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书写及其超越——林那北小说的空间叙述与价值关怀
2012-12-18陈舒劼
陈舒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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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九九八年春天开始,我一直有意无意地重新阅读福州的历史,读它的内河,读它的榕树,读它古老年迈的一条条坊巷。我将此理解成‘接地气’……这一块土地有过怎样的悲喜哀乐?有过怎样的呼吸吐纳?有过怎样的飞扬与沉沦?其实读一读,会读出另一种意味深长的人生况味。”①北北:《说不尽的三坊七巷》,《三坊七巷》,第200页,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这段自述是林那北对其文学叙述地域性的概括,《三坊七巷》、《浦之上》即是“接地气”式写作的结晶,这种写作方式凝结了作家的区域身份认同与文化探究兴趣。《三坊七巷》、《浦之上》以宏大的体量正面介入了福州历史文化的探究、叙述、传播与意义生产,而许多福州文化细节则散落在林那北的中短篇小说中。除了尚干镇、晋安河、三叉街、中洲岛、下杭路、群众路这些福州地理空间的名称之外,熟悉福州民俗文化的读者肯定还会对下列细节莞尔一笑:名为“扁肉”、“白丸子”的食物,“依浩”、“依娇”、“邱弟”式的人名,以及将“我”字说得介于“尾”和“魏”之间的长乐口音,小说《风火墙》甚至搭建在福州状元巷一座老宅的建筑样式之上。这些文本事实似乎已经为林那北文学叙事的地域风格论证打开了方便之门,地理因素对文学创作之影响的理论话语已经整装待发。
地域因素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至少包括相互作用的两个层面。第一,地域文化作为文学表现的对象;第二,地域文化作为创作的主体性因素之一:它通过对身处其中的创作者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而使文本展现出特定的地域文化风貌。这双重关系的本质显然是朴素的“地理决定论”,即强调了地域文化的决定性。在文论史上,赫尔德、斯达尔夫人、泰纳等理论家都支持这一观点,泰纳声称自己是用植物学的方法研究文学艺术:地理环境之于文学创作的重要性宛如自然条件之于植物。中国古文论中也有大量相同的观点,从《左传》襄公二十九年记载季札观乐,纵论各国风诗开始到近人刘师培的《南北文学不同论》,地理决定性的论调俯拾皆是。用梁启超的话说,即是“长城饮马,河梁携手,北人之气概也;江南草长,洞庭始波,南人之情怀也。散文之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者,北人为优;骈文之镂云刻月善移我情者,南人为优。盖文章根于性灵,其受四围社会影响特甚焉。”①见刘小新《文学地理学:从决定论到批判的地域主义》,《福建论坛》2010年第10期。由此理论路径,林那北小说中的福州面相不难找到一种顺畅的解释:熟悉并热爱自己生活的故乡。但这种阐释显然仅是浅尝辄止,放弃了林那北小说宽广巨大的空间。
地理因素决定论无法回答林那北文学叙述中的下列问题。其一,地理决定论无法解释林那北小说所呈现出的审美特质。小说话语的机警俏皮、文体风格的嬗变多样、内在结构的紧凑严实、叙述视角的窥探奇诡等等,如何在福州文化特质中一一找到相应的对象?其二,地理决定论无法进入林那北小说的内在世界。林那北小说中的福州地域处所超越了单纯意义上的地理概念,无论是濂浦村、晋安河、三坊七巷,还是古宅深院中的风火墙、现代寺院里的厕所,都交织着复杂的历史、性别、情感等权力关系。对这些权力关系的追问、展示、推演、分析、判断,都跨越了狭隘的地理文化而成为具有普遍意义的时代精神生产。其三,地理决定论无法覆盖林那北小说寄寓的价值关怀。在俏皮的风格掩护下,林那北小说埋藏着许多深层的价值追问。②“有一句话已经被人反复说过了:‘世界是美好的’,我却从来没有相信过。这个世界现在不够美好,过去更不够。