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间视角讲述的大别山红色革命历史
2012-12-18胡立新
胡立新
何存中的《太阳最红》是第一部真实展现大别山早期农村革命历史画卷的长篇小说。作品以民间视角切入革命历史,以民间立场感受革命历史。作品一方面突出了革命的伟大、神圣与崇高,也展现了青年知识分子革命者的理想信念、坚强意志、无畏精神和聪明才智,突出了他们领导革命的丰富才干,以及初创农村革命根据地的成功经验,展现了这些革命者大无畏的牺牲精神;另一方面也暴露出早期农村革命的困难、艰险、破坏性和不成熟的一面,反映出革命战争给人们带来的伤痛,特别是血浓于水的亲情之间的血腥杀戮,给人带来关于革命与人性、亲情、生存以及传统文化之间矛盾情感的深刻反思。
读《太阳最红》,最初以为作者改变了一贯的叙事视角与叙事立场,转而向红色经典靠拢。读完后才发现,作者仍然坚持了民间的叙事视角、立场和风格。
首先,从作品的命名被改说起。
作者最初给作品的命名是《背太阳》,背负着太阳的意思。后来出版社的编辑建议改名为《太阳最红》,这一改,表面看主题更鲜明突出了,作品的思想意义也比较单纯了,就是一部讴歌革命和革命先烈的红色叙事作品。然而正是这样一改,就改变了作者的许多初衷。
我先来阐释一下“背太阳”的真正含义:太阳是光明的象征,是中国共产党和早期革命家在黑暗的旧中国寻找光明的象征,是革命这个新生事物的象征,也是革命者心中的理想化的新中国的象征。具体到作品中,就是指中国共产党用马列主义革命思想这个真理来建设新中国的理想信念。背起太阳的是革命者,是一个大写的“人”,但既然是“人”就必然不是“神”,就必然具有人身上的优点和缺点,也就总会有缺陷的。他们一方面被革命理想的阳光照耀着,身披阳光干革命,可以代表太阳;但另一方面,他们却要冲破黑暗,与日逐走,面对一切阻力,披荆斩棘、迎风斗雨,他们肩上背负着的太阳就是革命这个伟大而又艰巨的理想、使命、责任,为了这个太阳,他们要付出一切可能的代价,承受包括牺牲生命、牺牲亲情、牺牲情感等等人性所具有的东西,同时他们还要破坏一个旧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而破坏的却不可能都那么合情合理,必然留有缺陷与遗憾,乃至失误都在所难免。因此,革命理想、新世界的建立这颗太阳是“泣血的太阳”,注定要被革命者和更多参与者、涉及者的鲜血染红。背太阳的革命者所承受的实在不只是荣光,而更多的是走上一条寻找、背弃、践踏、牺牲和重建等等交织起来的腥风血雨般的人生艰险之途。我想,不论作者何存中意下如何,但他的小说本身所要表达的和已经表达的正是“背太阳”所包含的意蕴。
从小说中6处富有寓意的描写太阳来看,作者也是以“背太阳”来确定作品寓意的。第一处是第一章“风从天外来”中的开头部分:“老师站在江滩上,送着王幼勇。江中的木船小了,白帆远了,江雾淡了,太阳还未出来,江北朝霞下绵延千里的大别山,好像浸在血海里。站在江滩上的老师,看到那景象,喉咙里发出一声呼啸,像是歌又像是哭。”①这是老师董必武送学生王幼勇一行回老家大别山闹革命的时刻。作者把它安排在早晨是有用意的,大别山的太阳还没出来,但朝霞万里,已经把大别山浸在血海里了。这里显然具有寓意的,太阳虽然没有出来,但背着太阳的青年革命者们已经来了,预示着大别山将被血雨腥风所弥漫。因此,“老师”喉咙里的呼啸“像是歌又像是哭”,因为,那里也是老师的家乡啊!第二处是第一章“风从天外来”中的第6节:“傅立松看见这时候太阳从东边群山上升了起来,朝霞染红了半边天。傅立松看见外甥迎着初升的太阳朝天举起双臂欢呼。傅立松知道在外甥眼里,初升的太阳不是太阳,是老天在排卵。老天每天排一颗卵,孕育着新生。群山簇拥着那颗卵,鲜血浸染着那颗卵。外甥为那颗卵在欢呼。”②太阳这颗卵就是孕育着新生的革命理想,就是这颗卵让外甥变成了一个马列主义革命者的,同时也是这颗卵使傅立松这个地主乡绅寝食难安。