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枕
2012-12-18程丹
程 丹
那是个冬天。
大而轻盈的雪花整整飘了三天。近处的一棵树、远处的一片低矮连绵的山都被笼罩在一片灰暗的长天里。偶尔的一声狗叫都是急促的,瞬间便被天地间巨大的寂静吞的干干净净,狼狗也同样敬畏这散发着清冽香味的雪花。
靳安站在河边,静等。
雪越下越大,是只属于北方的羽毛样的大雪,那股冷冽的清香也愈加的浓厚了。靳安打了一个喷嚏,浑身的筋骨又重新发出铮铮的金属响声,仿佛又活了过来,眼睛里全是这无边无际急速飘转的雪花,充满了雾气,忽的一下便全部落入近乎呆滞凝固的黑色水面,化成点滴沉静的水珠不见了踪迹。
老人们都说,芦寨的存在便是为了九月份的芦花,那香味是芦苇杆化成泥土后遇雪散发出来的精魂。这里的人们是靠芦苇生存的,每年的九月份家家的庭院里都铺着成片光洁的芦苇席。不管老人们有多少种说法,靳安从一开始就相信这个村子唯一存在的理由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地的雪花。那股味道就如烟斗里金黄干燥的烟丝儿,缓缓地一口那股烟草味便顺着泛着乌黑光泽的烟杆里流入口中,顺着喉咙的轻轻蠕动流入人的血液,渗入七经八脉打通人周身的毛孔。
他终究还是来了,靳安微笑。
那铃铛声越来越响。那肯定是一大串明亮的铜铃铛,靳安心想,铁的太过锋利浅薄,黄金的太过贵重俗气,只有铜才配得上他。一样有着金黄的光泽,有着醇厚绵长的声响。他是个铜一样的男人。马蹄声逐渐清晰了,轻巧、急促。靳安看得到,那马蹄轻点便腾空开始另一轮的飞跃,破碎的雪花在马蹄下化成了一道白雾。
“吁……”男人长长轻呼一声,翻身下马,停在离她几米远的地方。一大串明亮的铜铃铛挂在马脖子上摆动不停,颤音依旧。
靳安愣了神,望着眼前这个穿着棉布青袍的男人。枣红色的马头上绑着一条正飞舞的红绸带,一团样式复杂的绸花自马头正中佩戴。那男人的眼神依旧清冽沉静,不见一丝水泊的起伏。她低头望了望自身的桃红夹袄,想起了自己的素颜黑发,不禁一笑释然了。幸好,他还是他,我还是我,即便是两人大喜的日子。
“来,跟我回家!”男人说道,面容沉静。
“好!”靳安微笑,轻声说道。弯腰时略一迟疑仍坚持捡起那只大红包裹,脚却不能往前迈出一步。裤腿底下的那双千层白底青面绣金花的棉鞋早已被雪盖住,双腿失去知觉。
那男人望见那向前倾了一倾的身子,望见那深陷的两个雪窝,心里顿时明白。随即走过来,将靳安轻手扶着放上马背。
“你还是这么倔强,宁肯等我过来也不肯开口。”
“你不也一样,宁肯得罪我这个新娘子,也不肯穿那太过形式的新郎服。”
男人仰起头望了望高坐在马背上的靳安,微微笑了。随即牵起缰绳高一脚低一脚向远处的山脚走去。那串明亮的响声又开始了跃动。逐渐接近村子了,麦场里的秸秆堆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早些时候融化的雪水顺着滑溜溜的麦秸落下,现早已结成了一根根的冰柱,似琥珀一般晶亮。一群不知寒冷的小孩冻红了双脸,乱蓬蓬的头发上沾着冰屑,嘴里还含着一根长长的冰柱,吸溜吸溜地转着,不知寒冷。他们远远瞅见这匹枣红马便一哄而上,绕着马又笑又闹。
“喔……程天义娶新媳妇喽。”
靳安听到这样的喊声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她从来都没有学会如何跟陌生的人群寒暄谈笑,即便是孩子。
“来,到家了。”男人停住脚步,双手伸向靳安。
这是一整面以朱红做底的门楼,两个黄铜做成的狮子样的门环让人心生压迫。两尊刀法质朴娴熟、线条简单硬朗的石兽端坐在大门两边。靳安仔细地辨认了下,终于想起曾看过的一本玉雕古书上曾有过这种图案,那是貔貅。靳安心想,到底是怎样的底气竟让主人请这样的灵兽来保宅镇邪。
