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月容的旧时光
2012-12-18李春莲
李春莲
杜月容总是向我唠叨这样的场景或故事,那种近乎神经的述说无处不在,无处不在倒也罢了,因为我都习惯了。我只是受不了她那种口气与神情,整得像个纯情少女,本身是个纯情少女倒也还行,关键是杜月容不年轻了,杜月容已经年过四十。试想想,一个近五十的女人一脸纯情与向往,并且口气轻柔深情地向你描述貌似虚构的、纯属想象的场景,你不会觉得和看琼瑶小说一样都令人肉麻起鸡皮疙瘩吗?可是,我不能拒绝,我已经习惯了在杜月容面前沉默,习惯了在她面前一副乖乖女的样子。甚至连穿衣都不违背她的意思。其实她不知道,从住校开始,我回家穿着的都是粉色系的衣服,是杜月容给我参考的,其实是指定的。类似于现在的“淑女坊”、“阿依莲”,我超级不喜欢这样的装扮,而我的包里永远会有另外的一套衣服,那是些朋克,或者比较中性风格的。而且,我喜欢卷发,我喜欢卷发所散发的慵懒与性感。但这些永远不可能和杜月容说,也没必要和她说。她反感性感,把性感上升到道德层面的败坏来看待。我在杜月容面前永远是她喜欢的样子,清汤挂面的直发,或者马尾巴。整个人乖巧而安静。
杜月容的故事叙述是从我上大学开始的,也是马拉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之后,才开始向我絮叨的,她好像永远沉浸在那样的氛围中,甚至忽略我,一个听者的存在,也好像永远不会成熟,好像生活在中世纪的城堡里,没有办法,是不是那个时代的女人都这样?
她的叙述整理一下是这样的,貌似有些温馨却俗滥不堪。
村口的大槐树边,有一个高高的秋千。槐花一大串,一大串挂在枝梢,散发着清甜的气息。中午时分,人们都在休息,树下有一只狗,懒洋洋地躺着。
棉花坐在秋千上,一只手握着绳子,身子靠着胳膊,一只手握着一大串槐花。眼睛呆呆望着远处的山。脚在地上来回动,身子就跟着摇晃。
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没有回头,继续望着远处。
“棉花,棉花,你看,我的通知书!”
棉花把槐花放在鼻子下嗅着,眼光收回来,眼睛低垂,还是没有回头。
“棉花,你怎么了,不高兴吗?”
马志雄把秋千的绳子扳转,棉花的脸就面向了志雄。
“你看,我的通知书。”马志雄把通知书在棉花面前晃着,“华南商学院。”
棉花正起了身子,歪着头,接过马志雄手里的通知书,打开。其实她并没有看的兴趣,她早已经知道了马志雄考上了,可是从知道的那一刻起,她就心里暗沉沉下来,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其实是最希望马志雄考上大学的人。
她粗略看了一下,就把通知书还给马志雄:“恭喜你啊。”就又把身子倚在秋千索上,眼睛望着远处的山,山道白晃晃地像一条白练,炽人眼目。两边的梯田被翻过了,黑汪汪的。地里种子已经发芽,一道一道地泛起绿色。她突然间觉得自己的希望变得渺茫起来,就像那条白炽的山路,明晃晃却不实在,甚至是虚空的。这种感觉以前没有。
她是多么希望马志雄能考上大学啊。
马志雄是不一样的。
