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荒与先潮——林斤澜笔下当代温州形象
2012-12-18陈力君
陈力君
一、温州文化与林斤澜的创作历程
林斤澜一生通过大量的文学作品,向世人讲述故乡童年记忆,成年后的他乡情事,老年返乡后的故乡新传奇。他或以充满感情的笔调描述故乡人、事,流露着心驰神迷魂牵梦萦的浓浓乡情;或以理性客观的姿态刻画他乡故事,平实地记录社会当代世相。不管是故乡风情的描摹还是他乡人情的叙述都体现出林斤澜独树一帜的创作风格,显示了内蕴心灵深处的温州文化精神。
温州古称瓯越,地处东南远离中原,为史上南蛮生活区域,加上山水阻隔,与中央统治区域交往受限,长时间处于文化的未开化、不成熟的荒僻地带,保留了许多不为外界理解和接纳的蛮荒气质。温州人情感细腻,表现出更多自然崇拜的感性特色。另一方面,温州又濒临海洋,气候温和宜居,由于人多地少,历来受生存焦虑的困扰,形成温州人耐劳、肯吃苦、坚持隐忍的行为习惯和努力寻找机会、不轻言放弃、背水一战等底层姿态,导致温州文化强烈的竞争意识和因求生而重实利的社会价值观。温州濒临大海的空间位置又赋予此间人们开阔的视界和开放的心态,为了缓解该地区的资源匮乏造成的生存压力,温州人形成了不断向外部空间拓展、寻找外部机会的文化传统。生存焦虑和近海的地理位置形成了温州人积极进取的生存策略,表现出敢于为天下先的向外拓展的行为方式。宋元以后影响深广的“永嘉学派”的重实利观念集中融合了温州地域文化传统,在儒学内部反理学道统,为中国传统儒学的现代转向开辟道路。在“永嘉学派”的近代沿革中,“温籍知识分子对西学的吸收也是彻底的,他们不但从书本上吸收西学,还身体力行,率先在教育、实业等领域引入西方文明”。①陈安金、王宇:《永嘉学派与温州区域文化崛起研究》,第295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温州地区的民间生存经验造就和永嘉学派的哲学观念深刻地影响了近现代温州人的思想和行为,形成特征鲜明的温州地域文化模式。近代社会以来大量移居海外的温州侨民造就大量的艰苦创业故事,成为“东方犹太人”族群而备受世人关注。然而,由于温州人向外拓展的性格基于深层的生存焦虑,为迫于外在压力的被动行为。一旦解决生存焦虑,温州人就体现出缺乏深远理想目标和自觉意识的性格缺陷,显现出保守怠惰的性格,缺乏积极进取的自觉性和主动性,浅尝辄止、功利至上。因此,囿于地理环境的影响和生存条件的限制,温州文化更显得复杂和多变,使得文化圈层外的人感到难以把握,无法参详。尤其在改革开放以来,温州人在经济行为上的拓荒者和先行者姿态与他们相对保守甚至闭塞落后的文化心态形成鲜明对照,在整个中国社会中尤为突出,超越了惯有、固有的价值评判标准而成为“异类”。
林斤澜的创作倾向与他深潜内心的文化土壤及受其影响而生成的性格特征无法分离。作为一名远离故土的温州籍作家,他总是自觉地表达着自己对故乡的钟爱,得知好友汪曾祺有病在身时,他“力劝他和夫人施松卿到我家乡走走,散散心。我家乡温州,是江南水乡,又是浙东山‘瓯’,经济发展,也别具一格”。①林斤澜:《纪终年》,《林斤澜文集(四)·散文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他不仅大量描绘温州自然风光和风物人情,而且将温州古老的文化熔铸在作品中,通过作品来传递温州的文化精神,形成了丰富立体的温州形象谱系。