“还发什么呆啊,先去看看爹娘。”天义说着便领了靳安绕过一大株梅树来到大厅。靳安站定,微笑着望着坐在藤条椅子上的程致泰,头顶的牡丹图花开一片红艳。
“程伯伯好。”靳安说道。
“安安,以后芦寨就是你的家了,别再惦记豳城里的事了,从今儿个起也要改口喽,可不能再伯伯长伯伯短了。”程致泰站了起来,含笑说道。这个老人自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个我自然知道。”靳安低了头小声说道。
夜很深了,一两声大雪压断树枝的声音隐隐传来。在月光的倾斜下,院子里的积雪空明如水。屋里的炭炉也闪着星星点点的红光,一丝丝的暖气透过镂刻成梅花瓣的盖顶散了出来。靳安睁着眼,旁边的男人睡梦中翻了个身,留下一个侧脸。或许炭气有些重了,一时间屋里的一切竟恍若做梦般虚无的不可触摸。那些遥远的如同前世的记忆却逐渐清晰了起来。
在豳城里,小小的她每日跟着兄弟一起穿过家里的那条青石路,一路上跳着躲过那些成对成对顶着白粒的蚁群去私塾跟着老先生一摇一晃地背诵那些老掉牙的论语、孟子、唐诗、宋词。偶尔,他们也会恶作剧。他们故意将蚁群赶到一块儿将一大荷叶的水洒在它们周围,使中间形成一个孤岛,望着那群蚂蚁横冲直撞在水中抖动着沾湿的细胳膊细腿,他们也乐得哈哈大笑。当然这种游戏是不会祸及那些小生命的,等云层散开太阳出来,蚂蚁的世界便照旧了。而他们却往往因贪玩误了读书的时间,挨了先生的板子。
到了夏天,门前经常会来那些小商贩,老远的就能听见那拨浪鼓一阵阵的声音了。由于家里孩子多的缘故,那些小商贩一来到家门口便更是起劲的摇起了那面拨浪鼓,口里的声音也提高了许多,直到一群孩子拽着奶娘的衣襟从大门里探出头来。此时的靳安只能踮起脚跟勉强将头搁在车架后的玻璃柜面上,盯着里面那些高高矮矮的瓶子,那里面装的是五颜六色的魔幻世界。大大小小彩色的珠子、蝴蝶样的小纽扣、一把黄色的水枪、银色的铃铛、木制的笛子、玻璃柜面上绑着的闪闪发光的糖人,不论是那一种都能满足一个孩子全部的想象。
靳安记得,第一次与这个男人见面也是在冬天。
在她十五岁那年,豳城从十一月份便开始下雪,漫天的风雪将整个天空冻成了暗灰色。当时的父亲还是民国的县长。那一日,离家两个多月的父亲出现在门口,胡子拉碴,深陷的眼窝里布满了一条条蜿蜒的血丝,一进门便瘫倒在椅子上半天说了一句:天灾不由人啊!在几天的时间里,靳安渐渐从父亲那里听到了许多未曾看到的事。一路上倒塌的屋子半掩在雪堆里,抱着孩子嚎啕不止的妇人、木栅栏内拥挤在一起冻死的羊群、还有那些躲在破寺庙里逃难的人群,那些泥塑的佛身落满了灰尘但那悲悯的笑容依旧,黄天在上厚土为下都统统化成了一口深不可测的棺木吞噬着生灵。
那一日,靳安站在街口,一件桃红色的短襟夹袄在雪中异常耀眼。靳安抬起头望了望连着屋顶的灰暗的天空,一只羽毛凌乱的麻雀在屋顶跌跌撞撞。街道上的几条车痕已被压成了几道冰痕。对面的“春草堂”里半掩着房门,张老先生依然半躺在火炉前的太师椅上,手里捧着本书,眼睛微闭似醒非醒,炉子上的瓦罐里煮的“咕咕”直响,一股浓烈的药味儿从掩着的门窗里飘了出来,街道的空气都充满了芍药、白芷的香味儿。靳安便踩着圆滚滚的棉鞋向飘香的地方走去。
“张爷爷,麻烦给我爹再开服药,他从受风寒回来后就一直咳嗽不停还一直心神不宁的。”靳安小心地说道。这个老先生的怪脾气是出了名的。
“哦?他还没好?吃皇粮的人就是身子娇贵比不得这些皮糙肉厚的!现在这老天降灾的事他管不了,可这老百姓冻死饿死的事他也没法管?这百姓受苦的当儿他倒是病了,你回去告诉他,我张老汉这里只收揭不开锅的人,我福浅命薄受不起他的请!”