从小学开始,就与别人不一样。上半天课的成绩比上一天课的人还好。因为春夏天的时候,马志雄是要帮家里下田的:上午下田,下午才去上学;下午下田,就只能上午上学;秋天的时候,就有时整天都不去了,可是学习成绩还是呱呱叫。马志雄父亲常年有病,从棉花记事起,就看到马志雄的爸爸整天病恹恹地靠在炕边的铺盖上,鼻子里呼呼喘气,还大声地咳嗽,像是要上不来气的样子。这个时候,棉花就总担心,他会不会一口气上不来死掉呢?这时候,棉花就赶紧跑出去,小小的心咚咚咚跳个不停。
可是马志雄不害怕,他说:“他就这个样子,我还不怕,你怕什么?又不是你爹。”棉花觉得马志雄不仅学习好,而且是个男子汉,顶天立地的。棉花就心里想,将来一定找一个像马志雄一样的男人。那时候,棉花或许才是七八岁的样子吧。
棉花,样样好:勤快,懂事,手巧,漂亮。可惜,就是学不好功课。一毛五买一个发夹,给她一块钱,她立马就知道能买几个,找多少钱。可是放在课本里,让她算,就死活不会了。马志雄曾经为此愤怒:“你个笨蛋!”棉花眼泪汪汪看着马志雄,嘴一撇,大滴泪珠就滚落下来了。马志雄这时就不吱声了,把自己的本子扔给她,让她自己抄。
勉强上到初中毕业,棉花是无论如何不上了,差不多每次考试都倒数第一,让她觉得实在丢人。其实她小学毕业就不想上学了,村里的女孩子一般都是小学毕业。因为小学毕业后要到镇上去上学,家里人就不太主张出去念书,反正是要嫁人的,花钱费物为人家,图什么呢,还不如在家里多干几年活,倒划算。可是棉花却想上,因为可以和马志雄在一起,她喜欢马志雄,哪怕马志雄说她笨。所以就同时入了乡初中。
棉花喜欢和马志雄一起翻山越岭走山路。马志雄在这方面远没有棉花灵巧。棉花走在前面,蹦跳着,一会儿追黄蝶,一会儿采来马蕊蕊,轻盈得像一只小花鹿。马志雄在后面气喘吁吁,不一会儿就要停在地堎上休息。棉花这时候就很骄傲地站在前面,手叉在腰间,威风凛凛:“马志雄,大狗熊,怎么这么笨呢?”马志雄就马上站起来,步履蹒跚地追:“你等着,小心你的脑袋!”棉花咯咯笑着一跳一跳地跑:“有本事你追上啊!”这是棉花最得意最开心的时候。马志雄只好拿出杀手锏:“到了学校,我不让你抄作业。”棉花返回来,用毛毛草,戳着马志雄的头发:“好啊,我的红面汤,你也不要喝了。”马志雄吃不饱,棉花就偷着把自己的一份倒一半给他。棉花家庭条件比他好一些,会有一些干粮。两个人就言归于好,一前一后下到山那边的乡初中去。
棉花记不起三年的初中生活,她帮了马志雄多少吃的,反正自己的一半一定得分给他的。这样其实她自己也吃不饱,可是她喜欢。马志雄吃饱了,她开心,马志雄一天比一天长得高起来,她欢喜。记得刚上初中时,他们俩其实一样高的,怎么三年过去了,马志雄就高出了她一头呢?这时候,棉花的眼神就有些躲闪了。她再也不会用毛毛草戳他的乱糟糟的头发,也不敢正面对着马志雄说话,她的脸这时候会红。棉花知道自己喜欢上了他,这种喜欢和小时候的喜欢不一样了,那时候,她跟在他屁股后头,疯跑,无来由地黏着他。现在她不了,虽然她还想黏着他,可是她不敢,他站在她面前,她的心直跳,眼神无处放置。
马志雄在台子上领奖,她在下面高兴而自卑。自己的成绩永远落在后面,像秤杆上面最后的那颗星,而定盘的是马志雄。马志雄把一个奖品铅笔盒给了棉花,表示对棉花的感谢。那个铅笔盒,棉花保存了一辈子,虽然有些苦涩,却还是完好地保存着,那是她的少女的完整的爱。
棉花觉得再待在学校,就有些死皮赖脸了,所以没有参加中考就提前辍学了。
六月的黄昏,山里的空气清新,棉花有些悲伤。她和马志雄走在小河边,河滩上大大小小的鹅卵石被水冲得光溜干净,还有一些余温在上头。河水缓缓流向远处,有一些洗衣的妇人,正收拾东西回家。几只牛在吃草,不时回头对着夕阳哞哞叫着。
“我不打算中考了。”
“为什么?”
