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 折
2012-12-18孟学祥
孟学祥
上篇
戒毒所周所长邀请我去戒毒所采访。周所长在给我打电话时告诉我说戒毒所现在戒毒的人都是一些三十岁以下的年轻人,而且很多人都是戒了吸吸了戒的瘾君子,他想通过我的笔来向社会呼吁,希望全社会都来重视吸毒低龄化的问题。
周所长把我带进戒毒所,走进那道厚重的大铁门,“珍惜生命,远离毒品”八个大大的字立即映入我的眼帘,门边没有哨兵,只有一个值班室,值班室里烧着一个大大的煤炉,三名管教民警围在煤炉边烤火。一名管教民警用钥匙打开另一道铁门,把我和周所长带进戒毒人员居住区。这里没有火,风从高墙上吹进来,冷嗖嗖地打在人身上,戒毒人员大部分都还蜷缩在床上没有起来。我们进去时只见到一个人蹲在水池边洗碗筷,周所长上去问他: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来洗?
他回答周所长说今天是他值日。
我们正在外面说话,有几个人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将身体倚靠在门边,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我们看。周所长问我:
你看是在这里找人谈还是叫人出去谈?
我告诉周所长:
我们先到处走走看看,然后你再帮我找几个人到接待室去,我好好同他们聊聊。
一走进这些人住的房间,一股难闻的酸臭味就立即钻进了我的鼻孔。房间里光线很暗,在里面站了好一会我的眼睛才适应过来。周所长拉开灯,在灯光照射下,房间的情况一目了然。这是一个半封闭的房间,整个房间只有一扇门和一个嵌着大钢筋的窗户与外界相通,床是并排挨着的,一溜十二个铺中间没有任何间隔,厕所就在进门的靠右手边,紧挨着床。灯光下我看到那些坐在床上的人一个个都用漠然的眼光盯着我们,既不说话也不回答我们的问题。但是我们刚一走出房间,身后立即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声音:
你们为什么关我们?凭什么关我们?你们说哪个能戒毒,只有霍元甲才能戒毒。放我出去,我要去找白粉,只有白粉才能够救我的命。
周所长苦笑着对我说:
这是一个老吸,家底吸光不说,老婆也离他而去,现已发展到以贩养吸了。家里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他在我们戒毒所里进进出出已不下十次了。每次进出都没有把毒瘾戒掉,每次家人把他送进来他都是大喊大叫的,一点都不配合。他父亲是我们县上一届的县长,要不是看在老县长的面上我们都不想收留他。
我对周所长说:
待会你帮我把他叫出来我问问他。
在戒毒所的接待室,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名叫王小亮的瘾君子,今年只有十四岁。周所长向我介绍说别看王小亮只有十四岁,却已经有两年的吸毒史了,他也是以贩养吸在贩毒的时候被抓进来的。王小亮是这一批强制戒毒人员当中年龄最小的一个,被抓进来已经十二天了,他的父母一直都没有到戒毒所里来看过他,也没有给他送生活费和生活品来。
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特定的场合,我决不会相信王小亮会是一个吸毒者,瘦弱的身躯,稚气未脱的娃娃脸,再怎样看他都还是一个发育不成熟的孩子。
我还没有开始问话,王小亮先开口问我:
叔叔,你有烟吗?给我一支烟抽吧。
我给了王小亮一支烟并帮他点上火,他一口气就抽下了大半支,然后才吐出一口长长的烟。
我问王小亮:
你几岁了?
王小亮不看我,目光仍紧盯在那燃着的烟上,又连着猛抽了两口才回答:
十四岁。
你是哪年开始吸(毒)的?
前年。
是怎样吸上的?
那时候我读书读不进去,父母就叫我去学开车。我学车学得很累,有朋友对我说吸那个很提神,他们一带我就吸上了,开头只觉得好玩,后来就有瘾了。
那你是怎样走上贩毒道路的呢?