林斤澜的创作跨越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历史全程,他刻画的温州形象经历由隐渐显的过程,基本符合当代中国由政治全能向发展经济的社会形态转型的轨迹。其创作以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的改革开放为界线明显呈现为两种样态:在前“十七年”的创作中,温州文化潜质深藏在他的心里,在政治意识形态的统率下,温州文化重工商、重实利的价值取向完全被否定,林斤澜潜隐地传达着温州精神。与同时期普遍充满激情地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的写作姿态不同,林斤澜通过感受生活来理解政治意识形态,挖掘底层人物身上的隐忍、坚韧、耐劳、勤勉的道德品质,从底层人物的朴素生活经验、生存策略中表现他们的底层智慧和边缘姿态。另一种文学样态为“文革”后,林斤澜较早感受到改革开放发展经济的社会变化动向,他欣喜地发现商品经济发展中温州文化的再度勃兴,敏感于市场经济中自由精神状态,以人性基本生存和正常需求的合法性基础,突显社会文化转型中温州人的超前意识、独立精神等先锋姿态。他通过温州地域风情和温州人的心理状态,形成强烈风格特色,集中在《矮凳桥风情》专集中。林斤澜笔下古老的温州文化在当代中国始终体现出独特个性,在政治意识形态浓厚的社会语境中,依然表现出独特的精神品格,保留着蛮荒地带的草根式的执著和智慧。新时期以来,温州文化适逢其时,借助改革开放的历史契机彰显风采,在中国社会现代化发展过程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林斤澜则抓住了社会转型期温州人的活跃身影,刻画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温州区域传统文化吐故纳新的令人瞩目的现代风貌。林斤澜的创作,以他独特的精神立场和审美趣味构筑了新旧并置、文明和蛮荒并存,充当改革先锋的当代温州形象。
二、温州精神与边缘姿态
相对中原文化,温州地区古老的瓯越文化长期处于边缘蛮荒地带,具有诡异怪诞的神秘色彩。近现代社会转型中,作为未充分现代化的文化形态,偏离中心文化持有相对独立性。林斤澜揭示了瓯越地域文化品格的当代形态:长期处于边缘状态,充满原始野性生命力,未被泯灭的反抗意识,不断创新,极具应变能力。温州文化的边缘地位使之缺乏核心文化圈的文化自信力,也缺少中心文化的偏执。因此,温州文化心理和价值取向无法为长期习惯了中心文化、权力核心区域的人们认同,以“怪味”来定位林斤澜所描述的温州文化,透露出无法完全认同又只能承认其独特价值的陌生和隔阂心态。而林斤澜却深谙温州文化,甘于孤寂,以通脱的心态淡看世间功利和矛盾,在当代文学裹挟政治斗争狂风巨浪的创作现场,能够“写美、写爱、写风土人情”,①林斤澜:《沈先生的寂寞》,《林斤澜文集(四)·散文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坚守自己的独特风格。他的作品特色主要表现为如下两方面:
一、边缘姿态和理性意识
林斤澜的创作为中国当代文学提供了独特的题材和视角。他刻画了中国当代历史中独特的充满争议的温州人形象;他自身的个人经历使得他留下了一些在中国当代历史中鲜见的两岸意识形态冲突中的台湾记忆。前三十年的中国当代文学处于政治意识形态浓厚的社会语境中,林斤澜却疏离政治中心,秉持清醒和理性的创作态度。林斤澜的创作大多取自现实题材,忠实于生活经历和生命体验,不盲目跟随政治风向。他在“文革”前的作品,不是直接尊奉政治口号,不生硬地照搬时政,而是在真诚地感触社会生活的前提下保持强烈的独立意识,他的底层立场,他的“小人物”形象系列,他的低调内敛的情感方式,都表现了在“大同”中求得难得可贵的“小异”的创作姿态。
