密的造型”。应该说,地窨院作为典型的农耕文明的产物,虽历经沧桑,其作为一种民居文化形式依托于小农耕作经济基础的本质并未改变。这是对某种生产生活规范的严格遵循,而且这样的遵循基本上是历史性的,原生态的,是没有走样的。所以,在越来越多的地窨院被荒弃、被废毁而即将结束历史使命的同时,它被作为一种建筑艺术列入了山西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确切地讲,地窨院就是深入地下的院子和窑洞,是一户人家的住宅组合。从组合的角度,也叫做“地坑院”、“地窑院”、“天井院”、“下跌院”等;从窑洞的角度,叫做“地坑窑”、“天井窑”等。地窨院的建筑方法是从平地直挖下去,成为一个天井似的长方形大坑院,深约6至10米,长宽约为15至18米,各家不同。这正如张大爷所言,虽然成本低,然而这是一个浩大的土方工程。然后在坑壁四周掏挖窑洞,向阳的正面窑洞住人,其余窑洞则堆放杂物、储置粮食或饲养牲畜等。另外,从院子的某一角打一隧道呈缓坡弯状通往崖顶,作为门洞出路,并安装院门,许多初访者往往绕了一大圈找不到门。在另一角落挖一窑洞做厕。坑院各面依方位不同而有主次之分,有单孔、双孔、三孔窑洞,有的多达七孔、九孔,老百姓对窑洞的量词称之为“孔”,或许是因为窑洞本身就是一个“孔”的原因。院内的排水系统设置,一是挖掘地沟或打一地窑,其实就是在院的一角挖个大土坑,俗称“旱井”或“干井”,上面罩个篦子,作为排水渗水之用;二是在门洞下挖有排水道,利用地势通往不远处的土沟,以免遇到强降雨时雨水灌入窑洞。除此之外,院里一般掘有深窖,窖壁用石灰泥抹平,用来蓄积雨水,经沉淀后可供人畜饮用。地坑崖顶边缘,有的筑起矮墙加以防护和标识。高出地面部分,俗称“女儿墙”,又叫“拦马墙”。地面以下俗称“马面”。“马面”以下用砖砌成滴檐,形似房檐,俗称“眼眨毛”,防止雨水进到窑内。窑顶是平坦的场地,经碾压坚实平整后,作为打麦场以及摊晒粮食、堆放柴草秸秆之用,粮食打好后,从事前留好的仓洞里溜下去,直接倒进储粮的窑洞,然后再堵上洞口。

地窨院大多独门独院,也有一门连二院、三院的,与北京的四合院叫法接近,也称作二进院和三进院,多为经济条件稍好的殷实人家。

走进住人的主窑洞内,如果门在右边,则一般在进门的左手处盘有土炕,土炕后面连接炉灶锅台,炉灶后面放置水缸和厨案。窑洞最深的靠墙处往往置一供桌,桌上供奉祖宗牌位或其他神祇。窑前进门处与土炕相对靠墙的地方,则放一桌两椅,是老乡们闲坐时喝茶抽烟唠嗑的地方,如同客厅。

其实地窨院的好处远比张大爷说的要多。防风,防狼,防盗乃其一;居于其中,四季温差小,温度一般保持在10到20度之间,采暖或降温比普通房屋要省一半到三分之二的费用,冬暖夏凉,乃其二;防火性能良好,火灾向邻近房屋蔓延的机会极少,且抗震性能较强,地下建筑的地板能承受更高的负荷,还能防御放射性物质对人体的侵害,乃其三;另外,受交通噪音和邻居噪声的干扰小,居住环境安静隐秘,人的情绪长期处于自然平稳状态,乃其四;黄土建筑的寿命长,没有每隔十到十五年就要翻新修正屋面的工作,使用费用低,乃其五;最后,地窨院最大限度地保持了自然生态的原始景观。

应该说,在“平陆不平”的地域版图上,从版筑到地窨院,平陆人把黄土地的应用做到了极致。

但无论地窨院有多少好处,也是一种较为低级的自然化的封闭式生存状态,从这个意义上讲,或许地窨院只能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存在,作为在地窨院长大的人们一份永远的情感依托而存在,地窨院所能包含的一切元素,其实只是贫穷的代名词,一个“贫”字足以涵盖一切,说明一切。每一个偌大的地窨院像一张张巨大的“口”,诉说着一个个辈辈受“贫”的故事。当然,人类对于民居形式的选用具有非单一性。即使是在地窨院曾经遍布的平陆境内,也同时还有其他民居形式,尤其是近些年来,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砖瓦房、楼房逐渐增多,而被废弃的地窨院也就越来越多。

“老二说要雇推土机把我这院子推平搞养殖,唉!”张大爷在叹气的同时,实际上也承认了瓦房的便利,他也知道自己迟早得搬出去,但他舍不下他的老屋,他说,那是他的老根。说到底,张大爷和更多的张大爷所坚守的,只是一份情感而已,而这份情感包含更多的是深深的无奈。

现实是,地窨院被废弃后,新瓦房和楼房多了起来,但宅基地明显不足。据平陆县国土资源局统计数据表明,张店镇废弃和闲置的地窨院已达四千多座以上,每座平均占地两亩左右,故出现了宅基地挤占耕地的现象。实际上,这还是一个因自然条件所限而带来的问题。为了解决耕地短缺的问题,许多村子甚至开始把废弃的“地窨院”推平做了耕地。山西省国土部门也从2005年开始,对平陆县张店镇地窨院进行了有规划的整理,到2006年,整理面积已经达到1500亩。整理改造工程的实施,使地窨院的数量也急剧锐减,到目前,平陆地窨院的数量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多,留下来的地窨院也绝大部分被废弃,真正住着人,有人气的地窨院已经很少。尚坚守在地窨院中居住的均为为数不多的老人,过去那些全是地窨院的村子已经极难看到。而被废弃的地窨院因为长期闲置、年久失修,大部分也已成为危房。

与平陆自然环境相似的地区,如芮城、闻喜、万荣、垣曲等地,以及临汾,直至河南、陕西、甘肃等省,也都曾有地窨院。但像平陆地窨院这样具有普遍性和特色性,并能留存下来并被沿用至今的越来越少。倒是目前平陆利用地窨院所作的一些类如旅游农家乐的尝试,也是一种出路。所以,在保护和废弃之间,我们需要做出某种抉择,因为面对地窨院,就是面对着一种文化。而我们如何看待地窨院,决定了我们如何对待地窨院。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们和张大爷告别,张大爷返回窑中,夕阳余晖中,张大爷的窑里升起缕缕炊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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