“我成绩你又不是不知道,丢人呢!”
“那你也应该考一下,三年都过来了,就在这一次吗?”
“不了,人们单眼眼看这一次,我丢不起那个人了。”
“那你不要毕业证了吗?”
“我和老师说好了,他会给的,其实也不重要。”
太阳要落下去了,小河的颜色顿时暗了下来。
“你一定能上一中。”
马志雄不说话。
“你一定能考上大学。”
马志雄回头看了看学校方向:“回去吧,要上自习了。”
棉花想着马志雄该说一些话的,但她自己也不知道希望马志雄说什么,有一种模糊的期待在胸口,憋得她难受。
可是马志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说:“我们该回去上自习了。”
棉花跟着回转身来,太阳正好隐落它最后一抹余晖。她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落进去了,一片黑暗。夜色四合,无尽的忧伤蔓延开来。
星期天回去要返校的时候,马志雄还是来找棉花了,可是棉花上了地里。她母亲说:“棉花不上学了,念得也不好。对了,你把她的毕业证捎着拿回来吧。”
棉花其实是专门到田里去的,她不想见马志雄,她觉得三年的付出像水一样流走了。当初要不是马志雄,她一定也和其他女孩子一样,在家里了。可是三年又能怎么样呢?她觉得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失落,到底失落什么,她说不上来,只是难受。她怕看到马志雄自己会哭出来。
马志雄果然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倒是也常来看她,但棉花总觉得生分,是一种敷衍式的,居高临下的看望。可是如果哪一段时间马志雄不来了,她就觉得心里空得慌,像一大片空地上的一棵草,风吹着一般无着无落。到星期天的时候,她会到村口的大槐树边,荡秋千,她能将秋千荡到很高。可她其实不是去玩的,她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当村口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时,她的心就平平稳稳放到肚子里。她也不等马志雄过来,她不要他看见她,她只要知道他回来了就行了。如果这一天没有看到那个身影,明知道马志雄不可能经常回来,但还是很失望。
马志雄来看她的时候,她会偷着塞给他一些钱。马志雄开始不要,但拗不过她,就收起来,说有钱了一定要还的。棉花也不争辩,她知道马志雄要面子。有时候,她会帮马志雄的家里去干一些活。马志雄父亲的病永远是那个样子,不能下地,即使出来一下,也气喘吁吁。马志雄有一个妹妹,她总觉得他们很可怜,她心疼马志雄,连带着就心疼了他妈妈和妹妹。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村里的姑娘是在家里待不长的,和她同年龄的女孩子有的结了婚,有的订了婚。可是棉花没有动静。不是没有说媒的,棉花是十里八村最美丽,最精干的女孩子,怕是家门槛都要被媒人踩破了。
棉花没反应。
棉花说::“爹,我还小呢!我走了家里谁料理?”
“妈身体不太好,谁给你做饭,谁给你洗衣?”
“再说,你看那些给我说的人,烂黑豆瘪芝麻的,你能看上?”