“文革”后,林斤澜早期保存下来的“异质”创作风格获得了舒张空间,他多年的沉潜积淀得到了勃发机会。作家对历史和人性的思考深度远远超出同时期血泪控诉的满怀激情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思潮。他对“文革”的思考集中在《十年十癔》专集中,作家以民间神话的手法叙述一桩桩致人发狂的故事,对“文革”的历史评价表现出强烈的理性色彩。他通过种种传奇手法描摹了各种精神病症和心理癔病,以极端和惨绝的后果表明“文革”中令人发指的非人行为和人性异化。作家有意表明,在“文革”中,精神病的,神经失常的疯人往往比狂乱年代中的正常人更有人性也更富于人情味。通过承受“文革”迫害后的违背常理和脱离常轨的疯癫行为构成了“文革”这一历史阶段的深刻反思,也构成对保证基本人性的理性原则最强烈的呼唤。林斤澜以与理性相对的疯癫现象,以远离社会中心和话语权威的边缘姿态,通过众多客观的事实冷静地揭示:绝对自信和真理在握的理性行为只是一种权力淫威,看似疯癫行为的对立面事实上已成为理性的对立面,成为真正非理性的疯狂行为。只有立足于“去中心”位置,立足于非权威的边缘意识和民间立场,才可能克制恶念,进行理性判断和清醒反思。
林斤澜在创作中以强烈的理性意识克制着浓烈感情,显示着对理性精神的坚持,与社会的“核心”话语的距离感更显现了他的独立姿态,避免了因权威造成的狂躁,获得更客观的深度认知。以揭示荒诞代替悲情倾诉,虽然令沉浸于苦难中的人们费解,但是,作为经历惨痛的“文革”悲剧的过来人,他清楚扭曲人性的历史事实,其间的丰富和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人类表达能力,而直陈事实的叙述可以更贴近事实。这些作品通过看似平静的叙事却是以惊人的事实来警醒读者:历史曾经真实地发生过如此难以置信天方夜谭的故事,人性之恶完全超出人们想象和把握能力,只有冷静和平和的理性叙述才能有效地揭示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非理性、非人道的行为。这样,既使读者体味着历史的复杂和多面,又富于深意地提示人们对各种看似简单的断论该持清醒态度。
林斤澜的理性意识不仅表现在中国当代历史反思中,还体现在对温州人的族群性格的认识中。难能可贵的是,林斤澜虽然惦念温州人,但也看到了温州人及温州文化的欠缺和人性鄙陋,他在《三阿公》中提炼了“三阿公”这一典型形象,该形象早年在外辛苦奔波,等到发点小财腰包鼓起却已垂垂老矣,在闲人聚居的老人亭中以小钱讨好他人为自己撑面子驱除寂寞,骨子里却是个抠门依旧的守财奴,守着华侨这一名号宣扬自己当年的风光,事实上却是“假话、空话、大话”,活脱脱地写出了温州人的性格缺陷,年轻时拼命辛苦,老来空虚,追求实利,好做表面文章,爱慕虚荣,缺乏持久的精神信念,最富有意味的是,三阿公说空洞大话的毛病路人皆知,却能为县太爷奉为座上宾。通过这一形象,不仅充实了温州人的性格特征,更体现了他对温州人及温州文化的深刻认识。
林斤澜在创作中表现的边缘姿态和理性意识确立了他独特的世界观和艺术特色,被誉为“沉思的老树的精灵”。①见黄子平《“沉思的老树的精灵”》,《文学评论》1983年第2期。
二、多元取向和开放的叙事
由于传统温州长期独立荒僻的地理位置,位于东部沿海的类海洋性的文化特性没有被中原的内陆文化完全同化,而林斤澜的创作正如温州文化一样,并没有为当代文学的强劲的意识形态的创作模式完全同化。由于温州文化精神造成了林斤澜积极乐观和通脱潇洒的生活态度,加上解放后政治上的不公正待遇和自处边缘的写作姿态,他保持着规避中国当代社会政治权威的创作心态,认为应该营造自由宽松的氛围,希望文坛上各种风格共存,“有人笔下抢天呼地,有人呕心沥血,有的曲折离奇,有的偏偏在夹缝里描出闲情逸致来,有的着意精神的扭曲变形,有的超脱而执著平常心态……”②林斤澜:《注一个“淡”字——读汪曾祺〈七十书怀〉》,《林斤澜文集(四)·散文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作家和作家不一样,各有各的感觉,各有各的真情。有的刻意去写血泪、仇恨、斗争,有的刻意去写美、写爱、写风土人情”。③林斤澜:《沈先生的寂寞》,《林斤澜文集(四)·散文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林斤澜的宽容心态不仅体现在他的创作主张中,也表现在他塑造的人物形象中。