第三处是第四章“风云际会时”的32节处:王幼勇得知夏斗寅率一个团的国民党正规军以剿匪名义来黄安县“剿匪”,于是敲响铜锣,聚集黄安和麻城的农会3万余人,发动了历史上称之为“黄麻起义”而当地称为“黄麻暴动”,就在他敲响铜锣时,作者写道:“筛锣的声音在手里像在过电,麻麻的颤颤的,震颤着他的肉体,敲响着他的灵魂。乌云被锣声震走了,天上的太阳露了出来,满眼一片炫目的赤光。山高日近,秋旱如火,那时候他感觉太阳就在他的背上。太阳滚滚的烫烫的。他的心跳过速,大汗淋漓。他知道他背着太阳了。”③这里点出了王幼勇背太阳的感觉,实际上是他第一次率领农会进行武装革命。第四处是在这一章的36节,写黄麻起义胜利后,总指挥潘忠汝和王幼勇有一段对话:“那时候潘忠汝问王幼勇,你在看什么?王幼勇说,我在看天。潘忠汝说,天不是在吗?没有塌下来。王幼勇说,我在看太阳。潘忠汝说,太阳不是在天上吗?光芒四射。王幼勇苦笑了,问,总指挥,你在同我谈理想吗?潘忠汝说,对。”④可见,在王幼勇的心里,太阳就是革命理想和新中国的象征。第五处还是这一章的37节,写黄麻起义的3万余人中午在河边以喝河水作午餐的壮举,喝完河水后,作者写道:“太阳在天,明晃晃地照,照着河滩,照着衣裳破烂的人们。”⑤是的,背太阳的革命者领导的主力就是这样一批衣裳破烂的农民们,他们同样既沐浴着阳光,也背负着太阳。第六处是第七章63节,写王幼勇被舅父傅立松活埋时的一些对话:“傅立松说,这么说你决定死?王幼勇说,人固有一死。傅立松问,或轻于鸿毛?王幼勇说,或重于泰山。傅立松问,你以为你重于泰山?王幼勇说,不会轻于鸿毛的。傅立松问,为什么?王幼勇说,因为我背着太阳,为理想而死。傅立松问,你以为你的理想会实现吗?王幼勇说,会的。因为它是真理,就像天上的太阳照耀人间。”,“王幼勇站在坑中,抬头望了望天上的太阳。太阳光芒万道,刺出了王幼勇的眼泪。傅立松说,太阳呀,我的外甥在追你背你呢!”坑中的王幼勇被埋到胸口了,“王幼勇眼冒金星,脑海里一派辉煌。傅立松问,大外甥,你到了哪里了?王幼勇张着大嘴,喘气,说,我背着太阳了。”⑥从小说多次反复描写的富有寓意的“太阳”和同样富有寓意的“背太阳”来看,作者的确是要真实地再现以王幼勇为代表的一批年轻的革命者们肩负革命理想而践行革命使命的既崇高伟大又坎坷惨烈的人生。这正是作者一贯的民间视角和立场才能发现的深刻的历史真实。
其次,我们还可以听一下作者的声音。
作者在创作谈中说:“在采访过程中,我了解更多的是两类人物:一是当年回乡点火的革命者,他们都是那时的热血青年,他们都在早期的革命中牺牲了,他们都是富家子弟;二是当年的乡绅,他们都是乡村中维护者,与革命者有着千丝万缕亲情关系。前者与后者在革命中构成不共戴天你死我活的矛盾,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谁是谁非,随着时代的进步,都需要人,都需要时间,从大历史和大文化的角度去探索去思考。”“五年来多少个夜晚我夜不能入睡,用我的心智思索;多少个黎明我仰望苍穹,寻找历史长河中的人性之真。我没有选择正面战场,而是将这些作为背景,写这些重建过程中的种种艰难。这些都在历史的天空中闪耀,活生生的,我哭我歌。作为一种历史文化现象,不容我贬低乡绅;作为一种历史精神,更不容我贬低烈士。我用热血歌唱,我用良知哭泣。为了流逝的岁月,也为了将来的日子。”⑦
2011年4月23日,在湖北省图书馆,何存中作了《太阳为什么最红——谈谈我的〈太阳最红〉》为题的演讲。作家称:“我用热血歌唱,用良知哭泣。”是的,这才是作家真实的写作动机和作品要表达的内涵,即革命的神圣性和革命战争的双重性(破坏与重建),既让人感到崇高与伟大,也让人感到残暴与惨烈,只为牺牲歌唱却不为牺牲哀悼,只听胜利的凯歌却不听失败的哀响,只上演英雄的传奇却不讲述失利者的悲壮,都不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背太阳”所包含的“作为革命理想的太阳是最红的”,但“背负太阳前进的革命者们所遭遇到的人生却可能是最坎坷、最残暴、最惨烈的人生”这双重的意蕴,就是让人既歌唱又哭泣的。这令我想起了《百合花》,茹志娟正是出于从战争给人们带来的双重性体验来描写革命战争与革命人物的,既写出了革命战争的伟大,也表达出对年轻生命死亡的哀挽。缺少人性和情感就不是优秀的作家。
