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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陬冶游录》的时代感伤与文化认同

2012-12-17··

明清小说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青楼风月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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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清名士王韬一生经历丰富,深习传统文化又接受西方学术,既怀保守思想又呼吁社会变革,是晚清颇具代表性的人物。王韬(1828-1897),江苏吴县人,原名利宾,改名瀚,后又改名韬,字兰卿。1849年王韬背井离乡来到上海墨海书馆译书,1862年因上书太平军,为清政府所通缉而出走。直至1884年,王韬结束长达二十三年的流亡生活重返上海,在淞北筑屋,更号为“淞北逸民”,执掌格致书院,为《申报》、《万国公报》等报刊撰文,至1897年终老于此。王韬在上海生活多年,著书立说、倡议西学,对此地感触颇深。申江风月交游是王韬生活的重要组成,也是其构建洋场名士的一个重要面向。

《海陬冶游录》即为王韬描绘上海青楼的冶游笔记,是书依余怀《板桥杂记》体例分上、中、下三卷。作者自言:“旅窗无俚,因病得闲,枨触旧怀,抽豪暝写,姑循余曼翁《板桥杂记》之例,以雅游、丽品、轶事分隶之。”①上卷“雅游”,绘沪上青楼靡丽纷华之景;中卷“丽品”,展海上名姝风流艳媚之态;下卷“轶事”,叙申江烟花风情万种之事。王韬另有《海陬冶游附录》三卷,《海陬冶游余录》一卷,与此形成“海陬冶游”系列作品。《海陬冶游录》对晚清青楼笔记颇有影响,启迪了后代同类作品,如黄式权《淞南梦影录》即“权舆于《海陬冶游录》”②而成。《海陬冶游录》为晚清上海青楼笔记之代表,是清代青楼笔记发展脉络中的重要一环,然而目前学界对此研究尚不充分,有必要深入探讨其文学书写及其寄托的文人心态。

一、盛衰迁变的时代感伤

晚清上海青楼迅速发展,成为沪上一大景观,吸引着居留此地士人的关注目光。秉性风流的王韬长期生活于此,自然不会疏离于海上繁华之外,他以放纵的情态流连于风月楼台之中,创作了一系列的游冶之作。但其海上风月书写并非单纯的风花雪月之作,此类作品系以历史视角叙海上世态人情,从中可以觇时事变迁及作者深沉的盛衰之忧。

上海开埠后,迅速成为江南繁华的商业城市,青楼高张艳帜,愈显繁盛:“洋氛已息,海市大开,劫火重圆,花光复炽。绮阶绣陌,萃四方之奇姿;蜑妇蛮娃,夸海徼之妖艳。每至二分月上,十里灯明,钿车交驰,香尘四溢,狎邪公子,游冶富商,络绎往来,迄无停趾。洵可谓花月之大观,风流之胜事矣。”③《海陬冶游录》所记多为上海老城区虹桥一带的青楼,《附录》、《余录》所记则多为沪北租界青楼,折射了上海青楼场所的更变轨迹。当时的上海由老城区向城外租界区发展,沪上青楼亦渐移至沪北,洋场青楼林立、粉黛如云,这一青楼变迁亦映射出世道、时运之变化。

相对于上海的兴起,江南则走向衰落。1853年太平军兵陷金陵,王韬对此江南剧变感触颇深。他心怀国事,发抒忧患之思,《弢园老民自序》云:“金陵既陷为贼窟,而沪上亦以闽、粤会匪起,戕官据城,老民思出奇计以复之,卒不能。发愤抑郁,患咯血疾几殆。”④《海陬冶游录·自序》曰:“其时赭寇纵横,金陵陷没,珠帘碧瓦,荡作飞灰,舞袖歌裙,惨罹浩劫。”⑤王韬频频感叹江南事变,晚清江南的颓败使其产生家园沦陷之悲与繁华衰落之感。江南受兵燹重创,南部烟花也纷然飘落,昔日莺歌燕舞之地而今已难寻盛时,风流声歌的消散令文人墨客叹息不已。

由于江南动荡,诸多人士流落沪上。《海陬冶游录》所记众多青楼女子即从江南迁移至沪上,一些良家女子也因辗转侘傺而沦落为娼,促使上海青楼于乱世中得以迅速发展。青楼佳丽萃于沪渎,重开香国,再张艳帜,为上海的青楼繁盛注入力量,因此申江红粉情迷,金银气溢,逐渐成为青楼巨擘。

