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绝的声音如何穿透历史的幽暗:读范培松的《南溪水》
2012-12-18蔡江珍
蔡江珍
大历史叙述是近年长卷体散文的主要趋势,也不乏佳作,那些悲壮的、正义的、伟大的历史事件的再现,总能把某种波谲云诡的时代风云,和知识分子强烈的忧患意识呈现出来。但范培松教授的《南溪水》却与这样的大时代历史叙述背道而驰,他只是从自身成长经历出发,搜寻记忆中家族成员微不足道的一个个生命细节,这样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历史中,没有可以改变世界的惊心动魄的大事件,更没有世人瞩目的名人轶事,有的只是无数个伴随着苦难、疾病的日子,以及面对种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却无力对抗的颓唐,这样的记忆是个人的、平面的、细碎的甚至不完整的,但却再现了中国最底层人民的生存真相,正因此,在那渺如蝼蚁的生存相背后,历史获得了另一种诠释。
作为终极原乡的南溪水
《南溪水》开篇即是“南溪水,范家的生命水”,这九个字传达着作者对故乡的无限孺慕之情,这种情怀笼罩了全文,一直到篇末,“南溪水昼夜流着,我还活着”。包容着双重经验的乡土记忆,是生动而丰富的,这种生动性有着记忆之河本身的流动韵致。
水的滋养,于人往往使心灵益发柔软易感,于乡村却能使之风光无限、平添妩媚,依靠父亲送饭的八年上学途中,那田野、太阳、花草和名为“叫天子”的小鸟,乃至喜欢追着人跑的乌梢蛇,都有着苦难遮蔽不了的美丽,“最开心的是春天,一眼望去,那是花的世界,绿的世界。我在花中穿行,被香味裹着,人变得醉乎乎的”。哪怕一颗黄豆苗的精美也逃不出记忆的捕手:“天哪,绿油油的黄豆,棵棵粗壮,咄咄逼人地挺立着,片片绿叶绿得发亮,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呈现着旺盛的生机。”但这里绝不是一块梦幻乡土,它是乡村少年对生活的热爱和感受,这轻快的愉悦,却总是和时光中不绝如缕的伤痛记忆交织着,童养媳秀珍的落水死去、父亲的劳作中离世,还有姐姐和嫂嫂的相继病逝,那份苍凉忧伤挥之不去,宛如前人的诗句“落日苍凉草树低”的优美和伤感的交织,这就是那方水土孕育着的人生。时光之流冲刷着记忆,同时加剧着乡愁,应该也是激发范培松书写个人家史的力量。不论承载的是优美还是苦难,南溪水始终是范培松的终极原乡。
三个质疑:乡土记忆的孤绝重述
乡土记忆的重述常常和寻根意愿有着不可分割的同构性,但范培松寻获的却是家族的痛史。“南溪水也记录了范家的悲惨的历史”,范氏十八房曾被造反的“长毛”统统杀光,只留下翻到隔墙里侥幸逃生的爷爷,那美丽的南溪水不曾涌动时代的巨流,却曾流淌着范氏族人生命的血水,而这杀戮成性的“长毛”,在爷爷和妈妈眼里“是杀人不眨眼的畜生”,但历史在教科书中、在现行的史书中,却是另一番面貌,“从中学学历史开始,才知道‘长毛’就是太平天国。老师说,太平天国是英雄,是推动历史前进的革命者。”更严酷的是,“对于太平天国,我必须面对的是:‘英雄’和‘畜生’的截然不同的两个结论。但是,我愧对妈妈,爷爷。每次历史考试,凡是考到太平天国,我居然选择了‘英雄’的结论。”“我翻遍了史书,对于他们屠杀我村的史实,没有一个字的记录!史书里没有曾经。”是家族的记忆扭曲了历史还是书写历史的大叙述损害了真相?这是《南溪水》发出的第一个疑问,范家十八房人的性命,在历史的长河里无迹可寻,只有源源不绝的南溪水曾经承载过、见证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弱势族群如何对抗权威的大叙述?