其实也不乏条件人样都很不错的,棉花就说:“我看不上他们那个村子,山头上,出入不方便。”
人们都知道这个丫头心气高,后来也就不太有人上门了。
棉花其实知道自己在坚守什么,虽然坚守得那样底气不足,但她没有办法放弃自己的想法,她就是想看到马志雄,想着有一天会嫁给马志雄。她幻想着将来的日子:早晨马志雄精精神神去上班,自己把家里收拾得整整齐齐,山青水秀。傍晚接过马志雄的衣服,挂上衣架,然后将饭菜端上桌子,热气腾腾中看着他吃饭,那是多么美好的场景。她甚至规划着生两个孩子,大的是女儿,小的是儿子。想着这些时,心里面开着花,脸上却泛起了红云。
马志雄高考前,回家来。那是一个晚上,两人在村口。马志雄坐在槐树下,棉花倚在秋千上,看着唉声叹气的马志雄:“你怎么了?”马志雄说:“我心里害怕。”棉花晃着秋千,一只小鸟在树上叫了一下,棉花扬了扬手:“你不安心睡觉,叫什么?你害怕什么啊?”马志雄说:“什么也怕。”棉花跳下秋千,坐在马志雄身边,不解地看着他。马志雄拿着一粒石子在地上乱画:“一怕考不上,二怕上不起。”棉花也捡起一颗石子,轻轻扔出去:“你怎么会考不上,至于上不起,车到山前必有路。”马志雄神色黯然:“说是这么说,你知道我现在已经是债台高筑了。”
两人不再说话,夜风清凉,有一两只不知愁的蛐蛐长声吟唱。
马志雄说:“有时候真想不念了,人家不念书的有一层呢,也不活得好好的!”
“那怎么行?”棉花有些着急,声音就提高了,“你和他们不一样,你天生读书的料。”马志雄叹口气:“那又能怎么样,一文钱逼倒英雄汉!”
棉花默然了好久,突然说:“有我呢!”说出后,脸刷地红了。好在是晚上,马志雄看不到,她有些如释重负。心里却隐隐不安,马志雄会怎么想?
空气凝固了一会。马志雄的胳膊伸过来,将棉花揽入怀中。棉花没有推脱,这是她想了多少回的情景。她的泪就稀里哗啦来了,在她的脸上恣意横流。她好像受了许多委屈,是谁给她的委屈,她不知道,只是觉得这些委屈,在这一刻突然土崩瓦解,如一个出口,委屈就随着泪水流了出去。
“棉花,我知道。”
棉花把脸埋在马志雄腿上,把眼泪擦到了他的裤子上。
等平静一些,她抬起头,两手环绕着他的腰:“志雄,你一定要考上,要不你十几年的苦就白受了。”
马志雄亲了亲她的额头:“可是……”棉花用手指堵住他的嘴:“没有什么可是,路是人走过的,我们一起想办法。”
在那晚,棉花心里的一块石头,好像终于落了地,她觉得马志雄不再是她渺茫的梦,而是她实实在在的爱人。可实际怎么去帮马志雄她心里当然也没底,她只是一腔的热血,一腔的希望,而现实她也实在无法把持。可是她必须给他一个定心丸,她知道,高考时期,马志雄一定得安静,轻松。
夜静悄悄。
马志雄把棉花拉起来说:“棉花,我带你荡秋千吧!”
两人面对面跳上秋千架。
马志雄腿一收缩,使劲蹬出,秋千就荡起来了。晃过来时,棉花腿收缩,再往出一蹬,秋千就又高了一节。
秋千越荡越高,要与大槐树相平。棉花的心也飞起来,要飞到云里去,那些星星多亮啊,她觉得要拉着星星的手了。
秋千慢慢平息下来,马志雄一只手,揽住棉花的腰,轻轻吻了上去。
可是现在,看着满心欢喜的马志雄,棉花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马志雄说:“棉花,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棉花说:“没有。”
昨天村长去了乡里,回来的时候,从邮电所拿回了通知书。他很高兴,一路上散发着消息:真是寒门出贵子,马家的小子愣是考上了大学。所以,通知书还没到马志雄手上,村里已经都知道。人们当然很高兴,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光耀的不仅是马家门楣,更是给整个村子增添了光彩。
当时棉花正在田里摘豆角,马上就跑出去,去告诉马志雄,可是出了玉米林子,心就突然暗了下来。她想马志雄早知道了,连在田里的自己也知道了,他能不知道吗?