奸诈、残杀、掠夺、侵吞、冤屈……那么多贬义的气息在史书中弥漫,让我们读出那么多的无奈,那么多的忧伤与悲忿。”北北:《说不尽的三坊七巷》,《三坊七巷》,第199页,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5。这些价值追问及其后所彰显出的人文关怀,显然也超越了地域性文化影响的范畴。其四,地理决定论无法体现林那北小说的文学价值。地理对文学的影响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对文学地域性特征的过度追求将反过来约束文学价值的实现。地域性色彩浓厚的蹇先艾、台静农、许钦文不见得能代表现代小说的最高成就,而时下许多文化生产的实质更是以地域性为象征符号的猎奇式文化消费。一言以蔽之,林那北的小说创作早已超越地域决定论的阐释能力。
如何阐释林那北小说中层出不穷的福州意象或是地理空间?不难注意到,林那北对福州空间的关注已远远超过三坊七巷、晋安河、三叉街、中洲岛等地理坐标。《浦之上》的目录表明,这部小说将以濂浦村为中心重构南宋末年的政治版图。码头、渡口、桥、炮台、平山、更楼、书院、点兵台、船、寺院、村落,许多往日并不显赫的地点对南宋流亡皇室而言,突然显示出深远的意味。地理空间超脱其外在的物理形态而被置于复杂关系网络的节点上,从而获得某种文化寓意,这是《浦之上》,也是林那北小说中地理空间的常态。对于林那北小说的阐释而言,“空间”将开启远比“地域”更为广阔的视界。
“空间”与“地域”的内涵差异并非由简单的词语替换产生,其重点在于是否有各种权力关系的介入。Chris Barker认为,“空间”的焦点在于人类经验、记忆、欲求和认同,“地方”是论述建构的产物,是感情上产生认同或投入情感的对象。“空间和地方∕场所总是与阶级、性别、种族等社会关系有关,也就是说权力的地方∕场所,标记着有关这个地方∕场所的意义的争辩。”③〔澳〕Chris Barker:《文化研究——理论与实践》,第361、391页,罗世宏等译,台北,五南图书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4。魏格纳也指出,空间“被理解为不仅是政治、冲突和斗争的场所,也是被争夺的事物”。④〔英〕菲利普·E.魏格纳:《空间批评:地理、空间、地点和文本性批评》,朱利安·沃尔弗雷斯编著:《21世纪批评述介》,第249页,张琼、张冲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与“空间”始终为各式权力关系缠绕相比,“地域”更多地被赋予原始的自然形态意义。因此,“城市”被视为是一连串竞争的空间和再现,而不单纯是地理区域的所指。这种“空间”概念立足于现代性社会进程的成熟,伴随着巴黎、伦敦等现代化大城市的出现,城市内部空间逐步析出自身的意识形态。波德莱尔和本雅明的诗歌、西美尔的散文标志着现代都市体验的成熟,布朗肖和巴什拉延续了本雅明对文学空间性的思考,而更重要的理论疆场开拓则应归功于列斐伏尔。“空间”一词从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开始成为西方理论界的焦点,作为对马克思“生产”哲学概念的补充,列斐伏尔提出“空间生产”的概念:社会空间是一种特殊的社会产品,每一种特定的社会都历史地生产属于自己的特定空间模式。“空间生产”中的“空间”既是一种空间实践,一种空间表征,同时也是表征的空间。①汪民安主编:《文化研究关键词》,第166-167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1。除列斐伏尔以外,福柯、大卫·哈维、布尔迪厄、曼纽尔·卡斯特尔都从各自的视角展开了对于城市空间的文化政治研究,许多成果已经成为中国当下空间文化研究开展的理论基础。