靳安的话刚一说完,那张老先生便睁了眼,语气不善。
这一顿嘎嘣利脆的抢白,把靳安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知所措。靳安虽说以前就见识过老先生给别人难堪,却从来都没有亲身遭遇过。想到这儿,靳安也忍不住说道:
“张爷爷!我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县令,哪管得住老天要降灾的事,既然你今儿个不愿开药,那我只好另找他家了。”说完靳安便转身走开。
“哼……”张老先生仍然是一脸的愤然之色,并不再看靳安。
正在这当儿,掩着的门被人推开,风雪“呼”的一下灌满了整个屋子,柔软的雪花抱成一团在门槛内打成了滚,不消片刻便渗入砖地不见踪迹。靳安抬起头正好与那双眼睛相遇,清澈、沉静不起涟漪。那穿棉布青袍的年轻男子见靳安愣着便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两条深深地法令纹现了出来。这时候靳安才回过神来,低着头,强压着心跳一路逃了出来。
那男子眯起双眼微笑着盯着那桃红色的背影。张老先生一看来人便微微缓和了语气问道:“这不是天义吗?几时进城的?快到跟前来烤火。”
“张叔,我爹让我来看看你顺便给你带了个枕头,是我爹看院子里的牡丹落了可惜,就自己捡起来晒干做了个枕头让我带给你,还说枕着这个睡觉可以让人心情舒畅,这也算是我爹的一点情谊,再就是让你给配副药。”
“呵呵,你爹也太心细了,还挂念我这个老头子,等我再往里面放点药,那就更好用了。对了,你爹咋了,这冬天可不好过,要让他注意身体不能再操心家里事了。”
“不是给我爹看,是家里来了位远房亲戚,因为家里受灾的事整天心慌的,就让我来顺便抓服药。”
张老先生思考了片刻便戴上老花镜,借着窗户里投进来的阳光写了起来。
“龙眼肉八钱,柏子仁五钱,生龙骨(捣碎)五钱,生牡蛎(捣碎)五钱,远志两钱,生地黄六钱,天门各四钱,甘松两钱,生麦芽三钱,菖蒲两钱,甘草一钱半,镜面朱砂一钱(研细,用头次煎药汤两次送服)。”
“这都是些寻常的养神明滋心血的药,没什么大毛病,多多静养就成了。”说着便踱到柜台取出了那杆精致的小秤,不一会儿便将三大包用麻绳捆好的药包递给了年轻男子。
那男子道了声谢提了药出去。门外,大雪弥漫。雪地里不断跳跃的身影却在他的双眼里映成了一片桃花繁茂的景象。
靳安低着头用脚将周围的那块雪绕着圈儿踩得结结实实,密密的脚印重叠交错。那人的身影愈加近了。靳安站在那踩成的圈里,等待着,微微抬起头,脸上纯美的笑容艳若朝霞。
“你还在这里?”
“对啊,等你”
“等我?”
“准确的说是等你的手里的药。”靳安微笑着大大咧咧的说道:“你家的那位亲戚跟我爹病症一样,想借你的药用。”
“呵呵,你这么有把握?其实只要你说话不要那么冲,稍稍忍耐一下他自然会给你药。”
“忍耐?对别人无底线的忍耐是那些大人的事,我还没有想提前死的念头,更不会求他。”
那男子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倔强的姑娘。“其实也就是几包药的事,别太认真了。”
“那……你到底给不给啊?”
