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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晚清学人之诗

2012-12-17宁夏江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2年12期
关键词:学人学术诗歌

宁夏江

(韶关学院文学院,广东韶关 512000)

满清王朝延亘到道、咸之世,“清道由盛而衰,外则有列强之窥伺,内则有朋党之叠起”,在内忧外患的时代背景下,晚清士人“本其所学,一发于诗,而诗之内质外形,皆随时代心境而生变化”[1]9,“这种新变可分为流向不同而影响于近代诗史的两股诗潮。大致而言,一则为取径于宋人的‘学人之诗’,一则为倡导‘志士之诗’的爱国诗潮”。[2]115相对而言,学人之诗更能代表晚清诗坛的主流①对晚清志士之诗的相关论述,请参看拙作《论晚清志士之诗》,《中州学刊》2011年第3期。。晚清诗歌坛坫总体上被学人所操持,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馆阁词臣,虽身履缨绂之路,却在学术上颇有建树,并且凭着精湛的学术研究、优渥的政治地位以及不俗的诗歌创作成就,在诗坛上有很大的影响;也有一部分是学术大师,奄有学问之长,通过学派的推重,师承关系的流传,在诗坛上挟学名之重。他们是晚清诗坛的“舆论领袖”,有很重的话语权。在他们的带动下,身兼诗人和学者双重身份的士人大量涌现,构成了晚清诗坛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晚清学人之诗从创作主体及思想内容来看,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是传统学人之诗;二是经世学人之诗;三是“新版”学人之诗。

传统学人之诗主要是指清中叶及其前学人所创作的考订典章制度、考索金石文物、考证地舆山川、考释音义训诂、考论诸子学术等学术诗。晚清传统学人之诗延续了乾嘉学者诗人的创作风格。汪辟疆对此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近代诗家,承乾嘉学术鼎盛之后,流风未泯,师承所在,学贵专门,偶出绪余,从事吟咏,莫不熔铸经史,贯穿百家。故淹通经学,则有巢经、默深;精研许书,则有谷曼谷九、匹园;擅长史地,则有春海、寐叟;通达治理,则有湘乡、南皮;殚精薄录,则有郘亭、东洲。其专为骚选盛唐,如湘绮、陶堂、白香、越缦、南海、余杭诸家,亦皆学术湛深,牢笼百氏,诗虽与宋殊途,要足与学相俪,则又两宋诸诗家所未逮也。[1]14

这一诗人群体又可以分为两个小的群体:一个是喜以学问入诗的宗宋诗人群,主要集结于道咸时期的宋诗派学人和光宣时期的同光体学人,“晚清诗家,多为宋人一派”。[3]339他们“学贵专门,偶出绪余,从事吟咏,莫不熔铸经史,贯穿百家”。一个是宗六朝、宗唐的诗人群,他们虽身为学人,“皆学术湛深,牢笼百氏”,诗歌路径却“与宋殊途”,他们以学人身份作诗人之诗,不太喜欢以学问入诗,有的甚至“专事摘艳薰香,托于芬芳悱恻”[1]146。他们的诗歌不是典型学人之诗,受篇幅的限制,在这里就不再做讨论。

喜以学问入诗的传统学人之诗表现出以下两个特征:

(1)常以传统之学入诗,体现出学人之诗是作为学人学术之一有机部分而存在,是“学之别体”。这些学人创作了大量考订典章制度、考索金石文物、考证地舆山川、考释音义训诂、考论诸子学术的的学术诗。如俞樾一意治经,由经以及诸子,为一时朴学之宗,其诗文稍济以学术[1]124。李慈铭喜谈经学,其博闻强记为时流所叹服,所作诗中“题为金石书画之作,稍稍同于复初斋(笔者注:指翁方纲)”[1]125。沈曾植的诗歌频用佛理佛语,“其蓄之也厚,故其出之也富”[4]14。他们的诗歌用语质实,饱含学问因子,“以功力深湛为特色”[5]82。