与西方空间理论对城市研究的全面性相比,中国城市研究中“空间”的文学性探求远未被充分发掘。在林那北的小说中,“空间”既是多种文化对照冲突的场所,也是不同观念形态的象征所在。《转身离去》、《一男一女》、《寻找妻子古菜花》、《群众路上的惠中超市》、《晋安河》、《坐上吉普》、《浦之上》等小说中,“空间”不再仅是文本表征、模拟的虚构场域,它既承载了小说的叙述推进和人物活动,同时使诸种权力关系的活动痕迹显露于文化的沙盘之上。就林那北现有的小说而言,至少在历史、性别、价值关怀这三个向度上,“空间”是个深度潜伏的重量级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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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坊七巷》和《浦之上》醒目地标示出了作者对福州城历史空间的广阔兴趣,三坊七巷与濂浦村颇为有趣地形成了几组空间意义的鲜明比照:前者是路人皆知福州的城市地标与文化名片,后者是南宋皇室流亡时驻扎过的不为人知的小渔村;前者是福州文化乃至闽文化意气风发的福地,后者是皇室流亡时忧心忡忡的临时驻点之一;前者已被收编入历史的主流价值序列从而进入历史统一的“大叙事”之中,后者则濒临被城市空间意义的历史生产所遗忘的境地,不得不借助多视角的历史叙述打捞、拼凑甚至想象当时的历史图景;前者隐然携带着历史演进规律的文化基因并不断与当下的文化生产与实践互动,后者几乎只能靠村中百姓节庆时的简陋仪式来维系自我的身份记忆。
这些比照暗示文学叙述对于历史空间意义生产的作用。历史既是一座城市文明的身份证,也是探讨该城市文化气质与基因的必备样本。“古”与“今”的比照是城市自我身份认同建构的必经之途,而空间历史又恰是这种认同建构的要点所在。借由空间叙述,《浦之上》比《三坊七巷》更鲜明地彰显出阐释历史的主体姿态与文化倾向。
《浦之上》有意压制惯常历史叙事中“时间”的主角地位,“空间”作为叙事操纵者以另一种逻辑重新演绎历史及其中暗藏的文化意味。“空间”的主角身份并不仅仅体现在占小说目录近半的细节上,②《浦之上》正文目录分为52条,径以空间为题或与空间密切相关的占23条。它在总体上与小说的叙述对象融为一体。小说从码头开始,又以码头收束,作为典型空间意象的码头暗示出小说的主题:流亡。流亡的本质就是伴随不间断的空间迁徙所发生的权力失散,权力和空间在流亡的途中相互表述,互为镜像。福州城,准确地说是福州东南地界的濂浦村成为小说叙事的中心点,亦即南宋皇室流亡中一个有标志性意义的空间。整部宋史按都城的迁徙被小说中的口述者归结为“一汴二浙三闽四广”,前两者分别对应北、南宋,“广”是宋亡国之处,而“闽”则既是宋史的转折点,也是宋皇室流亡的空间隐喻。闽地处于帝国政权的稳定和灭亡之间,它标示出赵宋皇室既处于逃亡之中,又尚有可逃之处,既手握权力,权力又如同掌中握沙般不断流失的尴尬境地。濂浦村这个临时都城东南隅的独特空间因此成为流亡皇室命运的缩影与象征,以这个小渔村为中心,诸多纷繁复杂的情绪与权力关系通过不同的空间场景切换而蔓延开来。现实中代表流亡皇室的杨淑妃所处的空间不断南移,而其情感认同却不断北溯,现实置身空间与情感认同空间的激烈冲突仅是权力斗争关系的一种空间折射。流亡政权臣属之间战与降的歧途、主战阵营中将领间的心存芥蒂、抗元将领抵抗中各异的心态与归宿,最直接地以土地空间管辖权的变更反映出来。通过空间管辖权变更方式的差异性描绘以及空间并峙比照等叙述手法,末日王朝的复杂诡异的权力运动轨迹得以复盘。张世杰与文天祥间模糊的瑜亮情结、坚定的抵抗立场、终将趋同的宿命,即被巧妙地定格于这样的空间勾勒之中:“他们两人肝胆相同,着力却相反,这不仅是赵宋王室的悲剧,说到底也是个人的悲剧啊,可惜不能重来,从此天涯永隔。两年多后,在广东崖山,他和文天祥其实同时出现在那片海面上,却是一个在宋船一个在元船,中间是一片惨不忍睹的兵火战乱……元让文天祥写信劝张世杰降,文天祥把纸铺开,却是把被押途中写的《过零丁洋》一诗抄下:‘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机会难得,他得替自己,也替张世杰表一表心志。”①林那北:《浦之上》,第197、199、200、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同处“零丁洋”喻示两人同样的抵抗立场与相近的宿命,而各处一船不能相见也暗示着两人过往的政见不一、疏于合作。张、文间种种复杂的心态和错综的历史,都以两人空间位置的对照以及诗文中空间隐喻的认同表述而清晰地浮现。崖山最后一战的空间描绘也充满着隐喻色彩:无路可退的宋军将自己的战船“困”出一个空间,极像作茧自缚。“两千多艘战船以铁索相连,团团将幼帝的龙船围在中央”,而宋朝的谢幕也最终是一幅用尸体填满的悲壮海域:“崖山的海面从来没有被这么多的尸首所充填,挤挤挨挨,密密麻麻。”②林那北:《浦之上》,第197、199、200、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空间既是《浦之上》的主题象征,也是小说叙述展开的基础,它还为《浦之上》提供了大量异于宏大历史叙述的细节,从而赋予通常被权力所忽视的日常空间以意义。