我没贩毒,真的,叔叔,你跟他们说,我真的没有贩毒,那天我只是跟他们几个在一起,他们叫我帮他们送货然后他们就让我吸一回,我刚出门就被抓了。真的,叔叔,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贩毒。
王小亮被带进去了,去之前他用一种乞求的眼光看着我并对我说:
叔叔,我真的没有贩毒,你们要相信我。叔叔,我求求你们了,放我出去吧,我叫我妈拿钱来交,我不能再呆在里面了,在里面他们一天到晚都欺负我。
王小亮那略显稚气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好久好久我都没办法把它从我的耳边抹去。有一天女儿叫我给她解释“夭折”这一个词时,我的脑海中立即出现了王小亮,我对女儿说:
违背大自然的生命规律过早毁灭生命就是夭折。
被周所长称作老吸的周友刚来到了我面前,他是我今天采访的戒毒人员当中年龄最大的一个,三十三岁,在进戒毒所之前是一个驾驶员,曾在单位上开车,后来自己承包出来,他既吸毒也贩毒。
周友刚坐到我的面前时居然对我和周所长点了一下头,坐下去后看见我们桌上的烟,他很熟练地从中抽出一支,不管我们同不同意,就顺手抓过我放在桌上的打火机,自己给自己点了起来。
抽上烟后,周友刚对我说:
我知道你是干什么的,你不就是想拿我们的故事去混点稿费吗?你问吧,只要你想要的凡是我晓得的我都讲给你听。
对这样的人,我没办法在绕弯子。我问周友刚哪年开始吸上的,他说:
不记得,大概有五六年了吧。
我再问他;
把家弄成现在的样子你后悔过吗?
我有哪样后悔的,老婆不愿跟我过,她走就走她的,走了我更清净。
你想过你的父母吗?
想过,但是他们不给我钱,我想他们也没用。
在同我谈话的过程中,周友刚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没有隐瞒更没回避。
当我问到周友刚为什么要贩毒时,他反问我:
我已经没有钱了,不贩我到哪里去找粉来抽?
同周友刚的谈话是在一种不友好的气氛中结束的,在被周所长送进那扇铁门的时候,周友刚对我说:
反正我是戒不掉了,除非把我关死,否则我出去的时候还会再吸,没有钱我还会去找零包来卖。
走出戒毒所,我突然看到天空出现了一缕阳光,这是今年下那场大雪以来出现的第一缕阳光,这一缕阳光虽然没有给人们带来暖意,但在阳光的照射下人的心情已经不再是那样的压抑。我问周所长像周友刚那样的人为什么还要放出来,周所长苦笑着对我说:
对吸毒人员,家长很希望把他们都关到戒毒所里来,但是家里又不肯多出生活费,政府的投入也经常不到位,我们就只能把他们关了一段时间后又放他们出去。像周友刚这种人,毒瘾戒不掉,贩毒的量少,达不到判刑,都拿他没办法。
我知道周所长还有一个潜台词没有讲出来,那就是周友刚父亲的影响。据我了解,周友刚过去因贩毒被公安机关处理时,都是他父母托人把他保出来的。
站在戒毒所外再回首,那两扇重重的铁门已经关上了,高高的围墙把戒毒所同外界的自由隔绝开来,从远处看过去,只看到围墙上空那片流动的云彩。在回城的路上,周所长对我说:
王小亮的父母一直都不愿来看他,我们几次上门去做工作他们都不配合,看来要不了多久我们又得将他放出来。
下篇
我没想到还会再次见到那个名叫贞琳的小姑娘,而且是在这么一种场合。那场大雪邂逅贞琳留给我的印象就像一支鲜艳的玫瑰,芳香四溢中散发着热情奔放的青春活力,曾经有好多个晚上我还在梦中见到过她,直到有许多事情在我身边发生后,我才渐渐把她忘记。然而就在我几乎把她全部忘记的时候,她却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在我翻看案件记录时,派出所的杜所长指着贞琳的名字对我说:
这是这个团伙中唯一的一个女性,别看她只有十八岁,却是一个出场最多的人物,几乎每次打架斗殴都与她有关,而且许多次都是因她而起的。
我在看守所见到了贞琳,她是带着手铐来到我面前的,在我面前坐下后看守才打开她手上的铐子。我们的谈话是在没有看守的监视下进行的。
贞琳,你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帮我们照过像,我还没把照像的钱给你。
你能告诉我你是怎样被抓进来的吗?
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抓我,那天五四他们打架我又没在场。
但五四他们说是你叫他们几个把歪三打死的。
狗日的五四,我叫他们打歪三,并没叫他们把他打死。
你为什么要叫他们打歪三?
我不想见到歪三,我一见到他那种样子就心烦,他一天到晚死缠烂打地缠着我,我就叫他们帮我收拾他。
就因为看不顺眼你就叫人把他打死吗?
我没叫他们把他打死,我只是叫他们教训他一顿,让他以后长点记性,少来缠我。
你一个在校读书的中学生,为什么要和五四的流氓团伙搅在一起?