范培松对历史大叙述的质疑,势必将其个人史记忆的脉络,引向孤绝之境,“孤绝”是一种心灵真正摆脱各种外在羁绊的独立自由的境界,“孤绝”也是这一代原本在大叙述教育中成长的学人无法想象的状态,充满认同与共识的主流话语空间是他们大多数倾心和习惯了的场域,而范培松通过《南溪水》,终于挣脱了长期捆绑着自身的心灵枷锁,寻根赋予他不可思议的力量,混合过范氏族人鲜血的南溪水涤洗着记忆的幽暗,它如银河般的璀璨照亮了它滋养过的子民的心灵,使之获得了不止是面对更是大声讲述历史真相的勇气,在家族的记忆未被时光之流冲刷而完全湮灭之前,用书写对抗遗忘,用一己的声音对抗群体的漠视。
时间之河将范氏族人带进了1949年之后的历史中,艳阳终于高照,“天确实变了”,一贫似水的农民分到了梦寐以求的土地,范家爸爸流下赤诚的泪水。生活有了些许的改变,但农民的苦难并未结束。很快,统购统销的政策,让得到了土地而加倍努力劳作的农民,再次陷入绝境,活口的粮食被强行翻箱倒柜、胡乱挖掘后悉数统购,范家和无数农民一样再次勒紧裤腰带,吃糠咽菜,极度营养不良中,曾是硬汉子的爸爸的脚开始浮肿,“这个年月,爸爸妈妈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政府对我们真狠啊!’”而劳动的果实很大部分送到不用下地的城里人那里,作者发现这一点时,不禁呐喊:“农民呢,农民呢,他们蹲在九地之下啊!同是国家的人,是谁把我们分在天上地下?那九天之上还有没有更高的天?在九地之下,还有没有更黑的地?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郁怨,并深深地形成了一个情结:苦难,难道就是农民的特有的财产?”这是范培松在文中发出的第二次疑问,社会的不公,人与人之间的不平等,任人宰割的无助,难道是弱小的农民注定的命运?
还有更多的打击在等着,学习苏联农庄模式的农业生产合作化运动的开展,要求人人加入互助组,走集体合作的“康庄大道”,工作组入驻农村,以进步和落后定罪使得人人自危,但范家爸爸很坚决,“‘什么合作社?把这么多人捏弄在一起,出工不出力,都想偷懒,你看他们的田里,草比稻旺,糟蹋土地啊,作孽!’在爸爸眼里,土地是糟蹋不得的,那是生活的全部意义,是他的命。”这是农民对土地、对劳作的真切认知,但这样的声音从农家的院落传送不出去。为了儿子的将来计只好入社之后,“突然妈妈又哭了起来,诉说着,‘今后的日子怎么办啊——’茫茫的暮色,久久地回荡着妈妈的哭泣声。诺大的世界,有谁能来听听这失地农民的哀哀哭泣声?”这第三次的疑问,更直指新中国的农村政策。人民当家作主的时代里,底层农民被遮蔽的生存真相如何得以揭示?这只是生活在最底层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遭遇,饥饿、恐惧、无所适从,外加疾病的压迫,苦难似乎没有止境。范培松在追忆家族命运的过程中低声发出的三个质疑,不是振聋发聩的呐喊,但每一声都是揪心的低吟,那么无奈悲凉而牵动人心。历史的现场已不可重回,个人记忆的孤绝书写是否有力量撼动主流的大叙述,已不是书写者能预期的了;或许并不曾期冀什么,只是书写,我书写,我存在,这更是孤绝的声音要传导的力量。
献给爸爸妈妈的祭悼书
范培松的乡村历史记述,主角其实不是作者本人,而是生养了作者的爸爸、妈妈。南溪水因为爸爸妈妈的存在而成为作者的地理故乡和精神原乡,长卷散文以妈妈的纺纱和讲故事开始,家族的历史记忆从妈妈那里获得,人生励志故事也从妈妈反复讲述的田螺姑娘开始,而文末则是妈妈的离去:“现在我和妈妈阴阳两隔,我的怨苦向谁诉?我的欢乐又和谁共享?”《南溪水》很大程度是对父母一生的追忆,和精神告解。
他们是中国农村最普通的底层农民,曾经失去八个孩子的苦难的父母,爸爸“满身伤痕,睡梦中不断发着呻吟”,苦难使他沉默寡言,整天不说一句话,“苦难封闭了他的嘴巴,日月榨干了他的情感,永远是呆呆地想,默默地看世界,村人称他为‘富呆子’”。而“妈妈四十二岁生下我时,就没有一颗牙齿了,本来瘪瘪的嘴,更是凹陷下去”,三寸金莲支撑着又高又瘦的身躯,人称“仙人”。这一对无知无识的文盲父母,他们对人生、对人性的理解、对善恶的判断都来自亲历的生活,而不是书籍和各种教育宣导,他们心中没有语录没有格言没有各种政治教条,有的只是生存的本能、代代相传必得尊奉的为人准则,无穷的苦难使他们往往胆小谨慎,生存的过度艰辛养成了敬天畏神的虔诚,长年累月的劳作更培养了执着和执拗。
