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革命”到“历史”:革命历史题材作品重心的必要转移

2012-12-18贺仲明

新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文学创作题材革命

◆ 贺仲明

从“革命”到“历史”:革命历史题材作品重心的必要转移

◆ 贺仲明

最近几年,围绕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和艺术作品有较广泛的争议。首先是对文学史上的革命历史题材作品的评价普遍偏低,并引起一些论争。包括前些年对“戏拟红色经典”问题的争执①,包括最近对红色经典商业化运作所进行的讨论,也包括对“十七年”红色经典文学价值的重新认识,等等;其次,近年来的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创作缺乏大的突破,社会影响也遭遇冷场。虽然这类作品一直不乏创作者,政府嘉奖也多,特别是在影视界,“明星加革命”或“革命加恋爱”的模式非常泛滥,作品众多,但是,读者的反映却并不见好,艺术质量更是堪忧。在我看来,这当中涉及一个比较关键的问题,就是如何确立革命历史题材作品的重心。因为所谓的“革命历史题材”,实际上包含着“革命”和“历史”两个基本内涵,二者孰轻孰重,直接关系到这一题材创作的根本和出路。

这个问题在以往不成其为问题,因为答案肯定是唯一的,那就是以“革命”为中心。特殊的政治色彩,使这类题材中的“革命”显得特别重要而敏感,也使“历史”只能成为其中不那么重要的点缀而已。或者说,这一概念之所以能够成立,能够与其他历史文学分庭抗礼甚至后来居上,“革命”毫无疑问是主导性的因素。这也直接影响到对这类作品的评价要求,或者说,较之其他题材文学作品,这类作品评价标准中的政治色彩更强也更明确,革命标准第一、历史标准第二绝对无可争议。也就是说,只要符合了革命的要求,历史要求可以次之。反之,如果不符合革命的要求,历史水平再高也肯定不行。

特殊的要求,也导致以往革命历史题材作品是革命色彩强,历史色彩弱。我们现在来看“十七年文学”中的革命历史题材文学,许多作品是以革命浪漫主义为主导,严重疏离甚至是背离了历史真实。而在文学作品的评价史上,更不乏以像《刘志丹》这样被完全以“革命”要求来决定命运的典型例子。在这里,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已经不再作为文学存在,它已经承担着政治历史的功能,也接受着政治历史的命运。

这种情况有一定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因为在中国文化中,历史本身就被特别看重,所以才有董狐、司马迁这样彪炳史册的历史学家,也有像崔杼那样因为恐惧历史而屠杀史家的人物。“十七年文学”处于共和国成立不久的背景下,国内外政治局势都相当紧张,革命历史文学需要承担一定的政治功能,创作特点和评价标准上存在一定的特殊性是必然的。

但在今天,我们的观念也许需要有所转变。有这么几个理由:其一,革命历史题材文学的功能发生了变化。虽然不能说革命不再重要,但是,现在的政治背景与共和国刚刚成立时的“十七年”有很大的不一样。那时候,革命历史文学需要承担证明共和国和共产党历史必然性与合理性的任务,其最重要的功能是政治,所以需要特别赋予历史以重任。但是在今天,我们的国家和政党已经有了六十年的执政历史,不再需要证明其合理性,它更需要的主要是现实执政能力。在这一背景下,没有必要再片面强调革命、忽视历史。历史题材文学也可以不再需要承担那么重要的政治功能,可以更多地回归到文学本身、历史本身。对于革命历史,更需要的是客观地总结经验教训,从中明得失、辨是非,更好地为现实服务——这一过程,曾经普遍地存在于中国历史中。每一封建朝代的更替,最初都是对前朝的否定和批判,但一旦政权稳定后,所做的就是认真严肃地修史,客观地评价前朝历史,以作为自己的借鉴。我想,封建朝代都能这样,我们完全可以做得更好。

