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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凉与悲——读孙频的《凌波渡》

2012-12-18秦香丽

小说评论 2012年3期
关键词:王林张爱玲衣服

秦香丽

孙频的小说有种心理学的特质,其人物仿佛是以“精神分析法”一挥而就的,他们的一切行动均可以找到心理的诱因,而心理也给人物的行动提供了足够的动力。在孙频看来,人物的行动是内在心理的外显,她所要做的就是奋力剥离行动的外壳,发掘生命的本质,展示苦境、压抑之下的孤独灵魂。男人的“苦”和女人的“一口气”,压抑与补偿,坚守与反抗,清醒与绝望,共同构成了她小说的苍凉底色。

《凌波渡》(《钟山》2012年第3期)汇聚了孙频诸多小说的共通元素,在王林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江子浩(《鱼吻》)的影子,在陈芬园的身上我们可以嗅到孟青提(《醉长安》)的浓郁气息,所不同的是,她更凸出错位人生(成长的错位,理想与现实的错位等)带来的渴望与疼痛,并在苍凉与绝望中倾注着对人物的理解与关怀。

《凌波渡》写了王林和陈芬园这两个“异类”与众不同的大学生活。他们违背正常的生命轨迹忍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苦难、凭着非凡的毅力考上了最好的大学。在大学里,他们试图将曾经的压抑尽情释放,渴望得到世人的认可与欣赏,却深陷更为孤独的境地。

按照常理,苦难是解读寒门之子成材的文化密码,他们身上理应贴上“勤奋、朴实、优异”等标签,其校园生活与人生轨迹也因这标签而“循规蹈矩”。但孙频却一反常态,仅写王林的“怪”,特别是他的倾诉欲望,从而将审视的目光直抵苦难背后的精神腹地。在王林这里,他的苦难、孤僻、冷漠、嘲讽均是为了确保其与众不同的感觉。原本羞于示人的东西(如那渔网般的破内裤),王林却一再公之于众,大有抉心自食的勇气。这几乎就是一种刻意的展览,在展览的过程中,他亟待换来众人由衷的欣赏。他又穷又老,又秃头又有病,苦难是他唯一可以炫耀的资本。他的倾诉就是捍卫自己资本的一种方式。在倾诉的过程中,他不断以诘问的语气强调自己的苦是独一无二的,自己也是少有的。起初,那些天之骄子听到他的故事时,还肃然起敬,自愧弗如;紧接着他们出于好奇心的餍足,迫切地想听他的故事,并刻意制造一种说书的氛围由他倾诉;再后来,他们就厌倦了,决不允许他有开口的机会……王林的故事如同祥林嫂的故事一样,“经大家咀嚼鉴赏了许多天”,成了挖到底的“废矿”,被人们“唾弃”了。此外,我们还应注意到,王林的另一种倾诉:十年之苦的打油诗。他执拗地在马哲、思修等考卷的主观题答题纸上写上它,借用“诗歌”这种手段来诉说自己的“苦”。很显然,答非所问是不能期待一个好分数的。但王林却不这么看,他坚持认为是自己所受的苦没有得到认可的缘故。

以服饰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是《凌波渡》的重要特色,这集中体现在陈芬园的形象塑造上。陈芬园可谓独特的“这一个”,在倾诉欲望上,她堪称“祥林嫂”;在对奇装异服的追求上,她又堪比张爱玲。孙频是喜欢张爱玲的,的确,这篇小说充溢着张爱玲的味道,尤其是陈芬园对衣服的畸形热爱。

陈芬园的衣服实乃校园一绝,她追求的是“衣不惊人死不休”。王林是以“苦”压倒众人的,而陈芬园是以“衣服”逼倒众人的。就衣服的场合而言,陈芬园是不分的,她也丝毫没有场合的概念(如白天她穿着拖到脚跟的晚礼服,几乎将整个背都露了出来)。她所穿的衣服基本上与学生的身份不相符,与校园的氛围不协调;就衣服的色彩而言,陈芬园追求浓稠、刺激、明艳的亮色(以绿色为主),它们是蓬勃青春和盎然生机的象征。在色彩的搭配上,她又追求“参差的对照”,各种犯冲的颜色偏偏搭在一起,给人一种叛逆之感;就衣服的样式而言,陈芬园追求出奇出新。她既是设计师又是裁缝,将买回来的衣服重新裁剪,设计成符合她风格的衣服……一言以蔽之,她像个时装模特一样,时刻活在舞台上,将所有女生不敢穿的衣服穿在身上,将一生可能穿的衣服都穿一遍,活脱脱一个张爱玲。