(2)很多篇章中体现出朴学的学术意识和学术研究的方法。他们的诗歌“证据精确,比例切当”[6]382,“凡事涉乡邦文献者,并指事殷切,考订详实”[7]17,“用事精切,不可移易”[7]27。“凡立一义,必凭证据”,“最喜罗列事项之同类者”,“凡采用旧说,必明引之”[8]173-174。如莫友芝的《甘薯歌》对明人徐光启《农政全书》指出番薯由“自海外窃取薯藤,纹入汲水绳中,渡海分植闽广境者”进行辩误,数典溯源,论证甘薯本黔南旧产;郑珍的《玉蜀黍歌》,为证明“玉黍乃古来之木禾”,旁征博引多种古笈:《山海经》、《竹书》、《地志》、《周礼》、《诗经》、《尔雅》等,穿插着古代神话传说、玉黍种植现状。这些诗基本上采用提出问题、罗列证据、解决问题的思路,大量运用朴学中常用的归纳法。

晚清传统学人之诗虽然受时局危难的影响,有济时经世的些许内容,但总体上囿限于乾嘉学人之诗的藩篱之内,无法展现新的活力。钱仲联先生说:“清中期以考据为诗的诗风,这时(指晚清时期)却又以学人之诗、诗人之诗合而一之的面目重又出现于诗坛。”[9]159严迪昌先生说:“晚清又复一度呈现的“学人诗”,只能说是一种回光返照式的现象,无论就文化背景或诗体自身的生命历程看,均属病态景象。”[10]725晚清传统学人之诗基本丧失了清新朴实的天然之风,诗人们多趋资书炫博这一偏狭之路,这即是乾嘉学人之诗的延续,也是古典诗歌学问化之路的嗣响,故有论者认为“晚清祢宋诗学泛化,以考据入诗,重蹈‘肌理’说的覆辙,成为旧式诗学的绝响”[11]5。

清王朝到道光朝,封建帝国的彩釉已经剥落,封建统治已是危机四伏。开明有识之士,面对社会危机,忧虑不安,他们在思想上倡言变法,要求改革现状,振衰去弊。学术上虽然没有抛弃义理、考据和辞章之学,关注的重点却是经世之学,积极探求解决社会危机切实可行的办法,正如论者所言:“道咸以来,国事日非。非讲求经世之学,不足以济时;非主张变通之道,不足以应用。于是今文之学兴,公羊三世之学说盛。其时之学者,如龚定庵、魏默深辈,皆今文学家,喜谈经济”[12]563,“努力寻求与陶铸一种有切于国计民生、伦常日用的学术路径与学术精神,急切期望学风、士风由宋学之高蹈、汉学之烦琐向立足于现世、通经致用的方向换”[13]111。受之影响,晚清学人之诗也随之一变,“大抵怵于世变,思以经世之学易天下,及余事为诗,亦多咏叹古今,指陈得失……比辞属事,非学养者不至,言情托物,亦诗人之本怀”[1]40。

龚自珍、魏源、贺长龄、阮元、梁章钜、刘逢禄、包世臣、李兆洛、蒋湘南、汤鹏、林昌彝、姚莹、张穆等人的诗歌集中体现出经世派学人诗歌的特征①清人张应昌编了一部大型清诗选《清诗铎》,收录诗人自顺治至同治间共九百余家。他把入选的诗分为152类:如事关政治的有“善政”、“用人”、“察吏”、“官箴”等;有关军事的有“兵事”、“武功”、“军器”、“屯田”、“边防”等;事关税赋的有“财赋”、“米谷”、“漕政”、“漕船”、“海运”、“钱法”、“盐筴”、“关政”、“丈量”等;事关社会生产的有“水利”、“农政”、“田家”、“树艺”、“蚕桑”、“木棉”、“纺织”、“商贾”、“淘金”、“采矿”、“采石”、“采木”等;有关灾害的有“捕蝗”、“伐蛟”、“勘灾查户”等,涉及到了多方面的政治社会和民生问题。在这九百多位诗人中差不多五分之三的都是晚清诗人,明显反映出晚清经世务实的诗风。。

(1)以《公羊传》的“三世”说与《周易》变通观,申述嘉道之世正值“岳岳马生呼不起,荒荒残日下岩阿”(潘德舆《茌平述感》)[14]669之衰世,提出“枉破期门佽飞胆”[15]513、“不拘一格降人才”(龚自珍《己亥杂诗》)[15]521等大胆变革社会政治的主张;继承了《公羊传》对《春秋》“大一统”、“圣无外,天亦无外”、四海本是一家的思想,“黔首本骨肉,天地本比邻。一发不可牵,牵之动全身。圣者胞与言,夫岂夸大陈?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宗周若蠢蠢,嫠纬烧为尘”(龚自珍《自春徂秋,偶有所触,拉杂书之,漫不诠次,得十五首》)[15]487,“麟生凤降岂有种?况乃一家中国犹弟兄”。(龚自珍《汉朝儒生行》)[15]461表现了他们物与民胞的经世情怀。

