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生活”的幻象
——《银城故事》与辛亥革命历史阐释
2012-12-18吕东亮
◆ 吕东亮
“日常生活”的幻象
——《银城故事》与辛亥革命历史阐释
◆ 吕东亮
在当代文学革命历史叙事中,关于辛亥革命这一事件的言说并不多。这大概缘于主流意识形态的谨慎与此段历史本身的复杂性。事实上,关于辛亥革命的言说关系着革命道统的合法性问题。在主流意识形态的阐释谱系中,辛亥革命是旧民主主义革命,是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超越对象,但同时也是革命的先驱,开启了20世纪革命中国的新纪元,也奠定了革命合法性和现代性的基础。因此,相当长一段时期里,关于辛亥革命的历史叙事同样也是严肃的文学行为,但辛亥革命的重要性毕竟不能和无产阶级革命相比,文学书写的热情自然也就不高。这种冷漠不仅反映在辛亥革命题材上,关于近代历史题材的长篇小说总体上就比较少。其中,值得人们注意的长篇小说有李劼人在新中国成立后修改过的《大波》三部曲和新时期之初的任光椿的《戊戌喋血记》、鲍昌的《庚子风云》。这些作品总体上没有也不可能超越正统的历史叙述。这种近乎历史图解式的书写反过来进一步减弱了小说家们的叙述兴致,以至于长期以来关于此类题材的小说乏善可陈。不过,情况在新世纪发生了改变。莫言的《檀香刑》、李锐的《银城故事》都可谓是精品力作。这里,我只讨论李锐的《银城故事》。
一、怀疑中的重建
《银城故事》的扉页有一则作者的题记:“在对那些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历史文献丧失了信心之后,我决定,让大清宣统二年、西元1910年秋天的银溪涨满性感的河水,无动于衷地穿过城市,把心慌意乱的银城留在四面围攻的困境之中。”①这是一个重要的提示,鲜明地表示了作者对于正统历史叙述的不屑。“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历史文献”常常是新历史主义攻击正史的口实,“文本之外一无所有”则是后现代历史学的座右铭。李锐对于正史的挣脱显然也得益于新历史主义的启示。历史的缝隙恰恰打开了文学想象的空间,历史学家的无能为力恰恰为文学家提供了虚构的信心。但虚构纵然自由,也得有所依凭,尤其是面对历史空间时,所以李锐“为了保持真实的质感”,“查了很多资料,看了很多书。中国盐业史,晚清军事史,军制变化,新军教材,古代官制,民间行业,家族记载,等等”,还“从《文史资料》里直接引用”了不少材料②。一方面对历史文献失去信心,另一方面却又颇费心力地查阅引述相关历史文献,这些矛盾的行为清楚地说明了李锐对于历史叙述的怀疑不是根本性的,“文本之外一无所有”的对于历史真实的绝望并不适合李锐。李锐所怀疑的历史是具体的,不是普遍的。他所怀疑的是正史,他所追寻的是在正史压抑之下的历史。他有重建历史真实的信心,丝毫没有戏说历史、大话历史的洒脱。
李锐的信心渊源有自,其盐商家族的往事为他提供了感性的材料,这些材料的丰富性已在《旧址》中得到体现;《厚土》、《万里无云》中所表现出来的对于民间社会的体认强烈而又持久,又更深刻地融入了《银城故事》的写作;更重要的是新时期以来近代史研究的成果博大丰厚,多姿多彩,足以改变人们对近代史的单一理解,也足以为李锐重建历史提供所有的素材。李锐对近代史料的阅读如前所述,是比较专业的;事实上,李锐也是一个学者型的作家,人文学界的变动也一直在李锐的阅读视野之内。而近三十年来人文学科的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般的变化,近代史学科可谓是比较典型地体现了这种变化的学科。这一方面是由于政治环境的松动,此前由于政治敏感度较强而不能全面进行研究的课题得到了开放的机会,学者探索的自由度也大大提升;另一方面,则是由于全球范围内的后现代历史思潮的影响,以前处于研究中心的政权更迭、精英势力、重大事件不再受到集中的关注,而以前较为边缘的关于社会制度、民间生活、地方名物的研究则获得青睐,区域社会史、行业经济史、民间生活史等“眼光向下”的新兴历史分支学科成为研究的热门。