服饰是人的第二语言,它是人们精神世界的隐秘通道。张爱玲在《童言无忌》中写道:“对于不会说话的人,衣服是一种语言,随身带着的一种袖珍戏剧。”对陈芬园来说,那些衣服更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和注解。以奇装炫人的她,并非为了鹤立鸡群,而是显示一种飞扬跋扈的人生姿态。作为一个不甘平庸的人,陈芬园放弃了中学教师的职业,重返校园,受尽歧视,倍感压抑。她十八岁的青春没来及绽放就匆匆结束了,而生活拮据的她更是困守在两件衣服里,这一切又必须接受别人审视的目光。在如愿以偿地考上最好的大学之后,她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资本肆无忌惮了,有足够的理由去要求补偿。她要用衣服去激活已经远逝的青春,去填满生命的缺口。因此,她将一年当别人的三年或十年来过,如同一个“收藏岁月的容器”,尽情地活在自己的衣服里。

我们不得不佩服孙频对人物心理的把握,她不动声色让陈芬园盛装出场,然后再血淋淋地撕开这浓艳的衣装,告诉我们,它背后藏着怎样的一个灵魂。小说用了一个形象比喻,衣服是壳。陈芬园需要借助衣服来达到一种畸形的心理平衡,对她而言,设计自己的衣服即是设计自己的人生,她的用力和较劲都体现在衣服上,她难以诉说的孤独和失重感也体现在衣服上。然而,衣服在某种程度上也囚禁了陈芬园,小说屡次写到“蛹”,就暗含了这一点。更何况,服装表演在制造距离的同时,也制造了一种假象,人们看到的只是衣服,而没有看到困守在衣服里那挣扎的灵魂。现实一点点咬啮着陈芬园,但她只有在王林面前才松弛下来,才将坚硬外壳之下蜷伏的压抑灵魂给展现出来。也只有在她的哭泣中,我们才会明白,再喧哗再浓烈的衣服都无济于事,都遮不住那苍凉的人生底色。

王林和陈芬园均因极度压抑而寻求某种补偿,藉此平衡他们的心理焦虑。在寻找的过程中,他们看似泰然自若,实则黯然伤神。这里面既有知音难觅的孤独感和难以确认自我的焦虑感,更有个人与世界无法对抗的虚无感和幻灭感。

什么才能证明他们这样活过?最好的大学吗?答案不置可否。尽管,孙频是将王、陈二人当做舞台的真正主角来写的,也将校园的其他人视为背景,但这并没有改变二人的根本处境,他们依然孤独。这种孤独不是卓尔不群的孤独,是作为“异类”而无法获得理解与欣赏的那种孤独。这个时候,他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来和外界对抗,王林选择了“退”,他退守在自己的堡垒里,用“背单词”来对抗世界的虚无。陈芬园选择了“索取”和“主动出击”,用寻找“优秀的男人”来证明自己的不落凡俗。

不难发现,王陈二人的痛苦是一种清醒的痛苦,在看透生活的本质之后,他们自弃于众,备受痛苦的煎熬。王林强调即便自己吃过太多苦也不可能心安理得地要求补偿,随心所欲地活在自我之中,毕竟有些东西放错地方就一钱不值。陈芬园知道这一点吗?很显然,她也知道:

我早就想明白了,其实谁都没有欠我。我经常问自己,我怎么就一步一步走到这步来了?……我不允许自己过那种平庸的凡俗的生活,我就那么一点骄傲,我一定要拼死去保护它。……于是我就走到了现在。我问自己那个最开始的源头究竟是哪里?我也回答不了自己,只要错开一步,后面整个就面目全非了。我以为千辛万苦来到这所大学是圆了自己的梦,是捍卫了我的骄傲,一切都可以重新活过了,我想给自己机会重新活过。我让自己远离凡俗,远离平庸,却不知道那其实是走在水面上的,其实不过是凌波虚步,一脚踩下去,下面就是空的。

这是一个被骄傲灼伤的女人,明明知道自己不过是“凌波虚步”,却要不断地和绝望做斗争。“捍卫”这个词本身就带有悲壮的意味,陈芬园始终不肯向生活妥协,但若求得世人的证明就必须与世俗建立某种关联,也必须承受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裂隙所带来的失落感。但陈芬园做不到这一点,她只好在绝望中离开。这也是她不能接受王林的原因。一方面,她害怕一种“深刻的同情”,害怕别人洞晓自己,她要永远保持一种骄傲;另一方面,王林是另一个“自己”,自我是无法确证自我的,他们之间只有惺惺相惜,绝无真正的相互欣赏。

孙频说维持她小说一直向前的气质是“绝望,清醒,渴望,悲悯和爱”。她将现实中极度匮乏之人的“大绝望”和“大渴望”写得异常惊心动魄,让人不由得心生一种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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