这些人物形象始终保持着未为政治理念规训和泯灭的个性,即使在表现共同主题中,也不会直接以好坏、善恶、美丑等抽象概念来衡量价值,而总是尽量表达人性的丰富多样。如《赶天桥》中的百货店女袜部的营业员江长源,在别人眼里是个让人头疼的角色,作者却写出了他机灵聪慧的一面,避免将生活中的人物扁平化和单面化,也到位地表达人物思想转变的困难和复杂程度,使人物更加真实可信。《做饭的》中以人物心理为切入点,呈现了家庭生活和个人价值间取舍的困厄,叙述中作者并不直接给出中心或者重点,而是细细碎碎地模仿主人公的口吻娓娓道来,不偏不倚地只体现事件本身,将最终判断权力留给读者。
林斤澜小说直接来自于生活,有意避免对概念、主题的简单图解,也避免二元对立的矛盾方式,形成多元价值取向。他的文学世界中传统与现代并存,城市与农村并置,既表现事物间的区别和矛盾,也表现两者间的趋同。正因为这种宽广包容的创作心态,他表现改革开放初期的温州人的心态才会得心应手。温州人是最快接受改革开放后的新事物和新理念的群体,他们直接感受到西方文明带来视觉冲击和异域文化的冲撞,他们感到新奇和震撼,但并不保守拒绝。林斤澜小说中,不断出现以音似的方式生硬接受外来事物,如“拿摩吻”(NO.1),“拿摩吐”(NO.2),“拿摩嗦哩”(NO.3),“白白”(Byebye),④林斤澜:《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第184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等等,这些音译语词的运用,作家不以一种价值标准剪裁和规约的开放宽厚态度不言而喻。
多元价值取向也体现在林斤澜的叙述方法上,他放弃了主题先行的创作手法,而常代之以开放、对话和交流的文体。林斤澜习惯在矛盾呈现中,不刻意压制某一方声音,各方意见都能充分表达,放弃了革命时代的绝对不容置疑的叙述口吻,使作品内蕴丰富而繁杂。如《家信》中就出现了孙子和爷爷声音并置的情况,通过爷爷让孙子写信给远方的儿子的叙述中插入孙子的补充、解释甚至不同意见,既达到了对事物、人物更为客观的认知,又使文本自身充满了张力,不断提醒读者进行更为全面和深入的思考。这种表达多种声音的叙述方法也表现在文体的选择上,如他在《矮凳桥风情》系列小说中,以片段方式呈现了矮凳桥的人们面对商品经济蓬勃兴起时的不同反应和不同表现,在篇章与篇章之间构成呼应,使各种不同声音构成对话。
林斤澜的多元取向的创作主张无法纳入中国当代文学主流意识形态,也不符合矛盾对立、剑拔弩张的战争思维方式主旋律基调,但他却在疏离主流中始终坚持自己的审美理念,确立了自己的风格特色。随着观念的开放、人性的丰富和审美的宽容,林斤澜的创作获得越来越高的认同。
三、温州人与艺匠形象系列
林斤澜远离温州故乡后,在感受他地文化的过程中,不断地引起他对培育自己成长的温州文化的深刻感受和深度审视,内心深处的温州人独特的性格特征也总是影响着他对外部世界的判断,契合他内心价值标准的性格特征常引发他的高度关注,也由此形成较为有着内在统一品质的人物性格系列,这些系列形象跨越了地理空间的界限,熔铸着林斤澜的人格理想和价值理念。
温州瓯越族群自唐五代以来,在生存过程中始终面临着人多地少的困境,相对低下的生产条件下,手工业的发展缓和了土地资源匮乏的压力,又加快了市镇文化的发展,手工业品种丰富、人数众多成为温州社会结构特点和经济特色,而林斤澜深受温州文化的传统生存观念的影响,塑造了大量以技艺见长充满底层生存智慧的艺匠类的形象。