这种研究状况,套用利奥塔在《后现代状况》中的描述则是“宏大叙事瓦解,小叙事勃兴”。正是在“小叙事勃兴”方面,小说和历史走得越来越近。许多历史专著讲述民间普通人的生活,读来饶有兴味,同时许多小说也有意识地介入历史的再叙述。李锐的《银城故事》也可作如是观。而且,李锐还在小说中直接表达了他对“小叙事”的高度评价:“所有关于银城的历史文献,都致命地忽略了牛粪饼的烟火气。所有粗通文字的人都自以为是地认为:人的历史不是牛的历史。所以查遍史籍你也闻不到干牛粪烧出来的烟火气,你也查不出那些长角居民的来龙去脉,你更不会看到牛屎客们和繁荣昌盛的银城有什么干系。只有银城的主妇们世世代代、坚定不移地相信,如果没有牛,没有便宜好用的干牛粪饼,就没法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就没有银城和银城的一切。银城有无数的盐井、无数的盐商、无数的银子,可如果没有那些牛,盘车就不会转,井就凿不成,卤水就提不上来,一切就都是空话,银城的历史就会丧失了动力。”这里,李锐对于历史的理解和质疑事实上和史学界对传统史学的质疑是一致的,李锐的思想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在中国近现代历史研究领域里,“小叙事”格外活跃,而且这些“小叙事”并不妄自菲薄,而是跃跃欲试地解构既有的正统的宏大历史叙述,这种来自边缘的革命是史学研究的普遍症候,但表现在近代史领域里常常会触及重大的政治命题,从而引起意识形态的冲突③。这种冲突集中地表现为“现代化”范式和“反帝反封”范式的争论。争论的关键问题则是近现代史的主题,即究竟是现代化主题还是革命主题。对于近现代历史实存而言,反帝反封的革命确实是主旋律,但革命不是为革命而革命,主导革命的潜在历史动力无疑是现代化。因此,这两个主题并不存在难以弥合的矛盾。问题的症结在于,现代化主题在近年来思想界“告别革命”的影响下,逐渐演变为一种意识形态,即否定革命的正义性、合理性和有效性,认为革命是历史走进了误区,现代化才是历史的正途。这样就把现代化主题和革命主题严重对立起来,对历史作主观化的解读和评价,这无疑是对历史的简单化和曲解。但在当下的文化语境里,“反帝反封”背负了陈旧保守的色彩,而“现代化”则具有解放的、开明的意义,令人耳目一新。李锐则以自己的写作表明了对于“现代化”史观的赞同。
二、叙述的控制力及其破绽
重建历史的信心是叙事得以进行的有效保证。对于李锐而言,这种信心还赋予他的叙述一种严密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力在其他作家的历史叙事中是罕见的。
《银城故事》讲述的是辛亥革命前夕银城一场革命暴动在策划和准备过程中无奈被放弃的故事。小说为我们描写了五种力量对这场暴动的反应以及这种反应形成的历史合力,成功地建构了一个逼真的历史现场。其中的大多数人物都有一定的史料基础,作家对这些人物的情感倾向也有来自于史学界评价的支持。
桐江知府袁雪门大人在银城被革命党的炸弹炸死,但他带来的密令却让巡防营统领聂芹轩有了防范的准备;聂芹轩戎马一生,行将退伍,但解甲归田之际却又为衰退的大清朝所用,从而在无奈中忠于职守,以自己的智慧和勇气阻止了暴动的发生。在小说中,这些统治者的形象是相当正面的,完全走出了“污名化”的文化情境。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符合历史的实际,晚清官员并非以往人们印象中的腐败无能,相当大一批官员是文化精英,有着较高的个人修养和坚定的道德操守。小说对于这些人物显然充满了“理解之同情”,袁雪门和聂芹轩月下对酌的情景无疑具有温馨的人文气息,聂芹轩在大厦将倾之时对于使命的坚守具有浓烈的悲壮色彩,这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读者对于统治者的愤恨。在此,小说的叙事伦理是相当柔和的。