生活教育了他们,他们的人生学识全部来自切身的经历,这使他们对自己坚信的真理毫不动摇,比如他们知道“土地是他们的命根子”,爸爸一生中的唯一一次的流泪就是因为做梦都没想到的有了自己的土地,“爸爸蹲下来,两手捧起一把泥土,痴痴地望着竹签上的名字,胡子翘啊抖啊,一颗泪珠挂在上面。对土地的爱使他们更加虔诚地劳作,也使他们执拗地认为合作化不是一个好方式,因为“把这么多人捏弄在一起,出工不出力,都想偷懒,你看他们的田里,草比稻旺,糟蹋土地啊,作孽!”所以,他们执拗地不愿加入互助社,成了村中的“台湾”,但为了即将高考的儿子的前途,爸爸妈妈只得放弃自己的坚持,但放弃时那份痛彻肺腑的强烈程度或许不亚于得到时的狂喜。同样,他们对统购统销政策的抵触,也是出于生存的本能,粮食全部上缴之后家人的活路在哪里?但所谓的统购统销更是不容分辩的强行购销,自以为精明的对抗方式哪里敌得过狡诈和强权并用的政府。
过多的苦难加深了他们对后代的期望,妈妈对终于能存活下来的为数不多的孩子也更加溺爱,爱到蛮不讲理、不顾他人非议的地步。他们总是坚定地维护孩子,夸奖孩子,用爱和鼓励把阳光注满孩子心中。而作者读书的八年,因为家贫,没有钱到学校食堂搭伙,双脚浮肿的爸爸也为他走了八年送饭到两公里外的学校。和所有饱受饥饿之苦的无知识的农民一样,相信读书才是获救的唯一出路,在城乡差别巨大的时代他们更确信这一点。妈妈用她自己对世人的了解规划了儿子的未来人生,文盲的妈妈认定“师范”是孩子应该选择的未来方向,对儿子高考的志愿给出了清晰和坚定的指引,“妈妈说,老师,最受人尊敬。老师做的事,是一辈子积德。”当儿子收到江苏师范学院录取通知书即将成为大学生时,“妈妈哭了,接着又笑了,逢人就说:祖宗显灵了!中状元了!我儿子有救了!爸爸的八字胡激烈地一翘一抖的,蹦出一句话:我富呆子也有这么一天!”上大学意味着可以脱离苦海无边的农村,所以“妈妈说,儿子啊,你有救了,跳出苦海了,飞到白米囤了!”这份欣喜背后透露的辛酸岂不正是广大底层民众的共感。
父母的爱和期冀,是范培松一生的指引,即使在最恐怖的文斗武攻的时代,也是妈妈的笑容在背后支撑了他,使他一度迷失的心智不至于继续深陷集体的疯狂中,妈妈是他心中最后的天,而妈妈的意外离世更激发了他的斗志,使他不再畏惧不再怯懦,并“让我这样的一个农家子弟真正站起来”。爸爸妈妈长眠的那片乡土是他永远的心灵皈依处,即使绝望即使没有路,但只要“南溪水昼夜流着,我还活着,我就是希望。”40年后,范培松早已如父母所愿成为知名的教师、学者,但那份沉潜的伤痛却仿佛日久弥新,惟有书写来抚平,也惟有书写能告慰长眠南溪水畔的爸爸妈妈,可以说,范培松这份乡村历史记忆的重述,更是他献给父母的祭悼书。
知识者“自我”的历史重塑
《南溪水》前半部的乡村历史记忆,以少年成长经历和父母苦难人生为经纬,是对无知识的底层农民的平实的叙写;后半部展开的是作者成年后的知识者人生,从乡村到城市,结束了穷愁的生活,却陷入了历史的疯狂中,大学教师的文化人生,却是更加伤痕累累的一段历史经历,因此其中包含了强烈的文化反思,体现出明显的知识者言说的方式,这也使得这篇散文形成明显的前后两部分。但后来的人生是父母不曾真正参与的,其中的伤痛不为父母所知,范培松的历史追忆,既是给父母的祭悼书,也是对父母做一次迟到的“交代”,他不无伤痛的心灵告解也因为父母的隐性在场而得到“倾听”。有了倾听者,告解才得以完成,心中的块垒才能落下。这或许是他执拗地要将两段风格相异的叙写并置成文的原因。
“文革”的记忆对中国无数知识者而言都是另一种难言的伤痛,历史的幽暗空间里,个人和集体、自我和他者是那样难分彼此地交缠着,巴金老人一句“全民族共忏悔”曾经那样令人心惊,因为揭开历史的伤痕,拷问的不止是历史更是自我。巴金“从解剖自己、批判自己做起”,他用写作挖掘自己的灵魂,范培松在评述《随想录》时说过,对于巴金来说,他以忏悔恢复历史的记忆,更以忏悔为抗争和战斗,砸碎历史捆绑在作家身上的种种绳索,实现从“奴在心者”“我不是我”到“我是我”的真正蜕变。①