(2)用诗歌大量阐发经世实务之学,探讨漕运、盐法、河防、农事、边疆、舆地等有关国计民生的问题。如梁章钜《河决叹》中谈河防云:“既须黄济运,又须淮敌黄。或资擎托势,旋虞倒灌强。理河兼理漕,所系非寻常。捍患复因利,何由两无妨”,指出黄、淮必须兼治,才能避患因利。彭兆荪《浚河渠》指出治河之根本在于疏浚,而不在于垒岸。齐彦槐《海运》四首,仔细分析了“海运非不可行,当道者遏之,使不得行”,只要解决四个问题,即“增脚价”、“减沙船”、“限米石”、“索麻袋”,海运完全可行。宋翔凤《题宝庆图经形势疆域篇三首》开篇就云:“读史纪方舆,其要在用兵……远接黔苗悍,近杂民夷情。况界楚粤间,形势有必争”,详论宝庆郡是军事要塞之地,应当加强军事控防。阮元《西洋米船初到纪事》提出“其余多奇巧,价贵甚珠玉。……以我茶树枝,易彼岛中粟”的外贸思想。这些诗歌表现出他们“留心时务”、“擅经济才”、学以致用的治学宗旨。

(3)面对时局危机,他们没有停留于悲愤和失望,而是敢为“天下师”。所作诗歌也阐发了禁绝鸦片、抗击侵略者的策略和方法。如魏源指出对付列强船坚炮利最根本的办法是选派人员学习外国先进的技术,“欲师夷技收夷用,上策惟当选节旄”(《寰海十一首》其二)[16]805;禁绝烟患的根本措施在于“中朝但断大官瘾,阿芙蓉烟可立尽”(《江南吟十首》其八)[16]673。他们从战略的制定到战术的运用,提出了许多克敌制胜之方。如朱琦认为中国幅员辽阔,民心可信,民力可用,只要善于筹划,必定能打败小撮侵略者,“古人重召募,乡团良足倚。剿抚协机宜,猖獗胡至此?我朝况全盛,幅员二万里,岛夷至幺麽,沧海眇稊米,庙堂肯用兵,终当扫糠秕”(《感事》)[17]16。黄爵滋在友人即将带兵出征之际,就行营的筹划和管理,提出了应注意的问题和应遵循的原则,“庙堂夫何为,吁咈咨皋禹。何以决难壬,何以符乐胥?何以绝因循,何以戒莽卤?何以贱金银,何以足仓庾?何以减征调,何以息疾苦?上断下必行,内安外自御。惟动而不居,惟静而有所。惟恒以为规,惟一以为矩”(《海防篇赠臧牧庵从军行一百韵》)[18]277。

近代一系列抵抗外侵的战争无不以失败告终,特别是甲午中日战争,堂堂的“天朝上国”竟败于“蕞尔岛类”,有学之士无不“扼腕切齿,引为大辱奇戚,思所以自湔拔”[8]194。他们看到西方大国“号令约束之明,百土杂艺之巧,水陆武备之精、贸易转输之盛,反顾赧然,自以为贫且弱也。于是西学大兴,人人争言其书,习其法,欲用以变俗”[19]181,“对外求索之欲日炽,对内厌弃之情日烈”[8]194,开始对西学的全面探索,西学东渐遂成高潮:

于是欧学正东渐,新书洋洋夸瑰玮。闻所未闻见未见,旧学当之则披靡。……声光电化妙入神,馀艺刻画及轮梓。生物二理剖尤精,千状百态数可纪。小之目力詧微尘,大之思想穷无始。即论哲学亦卓绝,远源别派互嬗递。梭(梭格拉底)孔亚(亚里士多德)孟辉后先,诡辨怀疑更排抵。归纳演绎标二宗,笛倍论理有变体。康(康德)边(边沁)诸子稍后出,精理名言味如醴。物心同异分多元,主义各各新壁垒。孟鸠卢骚实先觉,为民请命天所启。《民约》狂论破天荒,精义远出子舆氏。漆室一灯光荧然,清议奈何蒙不韪。英伦二杰(达尔文、斯宾塞)人中龙,嘘喝云电露爪尾。昌明公理了聩聋,人群进化固应尔。[20]448-449