中国当代社会改革开放之前,当中国当代文学农村题材以北方农民为基础进行形象塑造时,林斤澜的农民形象塑造就表现出别样的精神气质。他选择了大批有技艺特长的底层小人物。这些充满了人情味和人性色彩的底层形象,体现了农民身上的善良、俭朴和勤劳等与土地紧密联系的性格禀性,以及伴随劳动而来的生存智慧,即使他们的行为契应了共名时代的主流意识形态,林斤澜也努力挖掘他们出于朴质自然的生活愿望,刻画他们朴素直接的人生体验。无论《雪天》中社长李常青还是《孙实》中尤其实诚的孙老头,他们都是拥有一技之长的农村能人,他们真诚善良,具有扎根于土地的生活常识和情感体验。作家委婉而切实地通过智慧和勤劳等构成的品质和能力,展现他们以个体的品质和能力支持拥护社会主义的初期国家政策。这些小说虽然迎合其时政治意识形态,但在到处洋溢着政治激情的狂热氛围中,风格是低调和隐晦的,更具朴素和自然。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峥嵘岁月中,林斤澜虽然强烈地感受到如火如荼的政治激情,依然以内敛的方式和低调的笔法赞扬他心目中的底层人物,坚持关注小人物的生活情态,描摹他们的个性精神及细腻情感,这种创作立场疏离了其时高亢激昂的时代氛围,因此他的创作也未能成为激情燃烧的岁月的主旋律,甚至在当时文坛显得不合时宜。但是正因为他的坚持,在远离浓郁政治氛围的时代再度阅读他的这些当年被时代冷落的作品,反而能真切地感受到隐匿在时代气象底下的人们心理深层的种种脉动。
林斤澜能够细腻地感知底层小人物的丰富情感和生存姿态,其中重要原因在于他倾情刻画的人物身上,都深藏有因技艺、能力而与底层道德相联系的可贵精神气质。《骆驼》中的具有传奇色彩却又强烈地执著于土地的民间医生形象;《松》中的王寿大爷对待小松抚育小松树的举动,体现了底层人物从事技艺时的专注、执著的精神素质。这些人物形象以实际行为来体现其性格特征的写法,与温州文化中的务实精神是一致的,也与他后期极力塑造的大量的艺匠人形象有着深层的内在关联。
传统农业社会中,手工业只能作为副业而存在,而从事手工业的艺匠形象地位不高,然而手工业却内蕴着自然经济向商品经济过渡的胚芽,也为农业经济向工业经济转向提供了可能。温州特有的生存基础和生存观念突显了手工业者的地位,在改革开放初期,温州的手工业者充当推动温州经济的先锋,在表现新时期蓬勃发展的温州经济时,林斤澜很自然地选择了活跃在商品经济前沿的温州艺匠人身影。林斤澜的作品中有石匠、木匠、篾匠,当他描述作家的工作时,将作家与木匠进行类比,①林斤澜:《林斤澜文集(六)·乡问》,第361页,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可见,这些匠人生活、匠人形象在他脑海中留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在林斤澜塑造的艺匠人形象身上,体现了来自生活、直接从自然交往中衍生的生存智慧和技艺才能。中国古代工匠身上体现出的“巧”成为农业生产之外的辅助产品,虽然不为主流社会看重,却包含着社会所需要的先进生产力萌芽,加之温州特殊的地理位置和生存条件决定了手工业的相对发达。林斤澜对温州手工业者尤其熟悉,描摹了一大群能工巧匠,并通过大量作品证实他们才是改革开放以来的温州模式的先行者。《矮凳桥风情》中心灵手巧的能人巧匠,心思活络,有着令人称奇的才智,能够在恶劣的环境和条件下,利用有限的资源创造最大的劳动价值。他们作为成为温州改革开放后经济腾飞的最初资源和软环境,通过探索和辛劳创造了改革开放后类似于桥头镇纽扣市场的繁荣。艺匠人从事手工艺劳动,他们通过师傅带徒弟的口授心传的方式传承着古老的民间技艺,传承着传统的道德观念,他们在劳动中融入自己的智慧和技能。相较于农业生产而言,他们的劳动不再依赖于土地,更少一些人身依附,也更多自由和独立性。由于在手工艺劳动中的个性发挥,艺匠人更富于创造精神。《矮凳桥风情》中的袁相舟、小蚱蜢周都是纽扣市场兴起的技术力量,也是能够使纽扣市场克服困难不断发展的智力保障。商品经济时代来临,面对着统一规范的大工业生产大量取代手工劳动,甚至消灭大量手工行业,进而造成社会的各种异化加剧时,才会使我们感受到手工业生产被遮蔽了的个性精神和艺术创造价值。林斤澜的文学创作透过物质表层深潜到其内在的精神价值,在赞赏手艺的同时尤其注重受益人的艺术创造力,这在当时也体现了作家的深刻洞察力和超前意识。