那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对文化的践踏以大学的校园为最,荒谬的历史景观再次浮现在范培松眼前,他突然意识到,这自上而下刻意唤起的仇恨,使人人陷入疯狂,当群众运动以“民主”的名义进行时,它的力量是可怕的:“这就是民主,民主!成千成百张嘴巴联合起来,对付一个人的民主,它可以任意糟蹋人”,这就是鲁迅曾经说过的以众庶压迫个人的“众治”,以众虐独的现代民主专制。
这个时代制造集体疯狂的方式主要有两种,一是制造沸腾的口号,在口号面前,人人自危,“历史改变了人们的话语方式,口号!口号!到处是高昂的口号,我用口号打倒你,你用口号回击我,口号挟持了校园。”二是集体忆苦思甜的方式,全社会运用一种共同的“回忆对比”的表达方式,它的力量更加不容低估:“确确实实能刺激人们的虚火,激发人们的仇恨,点燃人们的激情”,一个喊声震天、激情燃烧的时代被制造出来了。没有多少人能逃离历史狂潮的裹挟,数次无端被批判、陪斗、围观中,无助的个人急切地盼望着出路,范培松“内心想革命的烈火愈煽愈旺,我想破坏,我想消灭那些想消灭我的人。”他终于也造反了,贴起大字报,还两次参与了抄家和自我抄家,连未婚妻的情书都不敢留下,为避免进“牛棚”甚至揪出了自己的精神导师。这似乎是反抗,是被逼到绝路上的人的反戈一击,当然这些都是最初的动力,但冷静下来的范培松明白那里面其实有更可怕的东西,“巨浪冲击下,我的灵魂深处的魔鬼冲出来了!”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不足以遮盖灵魂暗处魔鬼作祟的真相,以恶抗恶的方式背后不能规避的是某种人性的坚硬;回视这不堪的往事,当时人们异样的目光一定再次如芒在背。但如果避开个人在历史中充当的角色,粉饰自己曾经的过错甚至罪责,历史的追忆就毫无价值;撕开伤口的勇气来自于真实的忏悔,范培松在鞭打自己、拷问自我,这使他明白集体的疯狂是以每个人的尊严和善良为代价的。
但乱世中还有普通人的慈悲给作者一些安慰,人性的些许温暖足以软化渐渐变得坚硬起来的心灵。1967年开始的武斗,让未曾参与其中的范培松体会了一次真正九死一生的感觉,那天劫后余生还被武斗人员押着,素无交往的邻居老徐等十余人,不顾危险自发出来作证,才得以脱险回家,从鬼门关上走回的作者,更加意识到和平、生命和真诚的可贵。另一场灾难在1971年等着他,先是被自己的老师莫名诬陷,之后是持久的审讯和整整一年半的无故囚禁,恐惧、孤独、绝望,但也有了更多冷静思考的时间,失去了人生的自由,但却获得了一些心灵的自由,自我解剖和反思本来就是知识者的常态,知识者无暇思考不敢发声的社会一定是扭曲的和专制的,在囚室中范培松开始思考、怀疑这时代的病态,并最终获得抗争的勇气。而在被禁闭的一年半中,那位叶姓师傅的关照和“要挺住”的叮咛,是又一道人性的亮光,还有对母亲的牵挂,都是使心灵柔软的因素。思考和普通人的慈悲照亮了一度迷失的心性,使他最终站立起来。
带着巴金式“审己”、“弑己”的勇气,范培松回到历史现场,探看历史和个人的幽暗,范培松看清楚了不论一己的懦弱、顺从或自我保护的反击,都是“奴在心者”,使“我不是我”,都是加剧时代悲剧的或隐或显的助力;而对一个时代知识者集体行为的反思批判,如果不以“审己”为前提,也依然是“奴在心者”的“我不是我”。对个人应负的历史责任的正视,对人性问题的反思,使范培松得以实现“我是我”的历史重塑。范培松曾强调:“散文,是喷出来的,是从作者胸膛里喷出来的,是从作者血管里喷出来的。”②这赤诚的“审己”之作就是从血管里出来的书写,虽然它只是一些历史的片段,个人的经历在大历史中只能是片段的零碎的,和自说自话的,范培松在他的《中国散文批评史》跋语中的自况用在《南溪水》同样合适,他说:“我一直把‘忠于自己’作为自己的最高学术理想,我没有追求完美的嗜好和欲望,我只是想在自说自话中实现对自我的忠诚。”③
注释:
①范培松:《中国散文史(20世纪)》,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562-563页,第705页。
②范培松:《散文天地》,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第1页。
③范培松:《中国散文批评史》,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0年,60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