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断想
2012-12-18◆食指
◆食 指
一
都知道诗歌离不开想象。如李白写怀素的诗《草书歌行》中的“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两句,借写怀素洗笔池中的水可飞出北溟鱼了,喻洗笔用水量之大,后一句则是写出怀素练字写秃写坏了许多毛笔,此两句中可见怀素写字、练字的功夫之大。特别一个“飞出”、“杀尽”,极呈“狂”态。这一切用在怀素写字的神态和功夫上都再贴切合理不过了。再如: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把诗人的心境在自然景色中写尽了。但都知道“落霞”不能与“瘦马”齐飞,“秋水”也不能共“古道”一色,与上例一样,这些诗人的想象首先都是符合常理的。但其“传神”到惊人的程度,为后代传诵。
但请注意,我首先是说合乎常理,而后才说到“传神”的精彩,为什么呢?下面试举现在一些中青年诗人作品中的句子:
你干燥的眼神,
渴望被秋天的露水点燃
再如:
望出去,预感一次晚归
蝙蝠的爪子
灼痛那些不确定的光线
大家看完仔细想一下,就明白这样的句子讲不通,不符合思维的常理。
以上诗句出自一位女诗人之手,我想可能作为一位女性,敏感到了一些情感上的细微想表现出来,但我认为诗是不能这样写的。
古人有因“文字狱”或“雅趣”而写“藏头诗”和“拆头诗”的 (这里不多谈)。在写感情由于不便直说有用“暗示”或“双关语”的。如秦观“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样的“暗示”让人读罢会心一笑。也有用“丫头”与“鸭头”这样谐音奇巧的“双关语”的,其露出的藏在背后的意味令人咂摸不尽。可要知道:这些正是中国艺术中“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独特表现方式,是非常高级的。
但能写出这样诗句的诗人不仅要有很高的艺术天赋、情趣修养,还要有深厚扎实的“文字功底”,绝非一般诗人所能比的。
由此可见,无论是诗人的“想象”,还是诗人的“暗指示意”,或用的诙谐的“双关语”,能在诗中成为“精彩”而为后人拍手叫绝的都首先极具内在的合理性。其基础在于合乎自然的属性和人类的共同经验。这样的“精彩之处”在源远流长的中国古典诗文中比比皆是。如果把这个问题抽出来单讲就是“逻辑学”,只不过“国学”中没开这门课。
二
可能有的朋友会说,诗人有时会在精神失常的状态下超常发挥,病态思维中有可能产生“惊人之作”。这个问题我不敢完全赞同,但在理论上讲朋友们是有道理的。在这点上,我想举马雅可夫斯基诗中的片断和洛尔迦的一首诗试说一下:
马雅可夫斯基在早期成名作长诗《穿裤子的云》中,写到被恋情折磨的痛苦,迸发出这样的诗句:
我的脸紧贴着
雨天的麻脸,
我这大块头
还能想什么?!
背后枝形烛台,
嘶笑而轰鸣
看得出来,这样的诗句不是在常态下写得出来的,这几句无论在空间还是在外表内心之间跳跃都极大。从阴暗雨天的玻璃窗前一下跳到了背后燃着的烛台,之中还夹着诗人不能自控的情绪。可仅此几句却把诗人被恋情折磨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还展示出诗人突出的“个性”。
再如,洛尔迦的《婚约》:
从水里捞起
这个金指箍。
(阴影把它的手指
按住了我的肩窝。)
把这金箍捞起,我的年纪
早已过了百岁。静些!
一句话也别问我!
从水里捞起
这个金指箍。
这些诗句表面上不相关联,诗句间跳跃非常大。诗人是从时间的流水中捞起金指箍写起,一下想到和恋人青春时的亲昵之情,又一下子跳到现在的感伤和由此触发的激动,寥寥几笔,几十年的情感跃然纸上。这就是天才的西班牙诗人洛尔迦。
我在最后想着重讲一点,上面所举二例在时空跳跃和情感转换上完全合乎常理,不能被视为病态思维中所作。
相比之下,现在一些诗作,不过一堆病句而已。
三、附记
因本文是今年春节除夕开始写的,后几天接打了几个拜年的电话,都谈及此文。觉得朋友们的意见十分重要,特记。
在美国的诗人朋友一平说,写诗有时会有悖常理,但能从生命和宗教的情感意义上说得通。有时诗中写一只鸟飞过,表面上看没什么特别,可在整个诗中会显得十分精彩。我当时也觉得可能有理。放下电话后,突然想到“恨别鸟惊心”一句,又深入一想,只有在“恨别”时,(在这个特殊环境心态中)鸟的飞离和所发出的声响才“惊心”,才合乎情理。这还得今后与朋友探讨。
后又与黑大春、林莽电话交谈。
大春的意见是古人写诗是“一以贯之”, “一气呵成”,他在八大处山上吟诵李白“蜀道难”时就有此感。觉回肠荡气,飘飘欲仙,并感到诗中有“巫术”的力量。这些都来自深厚的中华文化底蕴。
林莽说,中国人写诗从来不是从理念出发,是从感觉写起。所以写出好诗的诗人必须有良好的综合素质,这是从天文地理到人情世故无所不包的“综合认识”问题。
我这样想:写诗就是凭感觉,写诗的时候是考虑不了那么多,顾不上其他的。从上面文中举的例子,不论中国的李白、王勃还是外国的马雅可夫斯基、洛尔迦,都是如此。所以,诗的逻辑条理性全靠从小在生活学习中一点点积累,养来修成。这一点务必请孩子们和老师家长们注意,如果孩子们在思维、写作时缺失内在的逻辑合理,后果就严重了。
以上文字所记,均是病退在家,饭后茶余,与爱人寒乐同读诗文的一些议论,以及与朋友的通话交谈。这是我晚年生活的一个侧面,特记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