权力意识所关注的空间通常是各种关系的集散地或节点,具有鲜明的权力象征特性。庄严高贵的皇宫、肃穆威武的衙门、奢靡华美的贵府、阴森凄惨的牢狱、戒备森严的城池、刀剑林立的战场等空间形式是权力意志和权力关系的象征与体现,普通人无法以其正常身份进入其中。同理,与权力象征空间相对应的码头、渡口、村道、更楼、小书院等日常空间通常为统治阶层所忽略。一旦这类日常空间进入统治者的视野,即意味着重大权力斗争的进驻以及统治者身份或临时或永久的变更。历史空间的日常化设置是《浦之上》主题表达的另一种形式,当杨淑妃等皇室成员怀着惶恐的心情频繁出入于码头、渡口、村道、海船之上时,这些空间已经成为其新身份的注脚。“宫殿、龙椅、雕栏玉砌,这一切都如烟如雾顿时消失,眼前惟剩崎岖的山路与深不可测的河流”,赵宋皇室成员流亡到福州时甚至只能在刻着“一道道两三寸左右宽的小凹痕”的石头上蹒跚登陆。③林那北:《浦之上》,第197、199、200、5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南逃的文臣武将试图建都福州以止住颓败之势时,这次政权中心的空间重建充满了日常的随意与散乱。“宫殿、龙椅、雕栏玉砌”的消失既带走了皇室的气度,同时也缩小了他们的视野,日常生活的气息逐步充盈了流亡成员的空间。日常空间的突然崛起暗示着平民生活意义的抬头,在随时可能丧失性命和遭受侮辱的流亡途中,平民生活中安逸的重量已大大超越往昔的权贵时代。日常空间所包蕴的温情成为皇室成员重要的心理慰藉与期盼,往往意味着他们停留在日常空间内的时间所剩无几。权力空间日常化的过程伴随着权力碎化与空间萎缩的同步发生,流亡皇室的日常温情体验也被逐步剥夺。流亡最后一幕的场景表达,已经由权力的丧失转化为空间与体验的双重丧失。陆地空间丧失殆尽后只能龟缩于海船之上,粮草断绝之后连饮水都成为问题。在人生的最后时刻,生命之于杨淑妃的全部意义仅是一杯茶:“淡水断绝之后,所剩无几的一点储存都归到她和幼帝所在的船上,如今是不是也仅剩下这一杯了?她翘起兰花指,缓缓端起杯,轻吹几下,然后撮着小嘴轻抿一口,茗香顿时向五脏六腑而去,这该是人世给予她的最后一丝抚慰了吧?”①林那北:《浦之上》,第220-221、22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日常空间的凸显意在标志出历史上伴随着权力关系变动而层出不穷的身份反转与意义落差。
空间是主题表达与身份喻示的途径,也是文化实践与意义生产的场域。重现城市隐秘历史,抒发抚今追昔之情,经由文学与现实、历史与当下的比照、对话和撞击,城市空间的意义得以持续生产和多样化存在,这就是文学叙述独特的文化权力。《浦之上》有意开发了空间叙述的维度,不同来源与形式的话语共同介入了对那段历史时空的文化重塑。大量口述史在小说中穿插行进,在传说与史迹的交会中,南宋逃亡皇室在濂浦村的历史呈现出多样的乡土日常色彩。史实的传承、意义的认同隐藏于口述史的话语形式和村落节日的文化活动之中,文学叙述连接起历史与现实,并参与了历史的重塑与现实文化认同的建构,现实世界与文学叙述成为相互建构的融合体。“城市是都市生活加之于文学形式和文学形式加之于都市生活的持续不断的双重建构。”②〔美〕理查德·利罕:《文学中的城市:知识与文化的历史》,第1页,吴子枫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为下落不明且已背上历史恶名的陈宜中建祠,举文天祥《正气歌》牌匾游村以辟邪去瘟疫,自发重修供奉着南宋末代君臣的泰山宫,“赵昰、杨淑妃、张世杰、陈宜中、陆秀夫、文天祥,七百多年来,这些人的身影一直在村里晃动,有大小不一的祠堂,还有形式各异、规模不等的祭祀活动——尽管这些活动大都已经失去本真意义,仅剩下点滴空壳以承载某种现实的寄托”。