棉花知道这是必然的,马志雄一定能考上。等分数,等通知的那段时间里,马志雄着急,她也跟着着急,她甚至比他都要上火,虽然她知道马志雄一定能考上,但是她担心有意外,这样的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可是当一切成为事实的时候,她却提不起精神来了。
她知道,昨天下午,马志雄就去她家找她了,可是她不在。她一直待在玉米林边,到天黑,心里虚空空的。
马志雄说:“村长说了,村里会出一部分钱,还说要村民们凑一些。”棉花说:“好啊,这样不就解决了一些问题了吗?”马志雄说:“是啊,可是那是人情啊!”棉花说:“谁家没有个困困难难,乡亲们相帮着不是就过了吗?众人拾柴火焰高嘛!”马志雄说:“我知道,可毕竟承一份情呢!”
棉花说:“什么时候开学啊?”马志雄说:“你不是看了吗?8月25号。”
说了会子话,棉花的心情好像好了一些,她说:“虽然早,那也该准备准备了。”马志雄说:“准备什么?有钱就行了。”棉花嗔怪地盯了他一眼:“看看,好像你真有钱了?即使真有钱了,也不是钱就可以办了一切呀,你能用钱盖被子吗?”马志雄有些讪讪:“我是说……”“说什么啊,你总得要拾掇一床新被子,要不去了人家笑话。还要准备一些衣裳啊。”马志雄就笑了,这些他确实没有考虑过。
接下来的日子,就有些忙乱了。开始了秋收。但是棉花还是会抽空帮志雄娘整理马志雄开学要带的东西。棉花有条不紊地细致地帮着做了补充和安排。
志雄娘缝棉被的那天上午,棉花本应该上田去的,但她还是来到志雄家里。上午阳光很好。志雄家的炕上,软软的被芯铺在上面,白白的棉絮,像天上的云彩,晃人的眼睛。棉花将大花的被面覆盖上去的时候,心里说不出的,不知是忧伤,还是高兴。这种心情一直是在矛盾着的。棉花其实自己都不明白,是为什么?那些大大的红色花朵,在被子上绽开着,有着仿佛日子恒久的意味。棉花把脸埋在上面,就有泪落进去。志雄娘说:“棉花,怎么了?”棉花把泪擦在被面上,抬起眼:“没什么,这被子真软和。”志雄娘说:“棉絮都是新的,而且昨天我还晒了,能不软和吗?”棉花无声笑笑,穿针引线起来。志雄娘说:“棉花,不知我该不该说,可是我还是想说,等你和雄儿结婚的时候,一定缝比这还软和的。”棉花的脸就红了,“大娘,你说什么啊!”说着把视线移向窗外。大门那棵大杨树下,马志雄正将背回来的豆秸放下,他的脸上,因了阳光的照射,散发着红润健康的色彩。棉花的心一动,手就被针扎到了,渗出血来,棉花轻轻呻吟了一下,赶紧将那殷红的鲜血摁到那朵在她手下盛开的花朵上。她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已经和马志雄血肉相连了,这张棉被里,既有自己的泪,又有自己的血。只是不知道,马志雄能否感觉到。可是感觉不到又怎么样,反正自己已经陪着他了,而且,而且,是如此的隐秘的肌肤相亲啊。
马志雄走的那天,村里人很多人都出来送。
棉花没有跟着去,只在村口的秋千上瞭。她想起那晚,志雄带着她要飞上天去摘星星,然后志雄吻了她。她看着志雄和人们走出来,要走下坡去,泪水就又落了下来。
她看到马志雄回转身来找什么,一边和人们说话,一边东张西望。她知道一定是在找自己,她心里有些暖,泪水就更不听话了。
马志雄终于看到了秋千上的棉花,他先向她挥挥手,接着就穿过人群跑过来,他有些气喘吁吁。棉花却背过身去,马志雄把她扳过来,看到她满脸的泪水。
人们朝这边看,马志雄把棉花的一绺头发,别到她耳后:“不要哭,我会回来的,你等我。”人们喊着马志雄:“快上路吧!”马志雄又低沉地说:“我会回来的。”扭身朝坡下面跑去了。
棉花的心里暖了开来,马志雄考上之后,她心里说不出的不安和莫名其妙,现在烟消云散了。她知道自己或许就是等着这样的一句话:“我会回来的!”多么动听的话,不,多么让人踏实的话。