由于手工业在传统社会的辅助性地位和手工业者的卑贱身份,形成了工匠们坚忍勤劳不怕吃苦的性格特征。林斤澜在作品中不断地表达着对这种性格的发自内心又平和委婉的赞叹。在他所关注的北方农民、台湾“二·二八”事件中抗争义士身上都有一种与艺匠人相似的有意克制、不张扬、实诚低调的处世风格,灵巧缜密的心思和充满智慧的生存方式。
在林斤澜青睐的身怀技艺的艺匠身上,体现了贴近生活的坚实的生命状态。他们身上,贯注着作家对于人性的理想诉求。他极力刻画他们浑然天成的美好性格,自然的人性表达。即使在恶劣的环境和艰苦的生存斗争中,这些艺匠人依然保持着对生活最为朴素自然的美好愿望,乐观的天性和令人敬佩的生存智慧。林斤澜赞扬他们的勤劳和智慧,尊重他们的劳动付出,更是在精神上亲近工匠等劳作者,认同他们的草根立场和底层意识。基于对艺匠人的尊重和理解,林斤澜深入感知温州地域文化并进行具象化的刻画,也使他获得温州地域文化的独特认知视角。所以,新时期以来,当林斤澜再次提笔来表达社会生活时,温州人在改革开放后的活跃身影激发了他沉淀多年的温州文化精神素质,在《长汽》、《白果树》等许多作品中,他塑造了许多在新的历史时期适逢其时的新一代温州人形象,他们务实、努力、坚忍,追求人格和精神独立。他通过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的历史事实,挖掘温州人的精神原则和价值取向,突出他们独立性、自主性和敢为天下先的开拓意识。通过这些传承着中国传统又包含着资本主义初萌时的经济关系的群体形象,表明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这些艺匠人曾为现代化的中国特色担负着难以估量的历史作用。
四、瓯越传统与温州方言
语言不仅仅是表达思想的手段,语言也是思维本身。林斤澜小说中的语言夹杂许多温州方言。改革开放后,当温州人出没中国的城市乡村时,人们首先感受到的巨大冲击就是僻拗难懂的温州方言。温州方言能够独立存在,由于地处偏僻,一直与中原文化得不到充分地交流。就在难以为外人所掌握的难懂温州方言中,在语词、语法和修辞等方面都保留许多古意和温州地域文化素质,也隐含着使用温州方言的温州人特有的价值观和思维方式。
温州方言中“劫数”、“福气”、“命定的”此类的词语非常多,也非常贴合“敬鬼好祀是瓯越以来温州人的传统”,①林亦修:《温州族群与区域文化研究》,第57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也与温州人为人处世的方法原则一致,体现了温州人既服膺于命运又在现实中注重功利实际的处世原则。但温州人并不完全屈服于命运安排,也不拘囿于不利条件和薄弱的生存基础,反而富于行动力和执行力,在现实生活中,对于不切实际的人或者物会给予具有贬义的特定称谓,以形象的譬喻或者生动的刻画,否定他们的处世态度。比如对语言与行动不相符合的人有“空壳大佬倌”和“空心大好佬”两个称谓,前者侧重于对象外面说得好听事实上腹中空空,只会发表一些空洞无用的大理论,后者则譬喻此人只会说好话,而且说好话的时候有口无心,对于这些空洞空虚的人或者物不仅进行反讽嘲弄,而且还对其不同表现进行细分,足见得温州人面对世界功用功利原则之深了。温州人常用的“猴大”的称呼则暗含着称谓的对象自我定位不准确,强自充大的嘲讽。林斤澜作品中的温州方言的选用契合了温州人看似矛盾又有着内在统一的人生哲学观。
在语态表达上,温州方言的表达具有形象、模糊和感性的特点。充分表达了温州文化中因直接生活经验积累而成的底层的生存智慧,也体现了温州人敏感、细腻的情感特征。
