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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价值发微

2012-12-17··

明清小说研究 2012年4期
关键词:四库小说家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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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年间纂修的《四库全书》是我国现存最大的一部官修丛书,而完成于乾隆四十六年(1781)、作为《四库全书》收录书和存目书总目录的《四书全书总目》,则是总纂官纪昀、陆锡熊等遵乾隆谕令所编的一部方便学者“由书目而寻提要,由提要而得全书”①的目录性工具书。其凡例、总序、小序以及每部书之下提要的文字,多出于纪昀、戴震、姚鼐等名儒硕彦之手,价值一直为学界所公认。在卷一百四十至卷一百四十二“子部”的“小说家类”,共著录小说123部1359卷;卷一百四十三至卷一百四十四“子部”的“小说家类存目”,共著录小说196部1027卷。序文及提要文字,在小说文本、文献乃至于理论方面多有发明,但却一直未受到学界的重视。本文针对这个问题,谈谈自己的一孔之见,抛砖引玉,以期引起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应有关注。

一、文献考证价值

《四库全书总目》“小说家类”的价值,当然首先体现在各书提要文字对该书作者、版本、内容的全面介绍,包括对作者生平、郡望、仕履的考索,对书目版本的勾稽梳理,对作品内容的概括归纳等。这些是所有书目提要的普遍特点,也是对一部书目提要性质的书籍的基本要求,具有很高的小说史料价值。更为可贵的是,四库馆臣并非单纯对提要书目给予一般性介绍,而是在介绍的同时对诸多相关问题给予了严密的考证,不乏对异说的甄辨,对各种目录学著作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等书误记的纠谬,还有提要者精辟的褒贬,从而提升了该书的学术分量。具体来说,表现在以下几点:

一是对作品性质的考订。由于中国古代文史哲不分,不少作品的类别归属往往存在分歧。尤其是“小说”一门,至清迄无定质,所以在对作品给予“小说”性质的定位时,就需要给予理由充足的考索,并对旧说加以驳辩。如《山海经》一书,旧籍或因其多载山川地理而归入地理类,或因其多涉鬼神而并入道藏。对此,提要者仔细梳理了各家对此书性质的不同认知,否定此书的地理书、道书性质:“书中序述山水,多参以神怪,故道藏收入太元部竞字号中。究其本旨,实非黄老之言。然道里山川,率难考据;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诸家并以为地理书之冠,亦为未允。”在此基础上,根据自己的“小说”理念,顺理成章地将其归于“小说家类”。

在对小说定性时,四库馆臣不袭成说,敢于挑战权威及传统,表现出大胆的质疑求实精神。如《穆天子传》提要,不同意郭璞将书中所记与史实附会的注解,“案《穆天子传》旧皆入起居注类,徒以编年纪月,叙述西游之事,体近乎起居注耳。实则恍惚无征,又非《逸周书》之比。以为古书而存之可也,以为信史而录之,则史体杂、史例破矣。今退置于小说家,义求其当,无庸以变古为嫌也”。《神异经》提要:“《隋志》列之史部地理类,《唐志》又列之子部神仙类。今核所言,多世外恍惚之事,既有异舆图,亦无关于修炼,其分隶均属未安。今从《文献通考》,列小说类中,庶得其实焉。”《海内十洲记》提要:“诸家著录,或入地理,循名责实,未见其然。今与《山海经》同退置小说家焉。”

二是对作品作者、卷数、版本、书名、时代及背景等的甄辨。由于旧籍年代久远,在流传的过程中常常在诸如作者、卷帙、版本等不少问题上出现错讹的情况,贻误后人。四库馆臣对这类问题也给予了考索辨析。

对作者的甄辨。如《宣室志补遗》提要:“补遗一卷,旧本并提(张)读撰。然诸家书目皆无之。疑刊刻者摭他书所引,载于后也。”态度审慎。又如《汉武帝内传》旧题班固撰,提要云:“其不出于班固,灼然无疑。其文排偶华丽,与王嘉《拾遗记》、陶弘景《真诰》体格相同。……殆魏晋间文士所为乎?”从文风的角度来探求作者。《海内十洲记》旧题东方朔撰,提要通过对名物的考证,得出“盖六朝词人所依托”的结论。《汉武洞冥记》提要云:“旧本题后汉郭宪撰。……至于此书所载,皆怪诞不根之谈,未必真出宪手。又词句缛艳,亦迥异东京。或六朝人依托为之。”从时代风尚入手,再结合行文风格,得出此书为六朝人伪托的结论。尽管不少述说出于推测,但一方面可以看出馆臣们严谨的治学态度,另一方面可以了解六朝人的作伪成习,审慎对待所谓的汉前典籍。