③林那北:《浦之上》,第220-221、226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在历史的本质化与差异性的叙述撞击中,濂浦村的历史意义逐步发育为自圆其说的地域性民俗文化,在某种机缘之下,④《浦之上》的“附录三”是福州九三学社2006年关于建立林浦公园的政协提案。这段历史可能走出封闭而不被外人知晓的村落,重新进入现实的文化语境和意义生产之中,历史始终未曾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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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之上》将南宋流亡皇室置于以濂浦村为核心的空间流动之中,探究空间如何重新编码这段历史意义,而这一叙述过程主要通过杨淑妃得以展开。女性视角是林那北小说空间叙述的强大推动力,无论是历史还是当下现实生活,女性视角隐藏了太多对文化秩序的疑问。在《浦之上》的空间描述中,杨淑妃的活动基本表现为对辉煌昔日的回忆与对粗鄙现实的容忍,她无法参与到抗争自身命运的实践中,只能作为象征符号被人追杀或拥戴。即便贵为皇室的象征与实际意义上的执政者,她也是传统政治空间格局中的弱势群体,性别和身份共同铸就了她的命运。杨淑妃不可能有李斯“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那样经历过人生落差之后的感慨,她与幼帝仅仅是命运的被动承受者,既没有选择的权力,也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在形式上她是张世杰、陈宜中、文天祥等人的主宰者,可她与流亡皇室的命运却恰恰操纵在这些文臣武将的手里,她不仅没有战的能力与降的可能,甚至决定是否在一个地方停留的权力都没有。相对于文臣武将活络的可能性空间,杨淑妃的命运空间实际上永远是静止的。
对现代女性而言,生活的许多空间已经完全打开。“空间的隔离是一种强势集团对弱势集团维持其统治地位的机制运作。通过控制空间而操纵获得知识和资源的机会,统治集团维持和巩固其地位的能力得到增强。因此,空间的域界造就了妇女的不平等地位。”①达夫妮·斯佩恩:《空间与地位》,雷月梅译,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城市文化读本》,第300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这种因操纵空间隔离而生产出的性别间地位不平等的状况正随着城市化的不断扩张而逐步减弱,然而不能否认的是,在城乡比照的视野下,乡村女性仍然处于权力关系的底层:乡村男性和城市居民都在其之上。《转身离去》中的芹菜在丈夫成为烈士之后面临着外部世界强加于她的身份认定,却始终无法找准自己的实际生活位置。乡村里的亲戚羡慕入城的她过上了远比农民要好的生活,而她却不能被周围的城里人、包括丈夫的奶奶所认同。这种城乡空间身份的等级差别导致芹菜只能以自虐泄愤。《坐上吉普》里的山村姑娘马兰花深爱有家室的铁头,因此不得已嫁给铁头之友吉祥。铁头因生意被游三波抢走愤而同吉祥一起强奸了游妻杜鹃,马兰花为此伤心不已:她认为铁头的复仇举动违背了她与铁头之间的情感。马兰花因此到游三波家试图说服对方放过吉祥而将铁头告上法庭,但却遭到了游三波的强奸。富有意味的场面在游三波抚慰马兰花并准备将其送回之时发生了,原为城市暗娼的杜鹃无法忍受游三波对马兰花哪怕是虚假的温情,“整个人往前一冲,就到了车旁,一巴掌摔到马兰花脸上。你才不要脸!你这乡巴佬才真正是破鞋、下贱、没脸没皮”!②林那北:《坐上吉普》,《唇红齿白》,第181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同为女性的杜鹃对马兰花的嫉恨借由两人的空间身份对比得以发泄,在杜鹃们的眼中,“乡巴佬”一词在洗刷自身所有污秽的同时还能将对方死死地钉在下风之处。空间既可以是女性身份地位的表现,也可以是女性之间争斗的表现舞台。《群众路上的惠中超市》中陈三霞应聘惠中超市后与经理陈新有了暧昧,借此显得格外高调。没有稳定收入的古芳芳怀孕时来超市闲逛被陈三霞疑为行窃并遭搜身,受到刺激的古芳芳流产继而将陈三霞起诉。此时陈新无情地解聘了陈三霞,在产房手术台这块狭小的空间内,陈三霞和古芳芳相邻而卧。惠中超市内的争斗故事暗藏着两种身份压迫:陈新与陈三霞、陈三霞与古芳芳,她们在产房手术台上“殊途同归”显然是有意味的戏剧性安排。女性之间为某种象征意义而进行的争斗很多时候来源于对双方所处的社会空间的定位认识,这种认识及其戏剧性的结果经由不同的空间活动得以外化。