时值晚清,国运衰微,沪上经历了鸦片战争后的被迫开埠、太平军的横扫江南,它的极尽豪奢与国运之低落衰退形成鲜明对比。在国家动荡的历史关口,面对沪上弦管笙歌、金迷纸醉,王韬于上海繁华中感受到的不是盛世气象,而是末世奢靡,因而屡抒吁嗟之叹:

呜呼!沪虽偏隅,固泽国之要津,海疆之险堑。艳风相煽,极盛难继,有心人能勿深思哉!⑥

嗟乎!沪城大仅如斗,而女闾成市,偏多脂夜之妖。其谈艳者,犹谓尽人如玉,遍地皆花,不数扬州之盛,正恐盛极而衰,为有心人所深虑耳。⑦

沪上一隅之地,靡丽纷华,甲于天下。寰中十有八省,海外一十七国,悉辐辏于此。虽十年之间,两阅兴衰,而踵事增华,日见其盛。花为世界,月作楼台,香车宝马,门外尘生。脆管繁弦,座中春满,征歌斗酒,自夜向晨。由城内而达城外,勾栏益众。易山邱为华屋,平田陇作市廛,斗柄潜移,沧桑屡变,而世道人心其趋愈下。观空者,正不免感慨系之耳。夫岂徒为北里作志,南部撰记,而侈谈艳冶,竞尚豪奢也哉。⑧

王韬有着传统士人的人生抱负与时代关怀意识,他关注时局,心系家国命运,对国运盛衰有着深切感受。一面是国运世道之沧桑变易,一面是上海租界的穷奢极欲、竞尚豪华,此现实令人不得不叹息。他的盛衰之忧主要来自对家园沦落的无根之感;对昔日盛景衰落的痛伤之悲;对上海弹丸一隅却极尽繁华的忧患。王韬深恐天道循环、沧桑易变,担忧国家盛极而衰。《海陬冶游录》所表现的时事迁变、盛衰之忧虽不如清初士人亡国之痛那样的悲凉痛切,但其中却涌动着盛衰迭变的杞忧,体现出晚清士人所怀有的时代感伤。

二、抚今追昔的文化关怀

从唐代《教坊记》、《北里志》始,北里风月、南部烟花在文人笔下呈现出多彩风情,也承载了文人对盛世之追忆及对历史之感叹。将《海陬冶游录》置于清代青楼笔记的脉络中加以考察,可窥见晚清上海的时代背景与文人心态。

清初《板桥杂记》开启有清一代青楼笔记的先河。余怀身经鼎革之变,明末曾参与复社活动,明亡后不仕清廷而冶游江南,将对秦淮风月的追忆与家园沧桑的感伤融于《板桥杂记》中,“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⑨。此后,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捧花生《秦淮画舫录》《画舫余谈》、西溪山人《吴门画舫录》、个中生《吴门画舫续录》等青楼笔记纷纷涌现,在寻芳觅艳的书写中融入了时人对青楼的感触,也映射出文人于不同世变中的种种心态。

王韬拥书沪上、醉酒听歌,对沪上青楼有着切身感受。他将感伤寄托之悲融注于曲院冶游中。在时移物换、抚今追昔中,抒发世运盛衰之感,流露出文人的文化关怀。《海陬冶游录》自序:

夫《海陬冶游录》曷为而作也?将以永既去之芳情,追已陈之艳迹,寄幽忧于香草,抒旧念于风怀。沧桑变易,麻姑见而伤心;开宝繁华,宫女说而陨涕。抚今思昔,写怨言愁,则使经过曲里,尚识旧人,搜辑闲编,犹传轶事。伤红颜之已老,嗟黑海之多惊,谁肯买俊骨以倾囊,孰不谈劫灰而变色哉?⑩

录中所言沧桑变易盖指鸦片战争及太平军战争给中国社会所带来的变动,王韬在青楼书写中融入他的历史感受,借风月书写反映时代迁变,突破艳情之意而融注兴亡之旨。黄式权评《海陬冶游录》:“稗官野史专记沪上风俗者,不下数家,而要以王紫诠广文韬之《海陬冶游录》为最。永既去之芳情,摹已陈之艳迹。鸳鸯袖底,韵事争传;翡翠屏前,小名并录。其于红巾之扰乱,番舶之纵横,往往低徊三致意,固不仅纪花月之新闻,补水天之闲话也。”此论切中《海陬冶游录》之要旨。