版本甄辨。如《南部新书》提要对于其版本卷帙的稽考:“晁公武《读书志》作五卷,焦竑《国史·经籍志》作十卷。今考其标题,自甲至癸,以十干为纪,则作十卷为是。公武所记,殆别一合并之本也。世所行本,传写者以意去取,多寡不一;别有一本,从曾慥《类说》中摘录成帙,半经删削,阙漏尤甚。”先介绍此书在目录学书籍中的不同记载,接着进行考证,再述不同版本卷帙差异的原因,指出其失误。言简意赅,简明扼要。

考证其伪,推定其时。中国典籍大量作伪现象的出现,有着非常复杂的因素。四库馆臣对此作了大量的辨伪工作。如《神异经》旧题汉东方朔撰,提要采纳陈振孙的观点,又结合《汉书》东方朔本传及《晋书》张华本传,指出此书及注的假托性质,接着推测:“观其词华缛丽,格近齐梁,当由六朝文士影撰而成,与《洞冥》《拾遗》诸记先后并出。”

探讨书名,指出得失。古书命名,犹人之取名,多有讲究,含意有别。《提要》对此给予多方面揭橥。如《宣室志》:“宣室之义,盖取汉文帝宣室受釐,召贾谊问鬼神事。然鬼神之对,虽在宣室,而宣室之名,实不因鬼神而立。取以题志怪之书,于义未当,特久相沿习不觉耳。”《酉阳杂俎》二十卷及《续集》十卷:“其曰‘酉阳杂俎’者,盖取梁元帝赋访酉阳之逸典语。二酉,藏书之义也。”

考索背景。任何一部作品,都有其产生的具体背景。了解作品产生的背景,有助于对作品内容更客观的理解。如《南部新书》提要:“是书乃其大中祥符间知开封县时所作。皆记唐时故事,间及五代。多录轶闻琐语,而朝章国典,因革损益,亦杂载其中。故虽小说家言,而不似他书之侈谈迂怪,于考证尚属有裨。”

三是对作品地位的论断。《提要》立足于对小说史的宏观把握,在对某部作品进行介绍时,还常常将其放在史的链条上,肯定其价值地位。如《山海经》提要:“核实定名,实则小说之最古者尔。”从整个小说史的角度来论述。《桯史》提要:“在宋人说部中,亦王明清之亚也。”将其放在宋代小说史中加以评价。《酉阳杂俎》提要:“其书多诡怪不经之谈,荒渺无稽之物,而逸文秘籍,亦往往错出其中。故论者虽病其浮夸,而不能不相征引。自唐以来,推为小说之翘楚,莫或废也。”从后人对此书的推崇进一步确立该书的地位。

四是对明人随意删改的批评。明人浮华,对典籍多有窜改,四库馆臣对此极为不满,在很多地方给予了批评。针对这个问题,余嘉锡曾指出:“有清一代汉学家之攻击宋学者……以《四库提要》为之赤帜”②。四库馆臣在提要作品时多次批评明刻本的随意而不可采信,如《渑水燕谈录》提要:“盖此本为商濬《稗海》所刻,明人庸妄,已有所删削矣。”《泊宅编》提要:“明人传刻古书,每多臆为窜乱。”《汉武帝内传》提要:“盖明人删窜之本,非完书矣。”《清波杂志》提要:“是书原本十二卷,商濬《稗海》作三卷,盖明人刊本,多好合并删削,不足为异。”对明人作伪剽窃的风气也多有批评,如《续世说》提要:“诡言宋本,其序中所设之疑,正以防后人攻诘。明代伪书,往往如是,所谓欲盖而弥彰也。”《世说新语补》提要:“旧本题明何良俊撰补,王世贞删定。……凌濛初……别立此名,托之世贞,盖明世作伪之习。”《前定录》提要:“明蔡善继编。……细核所录,乃全剽《太平广记》……《广记》为习见之书,乃取其中十五卷别立书名,攘为己有,作伪之拙,于是极矣。”《才鬼记》提要:“明梅鼎祚撰……皆从诸小说采出……小说家语怪之书汗牛充栋,鼎祚捃拾残剩,以成是编,本无所取义,而体例庞杂又如是,真可谓作伪无益矣。”《提要》还在多处涉及明代撰著习尚,对明人著述风习颇有微词,如《前闻记》提要:“明人欲夸著述之富,每以所著一书,分为数种,往往似此,不足诘也。”《近峰闻略》提要:“明皇甫录撰。此书亦其子冲所删定。于稗官杂说,采摭颇繁。而考证全疏,舛谬亦复不少。”