受西学东渐的影响,他们的诗歌“以变革一切为志,写新事,讲新知,用新典,创新体”[21]22,“新世瑰奇异境生,更搜欧亚造新声”(康有为《与菽园论诗兼寄任公孺博曼宣》)[22]311,“直开前古不到境,笔力横绝东西球”(丘逢甲《说剑堂集题词为独立山人作》)[23]643,以“‘新学’入诗,是学人诗新版本”[10]1080,主要表现为:

(1)引入西方民主政治思想。如严复的《畴人》:“人皆得分愿,后舞间前歌。自由复平等,一一如卢梭”[24]400,标举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卢梭等人的独立、民主、自由学说。康有为《游柏林议院,前有俾士麦像,瞻望感赋》:“当时与法邻,革命鼓大兴。惟公审时势,君权救国命”,批评了法式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鼓吹德式的君主立宪制。梁启超的《举国皆敌我》倡言要敢于接受西方的民主科学思想,“世非混浊兮不必改革,众安混浊而我独否兮,是我先与众敌,阐哲理指为非圣道兮,倡民权谓曰畔道”。

(2)引入西方历史文化。黄遵宪的《登巴黎铁塔》写道:“缅昔百年役,裂地争霸王。驱民入锋镝,倾国竭府帑。其后拿破仑,盖世气无两,胜尊天单于,败作降王长。欧洲古战场,好胜不相让,即今正六帝,各负天下壮。等是蛮觸争,纷纷校得丧。”对欧洲中也纪来来的战争历史做了回顾和前瞻。再如他的《日本杂事诗》详细介绍了日本的历史,详细叙述了日本维新派通过武装暴动,推翻了幕府的腐朽统治而走上改革图强之路。梁启超的许多诗歌赞美了海外他国的思想家、科学家、艺术家,如《举国皆敌我》:“君不见苏格拉底瘐死兮,基督钉架,牺牲一生觉天下!以此发心度众生,得大无畏兮自在游行。”《广诗中八贤歌》:“哲学初祖《天演》严(严复),远贩欧铅攙亚椠。合与莎米(谓莎士比亚与米儿顿)为鲽鹣,夺我曹席太不廉。”

(3)引入近代新事物、新现象。如文廷式的《夜坐向晓》:“遥夜苦难明,他洲日方午。一闻翰音啼,吾岂愁风雨!”将当时“先进”的科学知识——东西半球昼夜相反融化入诗。曾纪泽的《八月十五昌夜,森比德堡对月》:“冰轮何事摇沧海,去作长天万顷涛。”叙说“海潮为月力所引”。黄遵宪《海行杂感》:“青李黄甘烂漫堆,蒲萄浓绿泼新醅。怪他一白清如许,水亦轮回变化来。”描写了西方运用科技制做水果罐头和用蒸馏法制取脱盐水。严复《何嗣五赴欧观战归出其纪念册子索题为口号五绝句》(其三):“洄漩螺艇指潜渊,突兀奇肱上九天。长炮扶摇三百里,更看绿气坠飞鸢。”言欧洲之战有潜艇、飞机、炮弹、毒气弹,杀人之剧远胜于冷兵器。

(4)引入国外的风景名胜和风土人情。黄遵宪的诗歌“开卷盖如入文明之国,至其境而耳目益新,抵其都市,游历宫廷,过其府舍,无一不新者。察之,则政政毕立,而创因见焉;事事毕举,而疏密见焉。即其治象,其国度之高下,可得而言矣。”[25]1088-1089康有为“戊戌遘祸,遁迹海外,五洲万国,靡所不到,风俗名胜,诧为咏歌”(《南海先生诗集自序》)[26]576,他有大量诗篇描绘了欧洲名胜名都。这些诗歌不是为了炫奇列异,而是以此作为窗口,让国人了解西方社会,接受西方文化。

(5)引入反映外国思想文化的用语词汇。所用的新词汇大致可以分为四类:一是天演名词,如:竞争存、劣败、竞存等;二是社会科学名词,如:自主权、合群、自由、共和等;三是自然科学名词,如:以太、无机、微生等;四是人、物专名:拿破仑、华盛顿、恒星、行星等[27]19。