清代青楼笔记多寄寓历史兴衰,表现的是对曩昔升平气象的歌颂与追忆。如余怀《板桥杂记》鼓吹晚明金陵盛景:“金陵为帝王建都之地,公侯戚畹,甲第连云,宗室王孙,翩翩裘马。以及乌衣子弟,湖海宾游,靡不挟弹吹箫,经过赵、李。每开筵宴,则传呼乐籍,罗绮芬芳,行酒纠觞,留髡送客,酒阑棋罢,堕珥遗簪。真欲界之仙都,升平之乐国也。”这里有秦淮佳丽,有江南名士,有旧院之艳冶,亦有贡院的文化气息,令文人追忆不已。清代中期《秦淮画舫录》、《画舫余谈》、《吴门画舫录》等笔记对城市繁荣与青楼风月的书写重点在于耽恋盛景及沉溺繁华。如捧花生《秦淮画舫录》自序:“游秦淮者,必资画舫,在六朝时已然,今更益其华靡……罔不目迷心醉。”西溪山人《吴门画舫录》记:“吴门为东南一大都会,俗尚豪华,宾游络绎。宴客者多买棹虎邱,画舫笙歌,四时不绝。”这些笔记绘清季盛世、志青楼繁华,虽仿《板桥杂记》而作,但少了几分沧桑悲凉,多了几许逸乐欢愉,呈现出一幅升平宴乐之景。

时移物换,江南的沦丧激发了晚清文人的伤逝之悲,文人在青楼书写中常抒发今不如昔的感慨。如芬利它行者《竹西花事小录》记扬州青楼:“薄游广陵,地当兵火劫余,沧桑变后。人民城郭,市肆街衢,顿改荆榛,尚非繁盛。二三知己,经过赵李,闲作冶游,酒地花天,哀丝豪竹,亦足娱佳游于客子,鸣胜概于良宵。俄而人事不齐,翻然命驾,櫂歌间作,榜唱同讴。寂寞道涂,今昔增感。”文人于历经兵燹的广陵欢游笙歌,缘情绮靡,再寻繁华。这些青楼笔记多感慨昔时盛景与今日苍凉,表现出对盛世的追寻与留恋;而《海陬冶游录》对今日海上青楼繁华则表现得忧心忡忡,唯恐此盛时之景难以为继,在追忆昔时江南声华时,处处流露出作者对繁靡的担忧及世道人心之变的忧虑。

清代青楼笔记中章台艳冶总是与文人文化相融合。吴门、秦淮是明清以来的繁华重镇,也是江南文化的重要来源。依据法国学者布尔迪厄所论“文化”,“包括人们和他们的物质环境之间历史形成的交往互动,以及被习性内化为身体经验的价值和标准”。吴门、秦淮等江南之地的风物孕育着文化,文人活动已内化为一种文人文化的价值标准和象征。正如学者所云:“在晚明文献特别是《板桥杂记》的描绘基础上,经有清文人迭相传唱,秦淮记忆已经凝结成为神话般的‘青楼传奇’。”上海这个迅速崛起的城市是鸦片战争后被迫开埠,划定租界后形成的结果,其本身就是国运衰颓的表征,带有半殖民地文化色彩,与传统文人文化形成了断裂。洋场繁华与艳冶奢靡表现出近代城市气息,对王韬而言,这种极盛之表现令文人困惑,在此中的生存也令文人产生迷惘。正如作者自云:“由盛观衰大有乱离之感,因今念旧,弥兴身世之悲。”王韬将青楼冶游体验与家园沧桑情感相联结,笔下的青楼繁华盛衰即成为人世变迁、沧桑易变的体现。抚今追昔的沧桑之感,对海上繁华的忧叹,盖源于对江南衰落及其所承载的文人文化传统的失落。