“本来就是给你买的,当然给。本来就是看看张叔,结果被你们一吵半天都不敢进去了。”那男子依然不恼,含笑说道。
靳安道了声谢,便转身离开。她明白这场相遇仅仅是个开始,她逃不掉那双让人想起月光与沼泽的眼睛。
一路上靳安紧紧地抱着药飞奔起来,一进家门便扔下药冲入房内扑倒在床上,将头埋进枕头里半天缓不过来。“天哪,吓死我了。”靳安感觉着急速的心跳庆幸不已:“幸亏他脾气还好,要不然肯定难堪死了。”就连她自己都不清楚刚才自己做了什么,就好像做梦一般。一向略有些自闭的她从来不敢这样跟陌生的男子说话。那一晚上,靳安做了很多梦,每一次都是自己掉在深海中看见颜色鲜艳的大鱼从身边游过,窒息而又沉醉的不能醒过来。
故事远比靳安的预料要早一点发生。第二天的中午靳安端着熬好的药一步步小心地向父亲房间走去,在门口她猛地停住站立片刻便向后望去,身后空无一人。可那声音依旧,那个男子的声音。若不是中午靳安一定想到了古代武侠中“空谷传音”的绝技。过了良久靳安终于清醒了过来,父亲房间的声音也越加清晰了。
“叔叔,这次我爹已经将你说的事情办妥了,新打的窑洞可以给外来的人暂时躲避风寒了,只是你要注意身体才是。”
“天义啊,这次躲灾真是要谢谢你爹啊,要不是你爹在芦寨村的威望,要不是他率先在自家的地里打窑洞,还不知道要多少人要冻死在路上啊!”
“叔,你这么说就客气了,你跟我爹的情谊是用生死验过的。既然条件允许自然不能眼看着那些逃难的人拖家带口的在大路上受冻。”
“唉……是啊!人心都是肉长的,当官不为民办事还不如回家种红薯呢!”
就在这时靳安才反应过来这声音的来源,药汤上的热气已经轻飘飘的散了许多。想着便横下心来一头闯了进去。听天由命。
“爹……该吃药了。”
“安安,过来给你介绍下,这是你程伯伯的儿子天义。”靳县长一看见女儿便探起身子,将天义拉到跟前:“你没去过你程伯伯家,这还是你俩第一次见面呢。”
那叫天义的男子一看靳安便愣了下神随即笑了起来。
“原来是你!”
“原来是你!”
两人说完便不由得笑了起来,那双好看的眼睛在靳安面前笑着眯了起来。
“哦?你俩认识啊!”靳县长惊讶的说道:“你俩咋回事?”
“没事啦!爹……我俩就是见过一面而已,我先出去了,你赶紧喝药。”靳安说完,便赶紧走了出去,顺手摸了下脸,一片滚烫。
可惜从那天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再见到他。到了来年的二月份,持续了几个月的大雪才终于停了下来。只是在第二年一场由民族悲剧而衍生的灾难再一次打破了豳城由死亡带来的安静。
1948年,国共战争爆发。虽然国民政府的白色恐怖并没有延伸到这个县城。可是日日经过的各色军队,给豳城里的百姓带来了新的恐慌。这些普通的百姓分不清那些杂乱的军章,更不知道国民军跟解放军的区别,他们记得的是每次经过时的掠夺与粗暴。就连庭院里的鸡狗一听见军队要开过的声响便都挤作一团瑟瑟发抖。有时候人祸比天灾更能摧残人的精神。三年过去,外面的战争终究没有扩展到这里,也终究是要结束了。也许“春草堂”里的药香也会继续了吧!