除去生理差异而造成的空间禁忌之外,似乎同处城市空间的现代男女已经形成了平等的空间进驻权——女性成政界要员或商业精英已经与男人下厨房、带孩子同样司空见惯。男女之间文化权力的差异更多的时候已经不单纯地表现为空间的性别区隔或空间的等级差异。当进入文学叙述考察视野时更应该提出这样的反问:怎样表现同一空间中因性别因素而存在的文化差异和权力冲突?《晋安河》是一个经典的例子。三山救起在自己美发店前的落水女子,但这一举动触发了妻子木穗埋藏已久的心理暗疾。木穗开始无端地怀疑三山对自己不忠,并创造一切条件诱使三山做出不忠的表现:这个故事生动地解释了什么是“叙述创造事实”。木穗的精神洁癖最终围绕着“晋安河”得以解开:她的父亲虽博学多才却喜好猥亵自己的女学生们,母亲认为这种行为是对自己的侮辱:“如果爱,真心爱,摸也就摸了吧;不爱,却摸了,这就龌龊了。女人从不要男人给名给利,但她要尊严。而男人给她的却是屈辱,更屈辱的是,她居然把一生交给这么龌龊的男人。”①林那北:《晋安河》,《唇红齿白》,第43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木穗的母亲因此投晋安河自杀,晋安河就此成为木穗无法摆脱的情结,成为女性能否获得自尊和纯洁的爱情的空间标志:“我也告诉我老妈,她把脸往店外面转,看着河。我告诉她,我能够找到一个不脏的男人,就放在她眼皮底下,让她看着,可是我也瞎了眼。”②林那北:《晋安河》,《唇红齿白》,第43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然而木穗在晋安河畔所作的努力不是“证明”而是“证伪”,她希望三山能安然跨过她利用强大的经济能力所设置的陷阱——甚至是她将三山推下陷阱后三山还能全身而退。在晋安河畔性别间的无形暗战中,三山仅是木穗测试爱情纯度的试纸。“成熟的爱是保持自己的尊严和个性条件下的结合。爱是人的一种主动的能力,是一种突破使人与人分离的那些屏障的能力,一种把他和他人联合起来的能力。爱使人克服孤独和分离感,但爱承认人自身的价值,保持自身的尊严。”③〔美〕弗洛姆:《爱的艺术》,第17页,刘福堂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木穗为了证明纯爱的存在而剥夺了三山的个性和尊严,拆解而非联合、孤独而非分享,晋安河象征着女性在当下社会情爱关系中的困惑以及解惑中的悖论。《冬天里的两场梦》也可以被视为是“晋安河”的延伸,唐芬怀疑丈夫陈清明越轨,而这份怀疑完全来自于她内心深处的心理阴影。
“晋安河”作为缺乏信任的爱情的空间象征在《一男一女》中继续得到强化。外企白领甲哥和丙妹邂逅并迅速坠入爱河,不断追求新鲜的恋爱方式。他们寻找到一个集装箱作为新的欢娱场所,却被意外锁入箱中运往外地。在饥寒交迫的窘境中,维持生存的生理需要推动人性的自私性不断喷发,集装箱有限空间内的人物活动轻易地扯碎了恋爱中的小资风度,获救后在同一间病房接受救治的两人竟表现得形同路人。从“甲哥”、“丙妹”的人物符号化设置不难看出,“集装箱”也加入了“晋安河”的象征序列。信任或说爱的能力已成当代两性关系的节点,通过“晋安河”和“集装箱”的叙述,趋于悲观的价值判断如浓雾般笼罩了林那北的小说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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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或“性别”既是人文价值关怀的表述维度,也是城市空间内涵的研究范畴。现今的空间研究已如此纷繁芜杂,许多视角不可避免地在对具体空间对象的分析中劈面相迎。