在传统礼法规范的边缘空间中,文人试图于青楼中寻求一片温柔之乡,畅快平生、优游风月。青楼不仅是放纵情欲之所,也是一个重要的文化场域,但沪上青楼崇尚奢靡,青楼中人重利贪财,缺乏文化修养,疏离于传统文化。沪上笙歌院落、灯火楼台,出入其中者有文人、官僚、亦有商人、买办。豪横公子、游侠贾人虽不解文字,却能一掷千金,成为沪上青楼的新宠。上海青楼的现实令王韬慨叹传统文人妓女的雅会难寻。其他洋场才子对此时上海流俗盛而雅会稀亦多发感叹,如黄式权所言:“上海本弹丸蕞尔地,而富商大贾,云集麟从,以佻达为风流,以奢豪为能事。金银气旺,诗酒情疏。求如昔之月地花天,唱酬风雅者,盖已可望而不可即矣。”在上海这个租界城市中,青楼的繁盛恰映衬出文人传统的衰落。王韬心存时局纷乱、家国衰亡的阴影,深切感受着晚清的动荡,将此郁闷之情外化为轻狂、放荡,寄情于风月楼台、访艳于枇杷门巷。《海陬冶游录》中抚今追昔的感慨,流露出其在面对文化传统断裂时的忧伤,表现出文人的文化关怀。

三、青楼想象的文化认同

《海陬冶游录》虽多为纪实之笔,但也融入文人的青楼想象与文化追忆,作者试图在风月书写中寻求文化认同。王韬将沪上青楼现实与想象融合,聊作寓言,附诸野史,作者自序:“晓风残月,不尽低徊;淡粉轻烟,岂无点缀。本非实录,有似外篇。则余今日之所编,逞妍抽秘,尽许荒唐。水月镜花,无嫌空彻也已。”其在日记中亦申明:“自遘乱离之后,风流云散,芳讯顿杳,此编只可当作白头宫人谈开宝繁华耳。”王韬对青楼的追忆与想象主要体现在名妓的才情色艺与闲雅脱俗的生活情调上。德国学者叶凯蒂指出:“以王韬为代表的洋场才子,通过对妓女与文人关系的描写,抒发他对晚明理想化、浪漫化的追忆与怀旧。”王韬在青楼书写中追忆往昔的风月恋情,在洋场文化中融入一己之人生体悟和文化想象。

晚清青楼商业氛围更为明显,文人气息渐趋衰落,静好自矜、娴静温婉之名姝已不多见。王韬在《与钱莲溪茂才书》中即慨叹与友朋访艳寻春,遍诣数家,迄无佳者之事:“迩年来于花国中,壹志访求,少所属意,结缘邂逅,不乏良材,按格品评,竟罕殊质。间有秉洁怀芳之淑媛,则又沦落自嗟,适非其偶。大都铜臭熏人,故青衿失色耳。”王韬《海陬冶游录》自言:“海滨纷丽之乡,习尚侈肆,以财为雄。豪横公子,游侠贾人,惟知挥金,不解文字。每值春秋佳日,番舶估船,羽集鳞萃,探花觅柳,按曲听歌,殆无虚晷。妖姬名倡,狎客冶优,争奇献巧,工颦善谑,以冀一当,能于酒肉围中,笙箫队里,静好自娱,别出一片清凉界,可为雅流韵事者,未之有也。”闲雅名妓与风流文人互动交游的美好图画已逝之不复。《海陬冶游附录》云:“夫沪上为肥鱼大肉之场,征歌选舞者,几忘风雅一途为何物。客既不知许事,且食蛤蜊,妓亦茫然从之。车马填门,即称名妓,金银气重,文字缘悭。三百女闾,比比皆是。”海上名妓多以艳冶风骚为重,工词曲、娴翰墨者则殊难寻觅,与昔日秦淮名妓风情雅韵相悖离。晚清上海“文人化”的名妓隐退,而“商业化”的名妓却极为突显。

王韬虽然感叹风情才妓之难寻,但其在《海陬冶游录》中所记女子外在风貌与内在气质却与沪上争奇献妍之流俗迥异。这些妓女多为匪人所诱,沾泥堕溷;或身世贫困,零落飘零,凄苦的经历更易引发作者的感伤与共鸣。她们气韵风流,举止闲雅,风情绰约,带有传统名妓风范并未沾染上海浮靡之气。如《海陬冶游附录》云:“花春林……所与交者皆名流雅士,赠答诗词盈笥累箧。所居妆阁,陈设雅淡,绝无俗艳。”《海陬冶游余录》描写沈文兰:“姬姿容美丽,秀慧罕俦,而性尤豪爽,不染章台积习。僦屋沪北,门无杂宾,往来皆风雅士。非所属意,虽盐茵纨袴,摈之户外,勿得一见颜色也。”青楼女子表现出清丽脱俗、淡雅朴素的气质最为王韬所激赏。