其二,人们对历史题材文学的阅读期待发生了变化。从读者方面来说,革命历史题材文学的价值和生命力更主要在于历史本身。以往特殊政治背景下,革命是文学创作的中心,也有这方面的阅读期待。许多人期待的是接受教育、了解红色革命的过程,从审美上来说,人们也期待传奇、故事、英雄主义、革命浪漫主义因素。但是现在,人们更感兴趣的是历史的真相,是对历史的还原和独立思考。比如,黎汝清《皖南事变》、《碧血黄沙》等革命历史题材小说当初那么受欢迎,就与它们对历史真相的还原有直接关系。最近一些年来,许多还原历史、揭秘历史的书籍,特别是一些揭示党史、军史中隐秘历史的书籍,也包括像《百年潮》、《炎黄春秋》这样的历史刊物,都非常受欢迎,充分反映了这方面的阅读心理。

其三,时代文化状况也使我们较多地关注历史成为可能。这首先是政治环境日益宽松,革命历史题材文学不再那么地位显赫,却也失去了许多禁区,人们对革命历史可以更自由地探讨和思考,作家们的文学创作也可以少受羁绊,更充分地展开想象和思想。其次是历史资料越来越丰富。近年来,随着《关于建国以来党对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等中央文献的发布,中央对党史材料作了很大程度的放开,大量历史文献逐渐解密,加上与海外文化交流的深入,许多以往保密的历史材料进入到普通老百姓的视野中,以往蒙在历史上的神秘面纱被逐渐揭开,使我们更真实客观地认识和书写历史有了更多的可能性。

也许有人会担心,强调文学重心转移到历史,会不会损伤革命的主题。实际上,回到历史并不意味着轻视革命,更不是对革命的否定。因为我们相信历史选择的合理性。中国共产党的革命能够取得成功并非偶然,它当初的革命方向确实是符合历史潮流,也代表了民族发展的方向。只有客观深入地呈现历史,只有真正深层次地展现革命和认识革命,才能够促进人们对革命内涵的理解,才能增进人们对革命的信心和价值认同,从而更促进革命历史题材文学艺术的价值和生命力。因为在改革开放几十年后的今天,在人们思想已经充满着自由和真实要求的今天,再进行一些政治图解、简单化的革命宣示,已经起不到任何作用,反而会引起大众的反感——近年来菲薄革命、解构革命历史文学潮流的兴起,就与人们对长期以来将革命历史简单化处理的抵触和逆反有直接关系。

那么,究竟应该如何进行重心的转移?我以为,可以从这样几个方面来进行。

最根本的,是以历史为主导而非以革命主导。也就是说当我们进入历史的时候,不带任何的政治偏见,而是贴着普通革命大众的生活来写作,做到真正地尊重历史、深入历史。将重心转移到“历史”,前提是需要特别尊重历史,历史的态度、历史的真诚、历史的负责。虽然当前“新历史主义”流行,解构历史成为时尚,但是,正如西方学者伊格尔斯所说:“我承认在一定程度上知识与权力纠缠在一起,可是我还是看到了客观性的成分。我们永远也无法按其本来面目重建真实,但我们可以趋近它”②,历史并不完全是人为和虚构的,它是建立在客观真实存在基础上的。尤其是“革命历史”所处的现代历史,距离今天时间比较短,只要做出适当的努力,完全有可能还原历史真相。如果片面强调“任何历史都是当代史”,片面凸显历史的个人性和主观性,事实上是在逃避历史真实,是在拒绝承担自己对历史的责任,也是对“革命历史题材”这一创作的亵渎。

在这当中,需要特别突出的也许是对普通革命者的重视。因为革命主题的需要,以往的革命历史题材创作大都重视英雄和领袖人物的塑造,对他们进行赞美和歌颂。这本身并无可厚非,但是,任何历史,最主要的参与者还是普通百姓,是“人民群众创造了历史”。因此,要将创作重心转移到历史,必须充分关注和重视普通民众、普通革命者,以他们为中心来塑造历史。当前创作中已经出现了这样的作品。从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沂蒙》就是很突出的一部。它播出以来,受到了社会各界的一致好评,最重要的一点是它特别着眼于历史中的普通老百姓,将他们的生活和命运放在第一位。或者说,作品的主流虽然是革命,但具体展现的却是老百姓的历史,是人民与革命相交织的历史。显然,这样的历史是完全符合事实的,也恰当地演绎了人民群众才是历史真正的创造者的真谛。