现代城市和后现代的城市、工业时代的城市和信息时代的城市、地方城市和全球城市、被城墙包围的封闭城市和拆除了城墙的敞开的城市、非景观城市和景观城市、门阀城市和平民城市,这些基于西方现代城市外在形态的比照研究提供了许多空间叙述的经验。④汪民安:《如何体验城市?》,《感官技术》,第8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但无论空间的内部研究还是外部研究,许多文化探究的背面都隐藏着深度的人文价值关怀,西方文化空间研究在许多场合被视为社会批判理论的发展与延续。文学叙述或美学理论是空间研究批判理论的积极参与者,“美学理论紧抓的一个核心主题:在一个快速流动和变迁的世界里,空间构造物如何被创造和利用作为人类记忆和社会价值的固定标记。关于不同形式生产出来的空间,如何抑制或促进了社会变迁的过程,我们可以从美学理论中学到很多。有趣的是,现在地理学家的努力从文学理论家那面获得的支持,比从社会理论家那里来得多”。⑤大卫·哈维:《时空之间——关于地理学想象的反思》,包亚明主编:《现代性与空间的生产》,第397页,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透过各种形式的空间存在状态,通过追问“结论背后的那些琐碎细小却复杂微妙的波纹”,林那北小说在活泼的话语风格下折射出价值关怀的光芒。
在《浦之上》多声部的历史叙述中,女性的生命体验占据了重要的位置。这部小说通过空间叙事中女性对“历史”以及“历史中女性”的双重解读,表达出近些年当代文坛中较为特殊的某种历史价值判断。传统的历史叙述往往将权力空间的变化单一地理解为若干男性英雄人物的行为结果,如南宋流亡皇室之于陆秀夫、张世杰、文天祥等。无论是作为流亡皇室主心骨的杨淑妃还是作为保留了平民出身的情感记忆的杨淑妃,都为正史所忽视。林那北以杨淑妃为支点复原南宋末世的历史样貌,并非仅仅意在恢复历史的复杂性,这种历史叙述显然包含了这样的价值思考:占历史空间绝大多数的普通人的生命体验、情感寄托为什么无法进入主流历史叙述?如何衡量文天祥、陆秀夫这样的英烈,以及杨淑妃这样的弱女子的生命意义与价值?历史的价值观生产又怎样隐秘地影响了当下的生活?
文天祥、陆秀夫、张世杰等人的气节与毅力自然超出了普通人,然而,对没有能力进入王朝的权力斗争体系、也无力改变乱世格局的普通人来说,他们还是王朝更替时期的社会主要阶层。陆秀夫负帝跳海,文天祥宁死不屈,皆因其“特殊”而得以进入历史,另一方面,普通人对苟全性命于乱世的渴望、对日常温情的珍惜却是更为稳定且趋于本质化的人性表现。随着生存空间的日益逼仄,英雄的决绝与常人的留恋构成了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在当代文学与文化的叙述历史中,作为价值标高的“英雄”、“榜样”、“先进”等符号的价值得到了不厌其烦地书写与宣扬。从“高大全”式的英雄到夹杂着丰富情感的日常化英雄,主流价值观的生产总是给予“超凡性”以更多的肯定。而在近年来的历史书写中,历史价值观的“超凡性”更是得到了扭曲式的宣扬。无论是《狼图腾》还是《大秦帝国》,都试图在重构历史价值本质的基础上宣扬某种“超凡性”的文明价值,而这类写作所共同漠视甚至鄙视的,恰恰是普通人或平凡生命的价值。弱肉强食、铁血文明被推崇为中华文化的历史精髓与价值所在,强权政治和专制主义随即得到合法性证明。这类作品的核心价值,“就是充分肯定强权者对‘人’的统治——经济统治、政治统治、思想统治的合理性,其中充满对‘人’的价值和尊严的蔑视,对暴君、暴政、暴力的崇拜”。①董健:《再谈〈大秦帝国〉的“反动性”》,《扬子江评论》2011年第2期。而文化消费语境对这种暴力价值观的宣传与助推,使得近些年来的文化价值观出现了明显的倾斜。阐释历史、体验历史、判断历史的途径虽多,但人性或者是普通人的日常经验,始终是历史不可或缺的主要内容。历史中的英雄往往召唤出民众的崇拜,而历史中的日常情感却是进入历史与传承历史的主流。“这个叫濂浦的小村,它的房舍田野、河流树木,数月里已经亲人般敞开胸怀让她依靠,一生一世就是缺衣少食缩在这里,饮闽江的水,沐旷野的风,只要平安,她也是十分乐意了。休憩生养,平安无忧,女人的理想原本多么平淡微小。得空的时候,能容她倚身某棵榕树之下,独自吟吟诗、读读词,那便是幸福的全部了。”②林那北:《浦之上》,第223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落寞王妃对平民生活的向往折射出叙述者的感慨与同情。“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对个体生命日常价值的肯定透过时间的流逝与空间的恒定得以表现。