前期“新版”学人之诗中之西学主要还停留在器物学说层面,“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而于西人风雅之妙、性理之微,实少解会。故其诗有新事物而无新理致”[28]24。到后期深受西学影响的一代学人出现,他们“皆有取于西洋之积极的理想主义,持此返观中国文化、学艺”[29]85,使“新版”学人之诗达到了一个新的水平,其中尤以王国维以欧西哲理入诗最为著。钱钟书把王国维的欧西哲理诗与黄遵宪的“新学”诗做了个比较:“余称王静庵以西方义理入诗,公度无是,非谓静庵优于公度,三峡水固不与九溪十八涧争幽泠也。”[28]347意谓王国维与黄遵宪在诗歌艺术上无优劣之别,但王国维能从深层次的文化心理上反映西方,而黄遵宪更多的是从器物制度层面上描述西方。马亚中说宣(统)民(国)之际:“在文艺理论方面,西方的美学观点也开始在悄悄地渗透进来。其中以王国维对西方哲学、美学的研究最为深入,并达到了融会贯通的境界。”[30]552

晚清学人之诗呈现鲜明的时代特征,主要表现为四个方面。

(一)晚清学人之诗深受时局和学风的影响,呈现出多变状态

清中叶及以前闭关锁国造成的相对封闭的人文环境,几乎恒定的社会基本结构和文人地位,儒家思想为中心的传统文化教育下文人的思维惯性,使得学人们心胸掀不起波澜。文字狱和“稽古右文”的文治政策更使学子们掩耳不闻窗外事。乾嘉显学——考证之学有足够的学术空间去消磨学人们的精力和心血,于是他们埋首于经籍之中。他们的诗歌也“不得不向此烦碎而远于政治之一途发展”[31]1085,阐发国朝“文治之光乃全归于经术”[32]425也就成为清中叶以前学人之诗一贯的主题。因而清中叶前期的学人之诗呈现出相对连贯稳定的状态。

嘉道以后,“世乱蜂起,朝廷文禁日弛”[31]1086。面对千疮百孔的内政外交,统治者疲于谋划摆脱危机的对策,注意听取朝野上下有识之士的见解,允许士人们对时局展开讨论,于是广大士人得以“相与指天画地,规天下大计”[8]198。晚清又是个学术思潮非常活跃的时期,“每年有很大的变化,每十年有很大的变化”[33]6,学派之多,更迭之速,皆先前时期无法企及。“概而言之,近代历史,为诗歌营造了一个与前此数千年完全不同、而且在不断急剧变革的社会环境和文化氛围。曾经是古典诗歌维持稳定和凝滞的那些条件,逐一被打破,诗歌体系发生了历史性的转换”[34]5。晚清学人的经世之诗、“新”理学诗、欧西政治文化诗、欧西哲理诗等等,都是在时局和学风双重影响下的产物。

(二)晚清学人之诗呈现出廓大的学术视野

晚清以前社会闭塞,信息难通。学人学有专门,学术视野相对狭窄,家学师学传承固守,不同学术之间的门庭难以逾越。经史考据之学成为学术的主要内容,也成为诗歌创作的主要题材,所谓“考据之学,后备于前,金石之出,今富于古,海云鼎籀纪事,西樵杜陵铜槃。征歌石笥、钟彝奇字,敷以长言,碑碣荒文,发为韵语,肴核坟典,粉泽苍凡,并足证经,亦资补史。”(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序》)[35]1527晚清社会流动性加强,随着交通、通讯、印刷、出版等事业的发展,中西交往密切频繁,信息交流越来越便捷,跨越了过去难以实现的区域、国界、洲界的限制,这大大地拓展了学者们的视野。大学者往往兼政治家、思想家、学问家、文章家于一身。不仅传统的经史之学有了新的拓展,“言经者及今文,考史者兼辽、金、元,治地理者逮四裔,务为前人所不为。”(王国维《沈乙庵先生七十寿序》)[36]1147海疆纷争和中外交往,推动了边事舆地及域外舆地之学的深入研究。龟甲文字的发现,使文字之学再度强势。晚清学人几乎都有“冥探孔佛之精奥”(《谭嗣同传》)[37]231的治学倾向,“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8]219-220,佛学研究也更加学理化。西学的大量输入,更为晚清学术注入了新鲜的域外血液。