掌握银城经济命脉的以刘三公为首的盐商家族,在当地举足轻重,连官府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维系着银城的繁荣和稳定,也不愿意看到暴动的发生;刘三公支持自己的孩子出洋留学、兴办新学,当他察觉到自己儿子是革命党的首领时,婉言相劝并作为人质使得暴动胎死腹中,他费尽心力保护自己的两个儿子,却最终失败,但还是具有生活的勇气,坚持参与到银城的重大活动中去。刘三公毫无疑问是近代历史上绅商阶层的代表,而绅商在中国现代化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在有的近代史学者那里甚至成为现代化的主体。绅商阶层主张走改良道路,不愿意通过革命暴动来推动经济建设和社会发展,甚至认为革命是对现代化进程的破坏,他们往往带有鲜明的文化保守主义色彩。在小说中,刘三公毫无疑问是传统人文价值的守护者,他在大灾之年慷慨赈济灾民,在平时积极从事公共建设甚至兴办新学,维持了家族和社会的稳定。刘三公无疑是近代社会重要的稳定力量,他对个人生活如饮食等的精致追求散发着和谐的魅力,他在痛失爱子之后的坚强也昭示了生活信心对于生命存在的重要性。在刘三公形象的身上,投注了作家尊重甚至敬佩的目光。
革命党人欧阳朗云来自越南华侨富商家庭,因为孙中山的一场演讲而参加了革命,他在日本学习制造炸弹,暴动前夕,他从日本来到银城,以日本人身份秘密从事暴动准备工作,却因自己强烈的复仇欲而提前刺杀袁雪门,打乱了暴动的部署,自己为了避免统治者伤及无辜而自首,最终却受不过聂芹轩发明的奇怪刑法而招供;革命党首领刘兰亭是刘三公的儿子,他娇妻温柔,儿子行将诞生,又被父亲委以继承并振兴盐商产业的重任,自己呕心沥血创办的新式育人学校大有起色,这一切使得他面对暴动将带来的血腥和破坏时犹豫不决,最终决定放弃暴动,在自己藏身的地窖里羞愧自杀;刘振武是刘三公大灾之年收养的义子,后来也被送往日本学习军事,他在日本也参加了革命党,并在归国后被清政府委任为新军统领,他在袁雪门遇刺后被紧急派往银城防备叛乱,但同时又是根据革命党计划率新军来银城参加暴动,在他行将暴动之时却看到了义父被聂芹轩作为人质威胁自己,无奈只好放弃暴动,乘坐义父为自己安排的船离开银城,但在船上,却被自己赴银城途中武力镇压的叛乱农民的幸存者所仇杀。两位革命者最终在交错的恩怨情仇中死去,留下的是对历史无常的感喟。辛亥革命的革命者主要是一批出身并不贫苦的知识分子,而“知识人的革命,本义上是用一种思想掀动社会的革命”④。也就是说,这些人并没有亲身感受到被压迫被剥削的苦痛,而是受到革命思想的启迪,为了追求一种更合理的生活而参加革命的,他们的革命是带有一些“受教唆”的色彩的。很有意思的是,作者对这些革命者的叙述相当中性,过滤掉了那些赞扬性的言辞,在不动声色之中解构着历史。在作者的笔下,欧阳朗云的炸弹行刺,并不具有大义凛然的色彩,更多地带有复仇和挑战自我怯懦的心理意味,而他的招供则显得合乎情理,作者没有指责他的脆弱;刘兰亭形象的最可爱之处是他对小家庭的呵护、对大家庭的承担和对事业的挚爱,他在决定放弃暴动的那一刻尽管充满了犹豫,但却是最有光彩的一刻,相反他的死则显得绝情而无谓;刘振武的命运则更富有戏剧性,在脱离底层的困厄之后,他的新军统领的身份、革命者的使命使他杀害了自己的父兄,并被自己的兄弟刺死,造化弄人的悲剧在刘振武身上上演,他最富有人情味的举动则是面对恩重如山的义父,毅然放弃暴动。