三年中,靳安只记得满城人的恐慌失措与父亲慌乱的眼神。战争对他来说就是一场赌局,不管如何,败者总是与死亡、逃亡相连,从不存在所谓的仁慈。那么该来的终究会来的。
那一日终究是来了,一群人闯入靳家,声称是要捉拿国民党的余孽,靳安呆呆地看着父亲被那群人推搡着从书房出来,身上捆着绳子。街上人群涌动,似潮水一般向前挤去,每个人都想亲眼看看这个国民党的余孽,虽然每个人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怎样的错误。
那个高高的批斗台,是以前的戏台,大殿柱子上褪落的朱红色油漆,斑斑点点。靳安记得小时候曾骑在父亲肩头好奇地看着那些化了装的戏子,美丽绚烂的戏服,父亲边看边给她讲着三滴血、周仁回府、才子佳人的故事。然而不管是哪样,最后都是她不知什么时候睡倒在父亲肩头,由他一路扛着回了家。只是眼前的戏台早已失去了原先的功能,靳安看见满脸血污的父亲佝偻着腰双手被困在背后,头上戴着一顶高高的白尖帽,脖子上挂的牌子歪歪扭扭的写着几个大字:反革命。一个戴着红星帽子的中年男人,正站在台子中间挥着双手,神情激愤,冲着台下的人做着演说。靳安灵魂出窍般不知自己如何回了家,那一日,好像天一直是阴暗的。家中的仆人早已被父亲发了些钱票打发了,空荡荡的院落里只剩下青郁葱茏的植物。第二日,南山上公开枪毙了一批反革命,其中有靳安最熟悉的张德叔叔,他曾是父亲的得力搭档。
第二日傍晚,靳安失魂落魄的走在街上,兜里的银元叮铛作响。她只是想看一眼父亲而已。一路上,有人侧目,望着这个昔日的县长女儿,靳安直视着那些眼睛,望着里面的不屑、幸灾乐祸与一点点的悲悯。
他说那个人不知去向!
他说那个人不知去向!
靳安只记得那个看守父亲的人说,那个人不知去向。不知怎么回事,靳安一下子想到了那场大雪,想到了那只跌跌撞撞的麻雀。已经枪毙了吗?被折磨死了吗?还是……?靳安看见整个太阳便变成了鲜红透亮的颜色,整条街道旋转成一条平静宽广的大河,雾气弥漫,自己在里面上下起伏者望不见岸边,她拼命地喊着救命却好像有大雾将声音一口吞了进去,不见回响。
“安安、安安……”
靳安终于抬起头,那条大河又变回了街道,只见春草堂的张老先生一脸焦急的神色,使劲的摇晃着她。原来已经到春草堂了,靳安漠然地看了一眼那个暗绿色的招牌又朝前走去。
“安安,快进店去,我给你个东西。”那张老先生一看靳安准备走,便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匆忙说道。
靳安停了脚,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个人冷冷地开口说道:“给我个东西?我现在可是反革命的女儿,全城人都不敢正眼看我,怕变成又一个反革命!你就不怕?”
“安安,咱先进去说话,这里…...确实不方便。”张老先生一脸的无奈。
“给你说吧,我爹已经不见了,你实在不用在这里慈悲了。”
“孩子,我知道这事,快进去我再给你说。”张老先生说着脸上愈发显得着急了。说着便拽着靳安朝店里走去。
靳安一听这话,脑袋“嗡”的一下重新活了过来,随即跟着进了店内。火炉烧的正旺。大门窗子已经被关的严严实实了。那张老先生仔细看了下门窗才坐下来说道:“孩子,你先听我说,我知道你爹是个好官,只是如今他时运不济啊,不管全城人如何让人心寒,也不管那些家伙如何作践他,是那些人不讲恩德不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可我心里知道那年的雪灾要不是你爹不知道要多少人被冻死饿死在街头啊!”老先生说着不由得湿了眼眶:“至于那开药的事,也是我不好,每天看着满大街的逃难人,我心里实在不是滋味啊!”