其三,我们从作品内容上也可以感受到民间视野下的红色革命历史的独特之处。
从作品中的革命领导人的身份看,他们都是一批接受过中国共产党的教育、树立了马列主义革命意志,具有坚定的共产主义理想信念的青年学生,而且都是富家子弟,至少是有富家亲戚供养读书的青年。这是历史的真实写照。但是,我们看到的所有红色经典作品中,有这样的主角吗?《青春之歌》描写了一批革命知识青年,但那个主角林道静与其他成长型革命人物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不太觉悟的青年在党的教育下、感召下一步一步成为坚定的革命者。这就是几乎所有描写革命战争历史和革命人物的文学作品都拥有的共同叙事模式,即运用“典型化”的创作方法,按照本质主义的思维逻辑,从阶级出身决定论的政治意识形态出发,先验地设计人物、设计性格、设计矛盾和故事,从而无法避免地成为了“主题先行”的模式化作品,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教育产品、宣传产品,却也不自觉地遮蔽了革命历史的某些真实面目。但是,革命,特别是早期初创的革命,如果没有这批有理想、有信念、有立场、有知识、有远见、有纪律、有胆识、有方法的知识青年共产党人来领导,我们能够建立早期的工农革命政权、创建军队和革命根据地吗?这就是《太阳最红》超越以往所有革命战争历史题材作品的地方之一,主要人物形象的原创性。这一原创性人物形象的选定,既是历史真实决定的,也是作者民间视角决定的,作者没有受到主流意识形态革命叙事的影响,坚持了自己的写作立场。作品在主要人物的描写上,也采取了民间视角与立场。王幼勇这位知识革命青年身上既具有优秀革命家的领导才能和品质,但也暴露出一些弱点和缺陷。比如,他身上只有革命性,却缺少普遍人性,他对待亲情过于简单和粗暴。当他已经与舅父成为对立派以后,又和他的女儿结婚,虽然是他女儿傅素云自愿的,但毕竟不能再在伤口上撒盐,于是更增加了亲人之间的仇恨。他勇于斗争有时却不太善于斗争。比如,他知道舅父是早期国民党的革命派,却没有积极主动争取舅父向共产党革命派转变,一味只强调斗争……当然,这些所谓的缺陷也可能是我们不应该有的苛刻,但是,正是这些缺陷才还原了人物的历史真实,也正是这些缺憾让他们太过早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从矛盾冲突看,党在农村领导的早期革命是土地革命,所有占有土地的人们都必然成为革命的对象,许多人都被杀掉了。有些罪不至死的也被杀了,这也揭示了早期土地革命的不成熟的成分。作者还真实地记录了早期农村土地革命中的许多艰难之处。比如,党组织号召农民参加农会却没有人响应,他们没有得到实惠之前只是观望。农会的“吃大户”行为、处死地主时把人头枕在石头上砸碎等,也显示出早期革命的原始性。又比如,历史上的黄麻起义居然是王幼勇得到不准确的消息,认为夏斗寅带兵到了县城,才去攻打的,结果3万多人包围一座小县城,几乎是一座空城,根本没有遇到抵抗就占领了。这样真实地描写革命领导人以及革命战争的,恐怕只有民间视角和立场才能表现出来的。此外,作者大量运用鄂东方言、民间口语和谚语来讲述历史事件,有着深厚的地方文化色彩;在每一章的开头,作者都以《鄂东革命歌谣》中的革命民歌为引线,揭开内容的序幕,并在作品中穿插了40多首来自民间的红色革命歌谣,是民间对红色革命的真实写照,也体现出作者的民间视角与叙事立场。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何存中:《太阳最红》,解放军文艺出版社,2011年1月第2版,第3、25、136-137、145、151、257-259页。
⑦见“中国作家网”:《第八届茅盾文学奖部分参评作品内容梗概》中的《太阳最红》(何存中)简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