两位来银城辅助刘兰亭创办新式学校的日本人兄妹秀山次郎和秀山芳子,是刘兰亭等革命党人的日本老师秀山正雄先生的孩子,秀山次郎来中国是因为想用先进的思想征服这个在他看来处处劣等的国度;秀山芳子则是因为对欧阳朗云的爱才来到银城的,但是她的爱情遭到哥哥秀山次郎的反对,在欧阳朗云牺牲、革命党人暴露之后怀着凄凉之情和哥哥离开了银城。小说中不断出现秀山次郎拿着蔡斯牌照相机捕捉真实中国的场景,这一场景无疑具有较强的隐喻色彩。秀山次郎对于中国的拍摄总是受到庸众的干扰,总是要经过一番导演才得以成功,但这恰恰是最大的不真实,这不真实的根源则在于秀山次郎本身的偏见,他对中国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成见,由此成见出发去拍真实,得到的只能是经过导演的符合偏见的真实,作者对于文化殖民的批驳跃然纸上、极为有力,而事实上,由东京发起的、受日本启示的革命从理念上不可避免地带有文化殖民主义色彩,日本现代化模式并不是通用的模式,也不一定适用于中国,日本人对于中国革命的支持并非仅仅是出于无私的道义,相反在很大程度上是居心叵测的,这些有具体的史料为证,也含有作家深刻的文化关怀;相比之下,秀山芳子对于欧阳朗云(他的形象也部分地象征了中国古典文化的魅力)的跨民族跨文化的爱恋则具有不可磨灭的意义,尽管“没有任何文献记录过一个姑娘柔肠寸断的眼神”。
在描写了银城里的主角之后,李锐还不惜笔墨,描绘了银城的配角广大下层人民的生活,这里有做牛粪饼为生的牛屎客旺财,有旺财的客户蔡六娘等下层市民,有会贤茶楼陈老板、郑记汤锅铺郑老爹、三和兴饭店老板等小工商业者,还有群居的乞丐等人;而银城周边的乡村也不宁静,以袍哥岳天义为首的农民们杀了地保,聚众山林,以反满为旗帜笼络一帮乌合之众,愚昧而疯狂,最终在新军的攻击下溃不成军、作鸟兽散,岳天义和大儿子岳新寿惨死,二儿子岳新年侥幸逃脱之后为了复仇,杀了原本是岳天义亲儿子的新军统领、革命党人刘振武。在小说所建构的世界中,底层生活世界是一个充满生命欢欣的世界,当这个原始的平静的生活世界被“袍哥”、“反满力量”等外在的不安分因素所扰乱时,这个世界必然万劫不复、悲惨不堪。小说对“天义军”的书写显示了被异端势力劫持的农民的愚昧、狭隘和荒诞,令人想起史学界现代化派对于义和团拳民的描述。
《银城故事》的叙事密度相当大,这和小说14万字的篇幅有些不相称,之所以能够保持美学上的成功,除了李锐一以贯之的严谨工整、精练传神的写作风格之外,还得益于强大的叙述控制力。作者在叙述的过程中赋予每一个人物、每一个事件合理的形式和思想的使命,同时又阻止了叙事空间的开拓,消解了意义漫延的可能性。确定的理性和意识形态保障了控制力的持久和叙事的圆满,而美学品格上令人击节赞叹的处理反过来也强化了意识形态的完美性。如前所述,每一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都按照既定的阐释路径生发意义,这些形象相对于以往的历史形象来说无疑是得到了意识形态的改写。伊格尔顿在描述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控制时说:“美学的任务就是要以类似于恰当的理性的动作方式(即使是相对自律地),把这个领域整理成明晰的或完全确定的表象”;“维系资本主义社会秩序的最根本的力量将会是习惯、虔诚、情感和爱。这就等于说,这种制度里的那种力量已经被审美化。这种力量与肉体的自发冲动之间彼此统一,与情感和爱紧密相连,存在于不假思索的习俗中。如今,权力被镌刻在主观经验的细节里,因而抽象的责任和快乐的倾向之间的鸿沟也就相应地得以弥合”⑤。这种对表意策略的揭示适合于所有的意识形态叙事。在李锐的《银城故事》里,维系叙事秩序的是现代化意识形态的要素,比如改良,比如稳定,比如生活的平静和生命的欢欣。在这个意义上,《银城故事》是典型的意识形态写作,是一部政论体小说。这令人想起茅盾“观念先行”的巨作《子夜》。今天,“观念先行”不再是一个不加分析就可批判的概念,问题在于先行的观念是否符合作家对于历史的观察,是否为作家所确信。在这个意义上,茅盾的《子夜》是成功的,李锐的《银城故事》也是成功的。但如同《子夜》不可避免地露出破绽一样,《银城故事》的破绽也是存在的。这主要表现为旺财形象的塑造上。