这些女子品味高雅,喜与文士相交,并不计较文人的钱财。她们对文人情有独钟,对王韬更是深情款待。巧福、彩琴、小玉、璇姑等妓女皆与王韬有缠绵缱绻之情,王韬于书写中对此颇为炫耀。例如:

青楼女子对王韬一见钟情,或置办佳馔、或殷勤飞觞、或情话缠绵、或留宿缱绻,其中有多位初次见面即与之定情、自荐枕席,她们并不在意作者囊中羞涩而以与文人名流相交为乐。海上青楼虽仍有一二清丽之人,但却湮没于现实的华靡,对风雅妓女的描写透露出文人书写中融入的美好想象及自我标榜。文人在上海欢场不能挥金洒玉,不再是青楼追慕的对象,只能将名士情怀付诸笔端,在作品中融入青楼想象。文人在青楼书写中烘托妓女对自己的深情,在建构的温柔乡中暂时消解个体迷惘与家国忧患。

名妓风流气韵、精致高雅的生活品味及与文人诗酒酬唱的文化交游,在现实中已不复普遍存在,从而成为文人心中的一种理想。对盛时的感伤追忆,对青楼的美好想象,是文人心中无法消散的文化情结。传统才妓身上的情艺化寄托了文人关怀。这种情艺化的生活在海上青楼中渐渐隐退,留下的只能是文人面对现实的无奈之情。名士与名妓的风流艳事,不惟文人冶游的闲情逸致,而是浸染了文人传统,成为可觇视文人心态之窗口。青楼成为上海欲望的象征,带有更多的商业色彩,难以承载文人的文化寄托,故而文人美好的风月情怀也只能在翰墨中追思、回忆。

文人通过笔下文字重塑心中理想,建构音容笑貌、才艺性情符合文人趣味并与文人相眷恋的青楼妓女。《海陬冶游录》呈现的是现实之境与追忆想象的交融,作者将现实青楼、文化追忆与青楼想象都融注于作品,在声色之娱中抒发情感、寄托心怀。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文人对传统妓女的想象追忆即是竭力追寻传统文化的认同。换言之,文人希求在青楼中追寻传统、体认自我。王韬当时供职于西人所开报馆,虽是脱离传统仕途之道的新型文人,然而传统观念在其心中仍是不即不离、有根深蒂固的影响。王韬的青楼想象试图寻求对名流与才妓的情艺交流,从而获取心灵抚慰。传统青楼已不仅仅是一个活动场域,而成为一种文化感伤与文化追忆的符码。在历史长河中,在当下与往昔的徘徊中,文人试图在风月书写中,于文字的漫游中寻找心灵的抚慰与精神的逸乐,寻求文化认同与自我归宿。王韬的风月书写具有历史内涵与文化承载,体现出文人感伤,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的体认。

沪上青楼与文人传统相疏离,面对纷华现实,王韬力图重塑昔日盛景,却深感此情此景之难觅。无论是对现实青楼的感慨抑或对青楼传统的追忆,皆从一个侧面体现了作者在现实中的迷惘。在晚清历史文化语境中,在洋场才子的青楼书写中,我们从中体味的不仅是文人对士妓情艺的留恋,亦有对末世繁华的忧虑,呈现出晚清文人处于世变之中的文化情怀。

《海陬冶游录》承继传统青楼书写遗风,在风月冶游中抒发文人情怀,其文笔细腻、情感缠绵,堪称晚清青楼笔记的杰出代表。作者深受中西文化影响、亲历时局动乱之迁变、身处上海洋场之繁华、纵乐于沪曲章台之绮靡,故在《海陬冶游录》中时时流露出不安与焦躁,无奈与彷徨,作品所寄予的文化忧思相较于晚清的《白门新柳记》、《白门衰柳记》、《扬州梦》、《兰芷零香录》等青楼笔记则更为诚切,愈显深沉。王韬将幻灭、沧桑感氤氲于晚清上海的青楼书写中,体现出传统与近代变迁中文人的焦虑与思考。

注:

④ [清]王韬《弢园老民自序》,《弢园文录外编》,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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