五四不是流氓,他只对我一个人好。他给我买东西,给我钱用,他每天下晚自习都会到学校门口来接我,把我送到家。不像我爸妈,一天到晚只晓得去打麻将,只晓得吼我甚至骂我。
你为什么要住到五四家去。
我把你当朋友才对你讲那么多,想不到你也像我们老师一样,就知道问为什么,烦不烦呀你?我愿意,你管得着吗?
为了缓解贞琳心中的烦躁,我掏出一棵烟问她抽不抽,贞琳说:
我不抽烟,那是些没有档次的游戏,我不做。
我自己把烟点上,沉默了一会我又问她:
你没有想到叫人去打歪三的后果吗?
我没想那么多,打人是五四的事,以前我叫他去打哪个他就去打哪个,从来没有出过事。大家都知道五四凶,那些挨过他教训的人都没有哪个敢去找他算帐。这回我没想到他们会把歪三打死。
打死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人不是我打的,你问我我也不清楚。
我知道再这样问下去我是不会问出什么结果的,一方面她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事带来的严重后果,另一方面她不知道怎样来正确梳理自己的人生路。我不敢断言这就是一种人生悲剧,面对自由的天空,我才突然发现,十八岁以前,我真的没有想得那么多,那时如果有人也向我提这么多问题,我也许会说不知道。而悲剧的根源就在于当我们不知道的时候,没有人来指点我们,父母的打骂、学校老师的教训,仿佛都是一成不变,从小到大,都是不由自主地烙印在我们的心上。
我要离开的时候,贞琳对我说:
你能帮我的忙吗?你熟人多你去找他们(公安机关)帮我说说,叫他们早点放我出去,我已有三天没有到学校了,如旷一个星期的课,学校就会把我开除。
在贞琳说这句话时,我又从她的身上看到了我以前见到的贞琳,一副单纯、开朗、幼稚的中学生形象。
在公安局刑侦大队我了解到,贞琳他们的案件已移送检察院,刑侦大队的汪队长对我说贞琳将要有六到十年的刑期,我不知这个女孩今后还能不能走好?
冬天了,大部分的植物都进入了休眠的状态,原先生机勃勃的原野一下子都变得冷寂起来,树木没有了树叶,小草枯萎了身躯,只有几株菊花在风中摇曳着,继续释放出生命的风采。
我几乎淡忘了贞琳,在这近一年的时间,我一直没有去打听她的情况,采访她过后我一直没有把这篇报道写出来,这是在以前的采访中我从没有出现过的现象,好几次在电脑上已经打出了标题,但就是写不出内容,一直到现在我的电脑上还是一个空空的标题,我没有删除,也没有填上内容,因为在我动手创作的时候,我才发现在这个标题下,我真正的是一片空白。
在又一个冬天到来的时候,贞琳他们的案子终于有了结果,主犯五四被桥城中级人民法院判处死刑,其余的人都领受到了不同的刑期。在五四被执行死刑那天,我又一次见到了贞琳,她穿着宽大的囚服,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胸前挂着一块写着她姓名的大纸牌,脸上完全没有了少女的那种光泽。审判长在对她进行宣判的时候,她把头低了下来。在这个十九人的犯罪团伙中,只有她一个唯一的女性。贞琳始终没有抬头看我,我知道她已经过了十八周岁,已经是成人了。从现在起她将要为她的行为付出八年的沉重代价,我不知道下次我再见到她的时候她会是个什么样子?
我翻出在大雪中我为贞琳拍的一张照片,那是我在那场大雪中与她邂逅时偷拍下来的,照片上,一个身着火红羽绒服的女孩在大雪中奔跑着,全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脸上荡漾着灿烂的欢笑,完完全全一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少女。
看到贞琳的照片,女儿说:
她是个罪犯。
我说:
她不是。
女儿又将照片认真看了一遍,说:
她是个罪犯,那天我和妈妈上街,看到她被两个警察阿姨押着,手还被捆着。她就是个罪犯。
我真想对女儿说她以前不是罪犯,最终我还是没有说,女儿虽然早熟,但很多道理她还尚处在一知半解的朦胧认识中,讲多了她不但不懂,或许还会起反作用,加重她的思想压力。我请押解贞琳去外地服刑的一位法警帮我把照片转交给贞琳,我真心希望她还能够像照片上的女孩一样,把欢快的笑重新写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