马志雄回到人群里,朝着她又挥挥手,她看到了,她也想把胳膊抬起,可是却觉得很重,她只是对他笑笑,或许马志雄没有看到,但是她想,他应该知道。
大学四年,马志雄给棉花来过多少封信,棉花心里清清楚楚。虽然后来的信就少了,半年一封或一年一封。棉花觉得那不要紧,他说过他会回来的。他念书,要学那么多知识,他是忙的。她把那些信包在手绢里,放到一个小盒子里,再放到柜顶上。过一段时间,她就拿出来,把信封摸索一遍,拣出一封来,细细看那些文字。虽然有的里头很简单,几句话,比如,我很好,勿挂念;比如,冬天不能回去了,找到一份工作。诸如此类。但棉花看着心里暖融融的,好像是马志雄在和她细语。
村里的姑娘一个个出嫁了,有的甚至抱上了孩子。人们都说棉花傻,棉花只是笑笑。别人也说棉花痴,棉花也只是笑笑。有一个从小就有的念想在前面,温暖地指引着她,她觉得这种等待真的是一种幸福。
在这等待中,她绣鞋垫,她自己都不知道绣了多少双。马志雄回来的一两次,她给了他好几双。因为马志雄在第一年的一封信里说,同学们夸他脚下步步莲花呢。等他回来的时候,就挑选十来双,让他带上,给他的同学们。她觉得马志雄把这些鞋垫给了同学们的时候,脸上该多有面子啊。当然,她还在绣,那是姑娘出嫁的嫁妆,每个姑娘出嫁时都会为自己准备一些的。
信越来越少。
约摸着邮差快来的那几天,棉花总要到村口去。棉花不好一个劲地等着,只好三番五次地往村口跑。有时刚回到家,就想出去,要是这个时候邮差来了,不就错过了吗?这样,棉花在等待中虚虚实实地度过了好多个日月。可是等的时候很多,等到的时候很少,信越来越少。就在棉花要对邮差都失去了信心的时候,马志雄回来了,他毕业了,被分配到乡政府。棉花觉得几年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
可是马志雄却不提结婚的事情,他说,他刚上班,要把挣来的钱先还债。棉花想:是啊,应该先还账的啊。马志雄还在看书,说是考研,所以很少回家来。棉花去看他的时候,他总是懒懒的,说是看书看得有些倦。棉花下一次来就炖些鸡汤,或做一些好吃的,带过来。马志雄说:“不要太麻烦了。”棉花说:“身体要紧。”马志雄总是赶着棉花走,说山路太长,一个姑娘太晚了怕出事。棉花心想,我哪有那么娇贵呢,不过还是顺从地听话。
棉花已经习惯了等待,或者是习惯了生活,日子总是这样的。她不着急,她明白,着急了也不管用,是自己的一定会来的,不是自己的就管它呢,日子总得过。但她还是隐隐约约觉出了某种让人不踏实的意味。
马志雄第一年考研失败的时候,他父亲去世了。他母亲说,你看你老大不小了,人棉花等你也几年了,还是结婚吧。
马志雄没有表态。他母亲对棉花说,志雄都成了书呆子。
乡政府简陋的办公室,就成了他们的家。虽然马志雄还是不太多说话,还是多数时间用来看书,写字。但是,棉花觉得踏实。看着屋子里充满着马志雄的身影和气息,棉花觉得真是欢喜。虽然马志雄不多和自己搭话,但她知道,那是因为马志雄心里苦,苦啊。他读了一辈子书,要考研,那是要成为研究生,还要成为博士生的呢!他没有考上,他能不憋闷吗?他能开心地谈天说地吗?马志雄是多么优秀的人,和一般人不一样的。可是守着一屋子闷闷的寂寥的空气,棉花有些说不出的孤单和忧伤。她觉得有些东西突然流走了,她似乎想抓住,可是那是什么东西,像空气一样触摸不到。即使伸手了,一抓,也是空的。许多次,马志雄睡着后,就着月光,棉花看着他依然棱角分明的面孔,那样触手可及却是有了生分有了疏离的意味。棉花想伸出手抚摸一下那张脸,或那垂在脸上的头发,手停在半空,却是放不下来。好多次,都是就那样看着自己的手和深黑的手影,然后不经意地叹出气来。最后把手收回来,仿佛收回一只冰凉的小动物。
马志雄总是闷闷不乐,要么唉声叹气,棉花就对马志雄说:“现在家里有我了,你什么也不要考虑了,再考一次吧!”