旺财是“流几身大汗,晒一百斤干牛粪饼才换一百文铜钱的牛屎客,是银城最低贱的苦力”,他“勤快老实”,“手里做出来的牛粪饼都是外光内紧、火力旺盛的好货色”,他还“是个爱干净的牛屎客”;旺财心地善良,自己发现的宜居的仙人洞,无偿让乞丐们居住,“在银城的叫花子群里有了善人的名声”,他仅仅以自己的厚道就做了仙人洞里“神仙帮”乞丐的精神领袖,并弃绝了“赶酒收钱”的无赖行径,还定下了“不恶乞、不敲竹杠”“仙人洞里的一草一线都不可以拿”等不乏威严的“铁定的规矩”;他想讨贫苦人蔡三娘并不俊俏的女儿三妹为妻,但即使这样可怜的理想也没有实现,面对生活的挫折,他在三和兴饭店大快朵颐之后,依然平静地接受永无出头之日的命运,继续投入到永无止境的生活中。“旺财清楚地知道,山下这个血肉丰满、繁荣昌盛的城市是自己讨生活的好地方。”⑥旺财这个形象带有明显的理想化色彩,也缺乏史料的支持,更不符合人们的生存经验。即使在文本内部,旺财形象也没有理由和起义的农民、秀山次郎镜头前的嗡嗡嘤嘤的围观者和乞丐严格地区分开来,他的道德修养更是无源之水。他是作家生造的形象,是从作家意识里走出来的形象。作家赋予他相当多的叙述篇幅,情感倾向无疑是赞赏的,更重要的是,作家把旺财形象作为生活本真状态的象征来书写,与革命者的踌躇满志形成参差的对照,并映衬出革命意义的虚假和革命者的虚荣。但旺财的安贫乐道毕竟没有缘由,他越近似日常生活的圣人就越显得虚假,作家对这个形象的叙述越是用力,就越显得捉襟见肘,叙述的破绽不可避免地呈现了。
三、“日常生活”的幻象
在《银城故事》里,人物的命运最是耐人寻味。欧阳朗云、刘兰亭、刘振武这些慷慨激昂的革命者都在历史的风云变幻中无谓地死去,欧阳朗云由于受刑不过而叛变,死得并不光彩;刘振武死于自己毫无防备的亲兄弟的仇杀;刘兰亭意气用事的死既没有意义,而且还是一种对于伦理责任的推卸。这种命运,用作者李锐的话说,是“最有理性的人类所制造出来的最无理性的历史给人自己所造成的永无解脱的困境”⑦,或者用通俗的话说,是庸人自扰,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但这些革命者的命运并非可以简单地用“无理性的历史”来解释,《银城故事》也并非“讲命中注定,讲人算不如天算”,也不可以“附会后现代叙述的游戏笔法”⑧。如果我们详细推绎这些人物的命运轨迹,我们就会发现,革命者命运转坏的共同原因是对于日常生活的叛离,而当他们留恋日常生活的时候,恰恰是他们最有魅力的时刻,而且还隐含着命运转好的契机。欧阳朗云可以收获美丽的秀山芳子的挚爱,刘兰亭可以安然地享受生活,经营自己喜爱的新式教育事业,刘振武则完全可以成为国家精英。与革命者相对比的是聂芹轩、刘三公等既定生活秩序维护者的命运,除了袁雪门突然被炸死但在既有的文化体系备极哀荣之外,他们都安然无恙,他们对社会稳定的诉求似乎得到了天助,他们对安定生活的信心似乎也来自于历史的支援。
精英们的命运如此,下层人民的命运亦如此。天义军这些民间日常生活的叛乱者们得到了可耻的失败和灭亡,而旺财以及其周围的市井细民则咀嚼着日常生活的小悲欢度过岁岁年年。旺财随遇而安、波澜不惊的存在状态甚至彰显着日常生活的神性光魅。在《银城故事》中,日常生活是一个关键词,是一个核心的意识形态。以此为价值基础,革命就变得声名狼藉。在日常生活意识形态的视域中,革命是不安于日常生活的革命者煽动的暴动,而用以煽情的思想资源则来自海外,是一种文化殖民的产物。当这种思想在革命者的强力推动下演变成实践时,革命就成为对日常生活以及支撑日常生活的本土文化传统的暴力戕害。因而,无论是精英还是细民,一旦被革命、叛乱等异端势力的魔魇捕获,遭遇的只能是永无解脱的悲剧。《银城故事》对于日常生活意识形态的演示堪称完美,但无论何等完美,只要背离了压抑了真实的生活情境,这种“日常生活”的幻象必然露出破绽,进而支离破碎⑨。
在主流的历史叙述中,辛亥革命同样也是不成功的,主要原因则在于过于依赖精英力量,利益诉求也不可避免地精英化,基本上是在走上层路线,和下层的联络也主要是通过无纪律、不纯洁的会党势力,这决定了辛亥革命的艰难性和不彻底性。武昌起义的爆发促成了辛亥革命,但这是“一场成功太过简捷的革命”⑩。但主流历史叙述对于革命的正义性和合理性是充分肯定的,国势衰弱、民不聊生是革命的根本原因,尽管这种叙述不可避免地对革命者和下层革命势力进行了美化,对于一些动摇革命、投机革命的绅商和革命对象清王朝政权进行了丑化。