不过这些老前辈,不能够冲州撞府,再有本事也是地头蛇。吃水码头的,到了陆码头还不如一条蚯蚓,各人死守各自地盘,自扫门前雪。若走到别人地盘来作客,朋友家烟酒不分家。若动动手指头,在别人地盘里碰碰瓦上霜,舅老爷儿也要把钉板来滚一滚。②林斤澜:《舴艋舟》,《林斤澜文集(三)·小说卷》,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
林斤澜沿用的这番话大量地援引了温州方言,概括了中间商在传统社会和公有制体制下的生存境遇,形象生动地表达在自由度极其有限的市场上讨生活的真实情境。此类温州民间谚语俗语包含着温州文化中积淀下来的充满智慧的人生观,它们道出了温州人对世界的朴素认识。国家统配经济走向自由的商品经济的转型期,温州文化的特点使温州人在商品经济和市场规律的运作中具有一定的优势,也具备了温州商业起步较早的最初条件。
在语感表露上,温州方言体现了留有古韵古调且注重语音美的特点。在中华民族文化发展过程中,温州地区的汉化较晚,直至宋代,“温州南部南雁荡山一带还是蛮昼聚集、文化落后的地方”,①林亦修:《温州族群与区域文化研究》,第107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9。在语言运用上,也一直保留着对自然环境和生存生态的直观表达,而温州地区复杂的自然地貌及蛮荒的生态,使未被理性规范的各种文化形态能在方言中得以保留。不少温州地方格言谚语既贴近事物粗朴的自然形态,又保留温州文化的古老传统。林斤澜在他的作品中既引用了许多地道的温州方言,保留了温州方言的地方韵味,又挖掘了温州方言所蕴涵的现代精神气息,提升了温州方言的审美品格。比如他许多作品中都保留了温州方言中才有的象声词,在人物语言和状态描述中频繁使用叠字,像“木质质”、“暗洞洞”、“背背抬抬”,叠字的运用突出了静物的形貌和运动的态势,显得更为形象和生动。而且,这些富有韵味的语言体现了温州文化中遗落的原始音乐的痕迹,也吻合人类原始艺术未经细分而精致化歌诗同源的古老文明特征,与温州民间习俗中敬重俗神、注重礼仪的文化习性一致。而林斤澜的语言魅力正可以对照温州语言特色进行理解和领悟。
在融入汉族和保留自身特色的对立和妥协中稳固了温州方言,也保留了温州文化的特殊和复杂,林斤澜在借助于温州方言的创作中也是温州文化与外域文化的沟通交流的又一次具体文化实践,也使得他的创作更为丰富多面又个性鲜明。
读林斤澜的文字,宛如打开了温州文化的窗口,你可以感受到楠溪江、雁荡山等的秀美的瓯地美景,也可以体味到温州人特有的文化心理和情感特质。林斤澜紧契温州文化精神内涵,准确地抓住了由传统向现代快速转型中的温州形象内涵。林斤澜笔下的当代温州形象,不仅续写了近代社会以来的“浙江潮”对于中国古老文化的现代化贡献和成就,还在当代历史语境中,以自己的深广生活经历和创作成果佐证了中华民族南北文化交融碰撞造成的文化艺术的繁盛,表现了文学不趋奉中心和权威的独立精神及丰富的文化形态。然而,在感受林斤澜笔下温州美景、美味、美事,在惊讶温州人于蛮荒边缘处的崛起而表现出的进取开拓的改革先潮姿态的同时,不免产生一些遗憾,林斤澜笔下的温州形象最终也未能使温州成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具有深厚文化意义的“温州形象”,不能与鲁迅对绍兴的刻画和沈从文对湘西的描摹相提并论,依然把温州留在温州,个中原因值得后人深思。或者是作家太深地浸润在温州文化中流露出的太多钟爱而显得理性反思不够,或者是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使作家在走出温州时不能获得更为宽广的外域文化的撞击,抑或是当代中国社会的整合统一使得中华民族的各地域文化特质在逐渐丧失?面对林斤澜浓厚的温州情结酝酿而生的温州形象,我们不仅感受到了富有特质的中国东部沿海的温州形象,也应该意识到林斤澜在温州形象的塑造上只是开启肇端,无论是在历史深度还是在精神特质上,都为后人留下了很大的书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