其次,以历史为中心,建立自己的历史观。所谓历史观,就是对历史的整体观念,它要求独立的高度和深度。因为历史本身是浩瀚而且复杂的,任何历史学家或作家都只能依靠自己的思想触角选择自己需要的历史材料,认识和表现历史。比如同一场战争,历史学家可以有不同角度的研究,文学创作也可以有胜负、正义、人性的不同思考,以及进行整体、局部与个人视角的丰富艺术表现。真正优秀的历史题材文学作品必然是有独立深邃的历史思考,将自己的创作建立在对历史独立而深入认识的基础上。在革命为中心的创作时代,作家们是没有也不能拥有自己的历史观的。作家们需要遵循的是革命的观念和要求,具体说就是政治的导向,绝对不能违背和偏离,否则就可能成为严重的政治问题。但是实际上,在历史题材文学创作中,历史观是非常重要的。它是作家独立思想个性的前提。也就是说,没有独立的历史观,就没有对历史真正个人化的思考,也不可能拥有独立的思想深度,更难以做出真正个性化的艺术表现。

近年来的革命历史题材文学作品中,《白鹿原》是广受好评的一部。我以为,它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就源于此。它不是循着往昔的革命或英雄主义历史观,不是追求政治上的正确,而是立足于民间(乡村儒家文化)立场,从乡村文化和个人命运的角度来思考和阐释历史。因此,它发现了现代历史的不同侧面,给予了我们对现代历史的新的视点和评价标准。另外刘醒龙的《圣天门口》也一样。它也是以自己独立的历史观来阐释历史,把握历史的发展过程,这正是作品的主要价值所在。我想,我们的革命历史文学作家要取得突破,也需要在这方面努力。当然,这不是说我们一定要追寻《白鹿原》或《圣天门口》的模式,而是强调作家需要有自己深入的历史观,才能取得创作上的真正突破。

再次,在审美风格上进行转移。以往革命历史题材文献,以“革命”为主导,自然要遵循革命的原则,审美特征也带有很强的革命色彩。今天,随着重心的转移,审美方面也应该有新的转变。具体说,应该体现在这样两个方面:一、从浪漫向现实的转移。以往革命历史文学,为了渲染革命的光荣,往往会带上浪漫色彩。传奇故事、英雄主义是其重要特征。但是,既然回到历史,就应该以对历史的写实为中心,客观严肃地展现历史真实。在文学标准上,写实应该是一项非常重要的原则;二、从崇高美转向深度美。以往革命历史文学要承担政治任务,自然以崇高美为主,歌颂英雄主义、牺牲精神。这种审美价值当然不可完全否定,但是,在直面历史的背景下,更需要的是对历史的深度反思,审美方面也应该以深刻为要求。深度而真实地思考历史、展现历史,能够使革命历史文学呈现出其独特的审美价值。

除了文学创作,革命历史题材文艺作品的评价和研究也应该是实现这一转移。这当然不是追究历史,也不是对文学创作历史的简单翻案,而是在今天,我们评价和认识之前的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创作时,要有这样的鲜明意识,要以“历史”为中心,以之树立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创作的标杆。只有这样,文学研究和文学批评才能真正实现对文学创作的推动与引导,才能对历史负责,对文学负责,也是对这一题材创作的负责。

让革命历史题材文学的创作重心从革命转移到历史,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对于作家和研究者们来说,这都不是一件轻松的工作。

首先,我们会面临历史惯性的影响。我们一直习惯于革命化的历史题材文学创作,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和文学模式,要很快走出来是有难度的。这种历史惯性的表现既可能是因循守旧,跟随在往昔观念里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也可能以另一种对立的方式表现出来,那就是对历史进行简单的“翻烙饼”,借之以否定革命、否定历史。

任何历史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对历史的认识应该充分尊重这种必然性,力图从历史本身来靠近真实、还原真实。所以,回到历史中心,不是从一种政治走向另一种政治,不是简单地以“反革命”来代替“革命”,也不是以“欲望”、“暴力”来解构“革命”,而是应该真正进入历史,让事实本身说话——就革命而论,我们不否定其中确实有一定数量的投机者和浑水摸鱼者,但也可以肯定其中有许多有志之士,他们是因为不满社会的黑暗现状、意图改革而参与革命的,他们的目的和意图都是高尚而伟大的。当前文学创作和评论界盛行对“十七年文学”革命历史题材文学创作的简单否定,但我以为,其中的许多否定并不是建立在真正回归历史的前提上,不是立足于历史本身,不是充分考虑具体的历史情境来看待历史,而是以一个似乎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在对历史进行简单的评判,这样的历史认识方式本身就是非历史的。