而“现代化”学派的叙述则认为渐进的、不打破日常生活进程的、不流血的改良则是现代化最有效率、最合伦理的途径。绅商阶层、开明官僚是改良的中流砥柱,庸常的下层人民则是现代化的群众基础,而革命者、暴动者则是把现代化引向歧路的罪魁祸首。这种叙述有它的历史合理性,但却遮蔽了另一部分真实,反过来美化官僚绅商的道德形象,夸大他们的作用,同时妖魔化革命者的形象,淡化底层人民的苦难,把知识分子的革命和民间的叛乱视为错误的、愚昧的、欲望化的、非必然性的。不同的意识形态立场决定了不同的叙事编码。李锐的《银城故事》毫无疑问地介入了这种意识形态纷争,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相应地,李锐也把主流历史叙述解码,从而按照现代化的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进行重新编码。李锐坦陈:“在这个主调(无理性历史中的生命悲情)之下,从容不迫的日常生活和环环相扣的暴动突变交替出现,组成了小说的复调格式。所有的没有出路的反抗和绝望,所有的永恒不变的山川风物、民间百态反复出现、反复对比,我想表达的无非还是‘最有理性的人类所制造出来的最无理性的历史给人自己所造成的永无解脱的困境’。”伊格尔顿在分析意识形态话语策略时指出:“意识形态的研究不只是关于思想观念的社会学;它更要具体地表明观念如何与现实的物质条件相联系,如何遮盖或掩饰现实物质条件,如何用其他形式移置它们,虚假地解决它们的冲突和矛盾,把它们明显地转变成一种自然的、不变的、普遍的状态。”在《银城故事》里,日常生活是“一种自然的、不变的、普遍的状态”,革命者和叛乱者舍弃了本来安闲的日常生活,却给安于日常生活的人们带来了无尽悲情;只有那些维持稳定的绅商官僚和安贫乐道的市井细民,才真正代表了合理的生活。于是,日常生活中底层人民被剥削被压迫的血泪被遮盖了,既得利益者们的巧取豪夺和骄奢淫逸被掩饰了。腾挪趋避的叙事告诉人们:革命、政治是不可靠的,“非理性的”,“无出路的”,令人“绝望的”,只能制造生命的悲情;而日常生活则是生命的底色,值得人们无条件地珍惜和坚守。但更多的生存经验和历史记忆告诉我们,革命并非是为了寻求超越日常生活的刺激而革命,常常是欲过日常生活而不得而革命,善于忍耐的底层人民之所以参加革命,往往是民不聊生的结果。在《银城故事》中,人口大面积死亡的灾难的解决方法是绅商的良心发现和慷慨赈济,这尽管有一定的事实根据,但对于真实的历史情境而言常常是靠不住的。革命最根本的原因不是统治者的具体道德问题,而是阶级剥削和压迫的问题,不合理的阶级结构对于人性是一种压抑,对于经济和社会发展而言同样是一种阻滞性的力量。因此,对于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化描述,实际上是对革命历史的一种歪曲,对矛盾重重的现实则是一种粉饰。
《银城故事》所表达的对于日常生活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守护,在新时期以来的小说中并不少见。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新写实”为代表的小说早就张扬了日常生活的魅力,在那个时代,对于日常生活的褒扬带有挣脱“泛政治化”社会生活的意义,具有较强的历史合理性;三十年过去了,我们的日常生活早已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日常生活再也不是单一的平和安宁的面目,而且平和安宁的日常生活永远是幻象,人们对于公平正义的期待再一次强烈起来。伊格尔顿对于意识形态的分析具有强烈的现实指向,同样詹姆逊认为叙事本身就是一种社会象征行为,就是一种意识形态实践,他认为:“审美行为本身就是意识形态的,审美或叙事形式的生产将被看做是自身独立的意识形态行为,其功能就是为不可解决的社会矛盾发明想象的或形式的解决方法。”李锐在《银城故事》中的拈出的日常生活的意识形态是不是在客观上为目前中国社会“不可解决的社会矛盾发明想象的或形式的解决方法”呢?当然,李锐有他的人性关怀,这种关怀在某种意义上甚至是十分可贵的,但他的关怀既然来自于我们社会的意识形态场域,也就不可避免地融入这样一个意识形态场域,成为具有功能的、可以利用的“社会象征行为”。