日子虽然沉闷,但总的来说,马志雄还是触手可及的。并且,他不抽烟,不喝酒,只是看书。多好!哪像身边的其他人,乱七八糟的,像个公家人的样子吗?想到这些,棉花心里有了许多安慰。
小日子过得风平浪静的时候,马志雄第二次考研成功。
马志雄要去上研的前几天一个晚上,说:“棉花,你还是另找个人家吧!”
棉花被雷击了一下,懵了。
“我不配你,可能回不来了,你还是将来另找一个人家吧,趁我们还没有孩子。”
许多无法捉摸,无法猜想,无法明白的东西,在这一刻终于水落石出。她其实或许预感到有这么一天,她多次想,使劲想,这只是自己模糊的猜想!日子就这样过下去吧!可是它还是来了,她只是不知道,不知道会这么早!
棉花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又在家里闷了一天,晚上就收拾了包裹回了娘家。
父亲要去找马志雄,棉花阻止了。她说:“爹,不是人家不要我,是我自己不想和他过了。”父亲不明白,棉花软声细语:“爹,你看啊,人家现在是研究生了,你闺女是个农村妇女,日子长了,就会过不到一块了。”她歇歇又说:“与其这样没有共同语言难受,还不如早离了,咱也有面子。”
可是棉花不知道,自己肚子里已经有了孩子。后来棉花想,就是当时知道有了身孕,她也不会赖着不走的。一个人一个命相,不能让人家小瞧。
棉花坚决要这个孩子。她倒不是想着勇敢地自己带孩子,但她需要这个孩子,不为什么,就是想要,她20多年来好像就是等待这样的一个结果。她也要嫁人,但这个人必须接受她的孩子。第二年秋天,棉花带着五个月的孩子再嫁。那是一个厚道的男人,对他们娘俩很好。后来又生了一个女儿,日子虽然穷,却也还是平静安宁。
夜深人静的时候,棉花会把那个铅笔盒拿出来,看。如果最初她是恨过马志雄的话,经过这么多的时光的浸渍,现在的她却一点都不怨恨了。她觉得一个人一个经历,大概,自己的命里要经历一个叫马志雄的男人,而且要她爱他。她看着铅笔盒,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少女时代,就像旧时的月光,凝重,安静,温馨。
有好多次她回娘家,路过村口那架秋千,已经很陈旧了。但她还会轻轻坐上去,摇晃摇晃。大槐树更加粗壮,风刮过树梢,有很尖细的声音,却悦耳。她会想起那年,马志雄在她脸上的轻吻,还有那马上要抓到手里的星星,以及马志雄回过头来的招手,和那句她永远都忘不了的话:“不要哭,我会回来的,你等我。”一切陈年旧事拂过心头,就像风拂过,一下,又一下,然后消逝。棉花的脸上就会浮起笑容。
那些信,她还保存着,只是再也不拿出来。她只是把它搁在那里,就像放在心的一个角落里。
就让它搁着吧!