学术范围的拓展,丰富了学人之诗的题材,增加了学人之诗的表现领域,这些学者诗人“放之乎三千年青史氏之言,放之乎八儒、三墨、兵、刑、星气、五行,以古人不欲明言,不忍卒言,而姑猖狂恢诡以言之之言,乃亦摭证之以并世见闻,当代故实,官牍地志,计簿客籍之言,合而以昌其诗,而诗之境乃极。则如岭之表,海之浒,磅礡浩汹,以受天下之瑰丽,而泄天下之拗怒也,亦有然。”(龚自珍《送徐铁孙序》)[15]165-166诗歌广载传统之显学,承述先前之绝学,引入海外之“新学”。如龚自珍的诗歌表达了今文经学思想;魏源的诗歌阐发了海疆之学;黄遵宪的诗歌生动表述了近代地理学知识;严复的诗歌形象描述了西方近代科学的成就……还有康有为的海外奇观诗、沈曾植的佛典道藏诗、王国维的欧西哲理诗等等。综观起来,晚清学人之诗给人一种百科全书似的感觉。

(三)晚清学人之诗与志士之诗相融合

晚清之世,政府懦弱无能,西方列强嚣张跋扈,国土惨遭蹂躏,人们罹乱悲苦。面对千古未有之变局,晚清学人济世爱国之心被强烈激发,“忧时之彦,恒致意经世有用之学,思为国家致太平”[1]9,“目睹夫时危国病,非实学无以济急,几将尽绝读诗作诗之观念,以趋专途”[38]407。他们在诗歌中再三表明“耻为文人”的理想和情怀,“男儿生世间,当以勋业显。埋头事章句,小夫已翦翦”(郑珍《樾峰次前韵见赠兼商辑郡志奉答》)[7]266,“老儒不量才,颇思文报国”(潘德舆《寓感五十首》之五)[14]660。国家危难之秋,他们慨然以“男儿当此时,何暇为身谋”(郑珍《送唐子方方伯奉命安抚湖北兼寄王子寿主事》)[7]809自任;即使致仕隐退,毅然以“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龚自珍《己亥杂诗》)[15]509自励;即便身处厄境,仍然以“献身甘作万矢的,著论求为百世师 ”(梁启超《自励》)[37]5425自勉。

然而绝大多数晚清学人屡遭统治者的排斥、压制甚至迫害,空负酬国之志。他们虽能“思乾坤之变,知古今之宜,观万物之理,备四时之气,其心未尝一日忘天下而”,然而“其身不能信于用也”(张际亮《答潘彦辅书》)[39]。由于所学未施,只能“百无聊赖以诗鸣”(梁启超《读陆放翁集》)[36]5416。他们忧时诗篇都是“壹郁无与语,时假声均以寄悲愤”(章太炎《韵文集自叙》)[40]223之作,体现出学人志存开济却报国无门的愤世之慨。

(四)晚清学人之诗从文学本位来看,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畸变

晚清学人之诗总体上表现为轻艺重学,即对诗歌本身的艺术重视不够,却很重视以诗论学,以诗载学,以诗传学。一般说来,包括诗歌在内的文学有三种功能,即美悦作用、认识作用和教育作用。如果从文学本位的观点来看,任何时期的文学如果美悦作用始终是它的第一功能,文学就在一条康庄大道上发展;如果文学的美悦作用退居了次席,认识作用和教育作用上升了首位,文学总可以说是处于一定的畸变状态。晚清学人之诗轻艺重学,实际上就是将文学的教育作用和认识作用上升到了主要功能,美悦作用退居为次要席位,因而表现出畸变的态势。

晚清传统学人之诗创作群体虽然提出学人与诗人合一、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合一,表面上看起来他们好像对诗歌的学问功底和审美特性并重,在实际创作中却是学问第一,审美第二。经世学人之诗创作群体重视的是诗歌经世济用的实用功能,他们的诗歌创作不是“为艺术而艺术”,而是强调诗歌要“经世”、“务实”,以文学的方式表现了他们的经世情怀和经世之术。他们相当部分作品“就事写诗,就诗论事,缺乏概括和提炼,而且议论过多,不少作品以议论代替了形象的刻画,显得苍白、粗直”[41]85。晚清“新版”学人之诗创作群体尽管提出了“诗界革命”的口号,但他们所注重的是在诗歌中渗入西方的新事物新现象、新思想新学说。除了王国维的一部分诗歌受西方哲学、美学的影响,表现出一定的唯美主义倾向,绝大多数人的诗歌或“喜摭拾西籍名词,入诸韵语”[1]43,或“差能说西洋制度名物,掎摭声光电化诸学,以为点缀”,诗歌的审美性被轻视甚至被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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