“张……爷爷,我……”靳安呆望着。
“孩子,至于你爹,我去看他了,他已经晕倒好几次了。我给那些看守的人说,他的身子太虚弱了,必须出去用火罐去去寒气,这样才能保住性命。”
“那他现在到底在哪里啊?你快点给他治啊。”靳安一听这话便忍不住喊了起来。
“我本来要留他在我这里的,可那些看守只给了半天时间,你爹死活都要回家啊,我也拦不住啊,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家了。”老先生说着便站起来取过一只绣着牡丹的枕头递给靳安:“这是牡丹枕,里面塞得是晒干的牡丹花瓣还有几包治风寒的药,你现在赶紧回去照顾你爹,还有别忘了告诉他,世间之大处处都有栖身之所。”
“张爷爷,那您?”靳安呆呆地接过那只绣得极其热闹的牡丹枕,顿时明白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呵呵,别操心我,都一把老骨头了还怕什么牛鬼蛇神?死了是福啊,你也别磨蹭了,小心我发火哦。”老先生说着语气便变得轻松起来,顺手将靳安推出门去。
那扇厚重的木门在靳安面前发出砰的一声,将里面火炉里的一点点热气都阻绝了起来。靳安呆望了一会儿便抱着牡丹枕疯跑了起来,两边的房子人群都朝后退去。
“爹爹……”靳安一进家门便拖着哭腔喊了起来。不出几日庭院里就变得荒凉许多,角角落落的杂草都冒了出来,在庭院里的那棵树下她的父亲笑着站在那里,依旧穿着昔日素雅整洁的衣衫,只是脸上的伤痕还在。
“安安,我这不是没事吗?”父亲伸手接过女儿扑过来的身子,笑着说道:“爹好几天都没见你了,让我好好瞧瞧。”
“爹,你没事就好,张爷爷都给我把事情说清楚了,这是他给你开的药。”靳安望着父亲破涕为笑,扬了扬手中的枕头。
“是啊,你张爷爷是个好人呐,安安你以后可要好好待他。”
“那……爹……你会走吗?张爷爷让我给你说世间之大处处有栖身之所。”靳安想了一会儿还是犹豫着把那句话说了出来。
“……安安你要知道该来的终究会来的。冥冥中自有你自己不能改变的宿命,更何况自己的性命与自由怎能建立在别人的牺牲上?”父亲说着便严肃了起来:“以后不管有什么事,你都要绝对的独立要有自己的思想,不管遇上什么事做人总要对得住自己的良心,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我有点累了你先去煎药吧。”
“好吧,那你快去休息下吧,我这就去煎药。”靳安点点头便转身离去。
靳安蹲在地上用力的扇着灶膛,一把干柴烧的火星四溅。药终于熬好了,靳安用湿布衬着碗底走向父亲的那间房子。
红!一片红色!是那种对着正午的太阳用双手捂住眼睛的红色,透亮。
靳安看见整个房子旋转了起来,瓷碗在地上发出清脆的破裂声,父亲就躺在床上闭目微笑,脸色一片苍白,手腕上的伤口像一团鲜红的棉絮,血肉模糊。
“爹、爹、爹……”靳安呆滞地走向床前脚步踉跄,那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落在了地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一大串的眼泪顺着脸颊缓缓落了下来,原来心真的是会疼的。爹,这就是你说的宿命吗?这就是你说的宿命吗?原来死真的会解决一切。
“安安,不要难过,更不要哭泣,这是我自己选择的一种方式,与其受尽屈辱而死倒不如自己了结了干脆。我这辈子从来都是独立的,与你程伯伯一起上战场打鬼子我也一直有能力掌握自己性命,直到战争结束。可以选择自己的死亡方式,这是我喜欢的。只是,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了,作为爹我不能看着自己心疼的女儿穿上嫁衣去陪她度过最幸福的时刻。但是上次去芦寨我已经替你订好了婚约,我相信你程伯伯一定会替我照顾你的,天义是个好孩子,爹相信他更相信你的选择。不要再为我的死而难过了,替爹好好地活下去,三月二十八日是你的生日也是你出嫁的日子。一定,好好活着。”
靳安手上的信纸落在地上,轻飘飘的,没有一丝的重量。靳安突然觉得没有时间悲伤了,她轻轻拉过一条棉被盖在父亲身上。出葬的那天,天空下着沙沙作响的雪粒,靳安缠着孝布静静的跟在棺木的后面。没有唢呐没有花圈没有送葬的人群,只是几个临时拉来的汉子抬着薄薄的棺材走向南山的那个乱坟场。那些人说反革命是不能进入公墓的!或许,只有这里才不会太吵吧,父亲喜欢安静。
靳安突然觉得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噩梦都该醒了。
三月二十八日,靳安关上了大门,没有再回头。一路上只有大雪落地的声音,豳城的早晨安静极了。
靳安站在泾河边上,静等。盯着满天的大雪,靳安紧紧抱着那只大红的包裹,借着里面的牡丹枕来抵御这天地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