其次,我们会受到难度的挑战。这其中当然有各种外在因素的影响,也包括对作家自身努力和能力的挑战。比如作家对历史真实的探寻就很有难度。因为历史真相并不是浮在历史表面,而是深藏在各种虚饰和虚假的背后。特别是长期以来,由于人们没有探究历史真相的可能性,久而久之,也逐渐丧失了探寻历史的勇气,甚至不再有了解和探寻真实的愿望。他们已经习惯于跟在政治观念背后,以图解的方式来理解和阐述历史。即使是接触到历史真相,也习惯于按照政治要求来予以回避或改造。这样,作家们对历史真相的探寻,就既需要有真正直面现实的勇气,更需要潜心的打捞、钩沉和辨析,其对历史的深度思考需要突破陈见,需要有深度思想为积淀。对于作家们来说,这无疑是一项艰难的任务。

其中最关键的,还是独立历史观的建立。我一直认为当前中国文学最匮乏的是独立深邃的思想。因为这样思想的形成,需要外在和内在、历史和现实多方面的培养,需要自由而宽松的环境,深厚而广博的文化视野,需要创作主体强烈的创造性。它的形成不可能一蹴而就,它需要历史的滋养、文化的守护。由于种种原因,中国当代作家在这方面有较大的不足。如果真的想要在这方面取得突破,作家们需要付出长期而艰巨的努力。

再次,会受到现实中消费文化的影响。当前是一个消费文化为主导的商业化社会,商业文化的消费特性,决定了它与历史之间强烈的对立性,决定了它对深度历史和严肃历史的强烈排斥。因为历史是以过去为对象,需要严谨细致和客观,但是商业文化所要求的是快餐式的简单和娱乐,对于它来说,只有与金钱挂钩、能够带来利润的历史,才是好历史,其他与金钱无关的都是它的敌人。因此,它需要的是对历史的娱乐化和消费化,是对真实的忽视、猎奇和扭曲。在这种情况下,真正的革命历史文学追求肯定会面临物质文化的排斥或者利诱,创作者们会面临严峻的挑战。

事实上,在当前革命历史题材创作中,已经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到在商业文化影响下的庸俗化痕迹。这典型地体现在影视作品,以及影视对其他文学创作的影响上。在许多影视(以及影视文学)和小说创作中,商业化的印记非常严重。在故事上是以娱乐化和游戏化为主导;在场景上,是严重脱离历史情境,以商业化的方式进行现代改造;其运作方式更是带有非常强的商业色彩,儿童化、游戏化的模式已经统率了当前此类型的影视和文学创作。只是我们的创作者们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游戏化历史的背后,真正的庄严和牺牲被解构,真正的神圣被亵渎和遮蔽。这些以背离历史真实为代价、以赚取金元为目的的创作,表面上在宣传革命、美化革命,实质上却是在解构革命,是在做革命历史题材文学的掘墓人。

注释:

①最典型的是浙江省《江南》杂志2003年第1期刊登青年作家薛荣创作的戏拟样板戏《沙家浜》的同题小说,在社会政治、文化各界引起很大争议并招致抗议,最后以杂志登载正式书面道歉为结局。

②[波]埃娃·多曼斯卡编,彭刚译:《邂逅:后现代主义之后的历史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26页。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猜你喜欢

文学创作题材革命
军旅题材受关注 2022年03月立项表分析
梅卓文学创作论
广电总局关于2020年4月全国拍摄制作电视剧备案公示的通知
读友“读友杯”全国少年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之短篇文学创作比赛征文启事
读友“读友杯”全国少年儿童文学创作大赛之短篇文学创作比赛征文启事
曹文轩的文学创作作品
中国的出行革命
2016年9月,全国电视剧拍摄制作备案公示的剧目共117部、4552集
粉红革命
掀起秋冬潮流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