底层人物的悲欢离合在林那北的小说中占据了相当的分量,许多被宏大叙事忽略的日常经验通过家庭这样一种特殊的空间形态得以表达。血缘、伦理构成了家庭空间的支架,历史文化的积淀则赋予家庭内部以稳定的价值观基础。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夫义妇顺,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这些价值标准为大多数人所认同——儒家学说希望建立在这些价值标准之上的众多家庭能建构出一个大同、和谐的社会。在家庭空间内,利益的分配通常遵循既定的道德逻辑,从而使由利益冲突而产生的矛盾得以抑制或消泯,因此,日常文化经验中的“家庭”也通常与“温馨”之类的描述相联系。“风起于青萍之末”,作为人类血缘与情感维系的基础空间,家庭通常是社会价值体系变化的晴雨表,也是许多人性矛盾的表现舞台。《唇红齿白》、《晋安河》、《忆秦娥》、《寻找妻子古菜花》、《风火墙》等一批小说,或反映特定时代的价值观变迁,或揭示存于人性深处的固有悖论,表达出林那北对日常生活中精神困惑的价值关怀。
对于习惯兄弟怡怡、姊妹情深的读者而言,《唇红齿白》无疑具有相当的挑战性。唇齿相依,却又红白对立,小说的标题已对主题作出暗示。双胞胎姐妹杜凤、杜凰从各自的婚恋开始暗地里攀比争斗,姐姐杜凤处处落于下风,看似忠厚无能的丈夫李真诚远比不上身居高位的妹夫欧丰沛,儿子李奋的成绩也不好。但妹夫欧丰沛原先是被安排给自己相亲的——一场意外的牙周炎改变了杜凤的命运:她只能接受妹妹杜凰不时赠与的奢侈品,求妹夫帮儿子李奋找所好大学,接受妹夫欧丰沛理直气壮的性要求,容忍丈夫揭发妹夫并使其入狱,最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妹妹两个小家庭的彻底崩溃。李真诚评论球赛时的一句话点出了家庭内部貌似和谐实则隐忍狠毒的情感关系:“人生本来就是一场明争暗斗的过程,你死我活你败我胜,该忍则忍,该装得装,该出手就稳准狠出手,直扑死穴,决不手软,其花样跟球赛难道不是一模一样的吗?”①林那北:《唇红齿白》,《唇红齿白》,第108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杜氏姐妹的家庭空间为各种算计、攀比、争斗所充斥,然而这对姐妹的家庭空间同时又是社会空间的隐喻。如果进一步联系《忆秦娥》、《寻找妻子古菜花》等小说,林那北价值关怀的轮廓已然十分清晰:“她不止一次表示,这个世界总体上是让人失望的,疤痕遍地,伤口累累,自私和残忍似乎从未减少,我们可以期待什么呢?……对于某些人物或者某些事件,她的判断简洁明了:肮脏。她的慷慨陈辞背后涌动着某种不无天真的社会学激情。”②南帆:《小说的闪电》,《华丽的枷锁》,第15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尽管这些小说中的人物性格与遭遇都有偶合性的因素,但不可否认,它们在整体上以文学社会学的表达方式勾勒出了当下社会价值观世界的许多褶皱。“空间”是林那北价值关怀、文学叙述的潜在支点:《息肉》里的那幢面临着被强拆命运的房子,既象征着个体的尊严与权利,也折射出权力执行者的无奈、尴尬与坚持;《家居厕所》里,污秽的厕所空间却隐藏着底层民众之间一段根深蒂固的友情。
在富有地域色彩的文学话语形式之下,林那北小说的空间叙述表现出当下文坛中弥足珍贵的价值追问与人文关怀,个体生存与历史或与当下的深层紧张是林那北小说令人动容的核心所在。许多精致细节重新打捞起被日常生活所遮蔽与忽略的价值困境,并从不同的角度通向终极关怀的某些区域,实现现实关怀与终极关怀的价值统一。这一叙述建构并确定了林那北小说在喧嚣浮躁、价值缺失的当下文化语境中的独特价值,而这种价值在当下文化意义生产与价值认同建构中,显然应当得到更为充分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