这个故事的整理颇费了些周折,因为要从杜月容支离破碎却又庞大无边的叙述中抽离出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是很难的,如果说棉花的前半部分多多少少能从马拉那里得来,但这个故事的后半部分完全是杜月容的杜撰,因为,无论如何,棉花的后半部分生活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因为,那些,马拉也不太知晓。而我就这样在有意无意真真假假地完成着杜月容对生活的想象。我不能对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那么残忍。可是我的整理还是离杜月容的要求有些远,她的世界远比这还要温情。
可是真相却往往是只见性命的。我了解的故事完全不是这样的,我相信爱情,却不相信永久,我相信简单,却不相信温情。所以我确信这是剥离历史的烟雾,所呈现出来的最本真的东西。
事实是这样的,我确信。
棉花其实不叫棉花,那是杜月容一厢情愿想出来的一个名字,杜月容喜欢这样温情而颇具诗意的名字,可是温情多么虚假,诗意多么幼稚。棉花其实叫严春秀,很乡村的名字。马志雄当时就不愿意和严春秀结婚,可马志雄是个听他妈话的人,所以只好结婚了。但是马志雄又不是一个能够委屈自己的人,所以也就提出了离婚。严春秀其实当时闹过的,虽然没有寻死上吊,却也是态度强烈。马志雄却是铁了心肠。马志雄铁了心肠主要是因为,马志雄的母亲正好在那几天去世了。严春秀没有了靠山,知道闹了也不管用,才罢。
杜月容为什么要把严春秀想得那么宽容,是不是韩剧看多了,我不得而知。
关键是,杜月容不知道马拉去了哪里,虽然她并不爱马拉,我觉得是这样,如果她爱马拉的话,为什么不和我爸离婚,和马拉结婚呢?马拉为了追随着她,一直不结婚,只为了能接近她,连工作都随着杜月容的家而改变。而杜月容也享受着这样的追随,关键是她丈夫欧阳杰也很善待马拉。我弄不明白,我也不想弄明白,但是我嫉妒,嫉妒杜月容。这种嫉妒折磨了整个的少女时期。
因为我爱马拉。从少女时期就爱上了马拉。
而且我知道马拉去了哪里。
马拉离开了这个城市,因为我爱他。他为了躲我,离开了这个城市。可是,我还是找到了他,而且怀了他的孩子。他当然不知道,但从那一夜欢情之后,我再也找不到他,他彻底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而我怀了孩子之后,杜月容,就变得有些神思恍惚。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也不想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只知道我找不到马拉了,但我不能对杜月容说,也不能对欧阳杰说。那段日子里,我生活得不知黑白。直到我遇见了马弘治。
很简单,我喜欢上了马弘治,他有一双酷似马拉的眼睛。我改回了杜月容面前的乖乖女形象。在欧阳杰和偶尔好起来的杜月容的操办下,我隆重地嫁给了马弘治。
我为什么不喜欢杜月容的温情,甚至觉得她的可怜,(现在我不嫉妒她,是可怜,或者说是悲悯。)是因为我知道生活不是这样,它很残酷。
真相让人崩溃,但是我只能接受,生活就是这样,它不会属于童话里的城堡,它是摆在人们面前一道血淋淋的口子,要么继续撕破,要么修补它。
还要我说吗?好,你猜不出,那我说。
我的儿子叫马驹,马弘治是严春秀的儿子,也是马拉的儿子,而马拉就是马志雄。
这个事情我没有向杜月容说,永远不会。因为杜月容是我的母亲。
后来,我经常带着儿子去看杜月容,她还会向我讲棉花的故事,但她不提马拉。有些时候,我甚至被杜月容要感染了,而且要喜欢上她描述的场景与事件,那一小会,恍惚中会觉得有些旧时光淳朴的温暖。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