日常生活的承载者更多的是下层民众。但对于下层民众,李锐并不信任,他说:“我绝对警惕自己对于大众的简单赞颂,虽然我使用了大众的农民的口语,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对于神化大众是充满了警惕的,甚至是十分反感的。”但遗憾的是,他自己就在《银城故事》里神化了大众的一分子旺财,并视之为日常生活哲学的典型代表,只不过这种神化不同于革命哲学对于大众的神化而已。大概是意识到了这一点罢,《银城故事》在建构一个日常生活世界时,除了顺从者和叛离者之外,还描写了大量拥挤在秀山次郎相机旁的庸众,这些庸众无疑是具有可塑性的,既可能安于日常生活,又极可能参与天义军、革命党,事实上,即使是日常生活的顺从者如旺财等人,也是可能成为不安分的异端分子的。因而,李锐十分反感知识者用自以为是的理念把广大下层民众拉入革命的深渊。但是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底层民众说到底没有自己独立的文化及其表述,在漫长的历史里是无声无息的,阶级社会中统治者文化是主导性的文化,连被统治的底层民众都心悦诚服;因而,革命也好,改良也好,这些外在的理念只能是通过灌输和启蒙的方式赢得民众,而知识者并且只有知识者能够承担起这一使命。李锐尊崇的日常生活其实也只是悬浮在真实生活之上的意识形态的幻象,也只能是一种外在的理念。所以,李锐对于日常生活意识形态的张扬,其实发挥的正是他自己所警惕和反感的启蒙者的作用,这大概是难以解脱的悖论。而对于底层民众而言,问题则在于哪一种意识形态维护了他们的正当利益,哪一种意识形态更合乎历史和现实的情理,这才是知识分子真正应该关心的所在,也将真正考验知识分子的知识水平和伦理责任。
注释:
①李锐:《银城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扉页。
②李锐:《银城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 212页。
③近年来近代史领域里的意识形态冲突事件主要是“《走向共和》事件”和“冰点事件”。有兴趣的读者可以参看张海鹏和袁伟时等人的相关文章。
④陆建德、罗志田等:《山雨欲来:辛亥革命前的中国》,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 59页。该书用实例说明了革命者的出身多是权贵富商家庭,一些革命者甚至是晚清的“干部子弟”。
⑤特里·伊格尔顿:《美学意识形态》,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8页。
⑥李锐:《银城故事》,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
第128页。
⑦李锐、王尧:《李锐王尧对话录》,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63页。
⑧王德威:《当代小说二十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198页。
⑨李锐的控制性叙述或许还有一定的余地。这主要表现为那个刺死自己兄弟刘振武的岳新年跳船之后没有下落的叙述。岳新年可能被淹死,可能重振旗鼓,可能沉入日常生活,这算是小说的一个悬念或者缝隙吧。
⑩陆建德、罗志田等:《山雨欲来:辛亥革命前的中国》,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版,第 20页。
信阳师范学院文学院;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