此外,《提要》还对不少作品故事来源及影响作了考索。如《海内十洲记》提要:“观其引卫叔卿事,知出《神仙传》;后引五岳真形图事,知出《汉武内传》后也。”“唐人词赋,引用尤多。”不仅考索其故事来源,而且论述其后世引用、影响等等。

二、文本阐发

除了对每部收录及存目作品的作者、版本、卷帙、流传、影响等进行考证、梳理、阐发外,《提要》还从各个方面针对小说文本,进行了多角度发明。概括起来,略有数端:

其一,对小说创作动机的阐发。任何一部作品的产生,都有其复杂的因素。弄清作者的创作动机或主旨意图,是正确理解作品的关键之一。《提要》多方面涉及作品的创作动机,从而为我们今天理解作品提供了可资借鉴的参照。如《孙公谈圃》乃宋临江刘延世录所闻于孙升之言。孙升系元祐党籍,“多述时事,观其记王安石见王雱冥中受报事,则不满于安石。”涉及小说创作缘由、动机问题。《铁围山丛谈》系蔡京季子蔡修撰,作者在书中当然会全力为父为己饰非。《画墁录》为宋张舜民撰,其中有关徐禧的记载与史实殊不符,“殊为诬妄”,是因为作者深恶徐禧的作为,“故丑其词欤?”牵涉小说创作的本事与意图问题。《砚北丛录》的作者是借作小说以消遣:“国朝黄叔琳撰。……皆杂采唐宋元明及近时说部,亦益以耳目所闻见……盖忧患之中借以遣日而已,意不在于著书也。”

其二,揭橥影响小说创作的各种因素。如唐张读《宣室志》提要:“是书所记,皆鬼神灵异之事,岂以其外祖牛僧孺尝作《元怪录》,读少而习见,故沿其流波欤?”宋吴淑撰《江淮异人录》提要:“是编所记,多道流侠客术士之事。……徐铉尝积二十年之力,成《稽神录》一书。淑为铉婿,殆耳濡目染,挹其流波,故亦喜语怪欤?”推测这些作品创作的家族影响因素,给后人提供了解读作品的新视角。为《归田录》写提要时,采信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及王明清《挥麈三录》的观点,推测“初稿为一本,宣进者又一本”,因为此书“多记朝廷轶事及士大夫谈谐之言”,所以在皇上索观时,作者欧阳修必然删去违碍之条目。考虑到这些因素,才会对作品给予客观的解读。

其三,小说与时代的关系也受到四库馆臣的重视。任何一部作品都有其产生的特殊背景,有其特殊的文化内涵。在提要具体作品时,四库馆臣们往往将其放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中加以考察,论述各代小说独具的品格,探讨小说兴盛的文化背景,这有助于我们深刻全面地理解作品。如《还冤志》的提要,就论述到六朝志怪作品兴盛的思想文化背景,肯定佛家的果报不同于一般的荒诞:“自梁武以后,佛教弥昌,士大夫率皈礼能仁,盛谈因果。之推《家训》有《归心篇》,于罪福尤为笃信。故此书所述,皆释家报应之说。然齐有彭生,晋有申生,郑有伯有,卫有浑良夫,其事并载春秋传。赵氏之大厉,赵王如意之苍犬,以及魏其武安之事,亦未尝不载于正史。强魂毅魄,凭厉气而为变,理固有之。尚非天堂地狱,幻杳不可稽者比也。其文词亦颇古雅,殊异小说之冗滥。存为鉴戒,固亦无害于义矣。”《异苑》提要:“且其词旨简淡,无小说家猥琐之习,断非六朝以后所能作。”从“猥琐之习”之有无来判断作品的年代,也透露出六朝前后小说的分野。在肯定《南窗记谈》所记“足以资考证”的价值后,指出“袁州女子登仙”等条“颇涉语怪……盖宋人说部之通例,固无庸深诘者矣”,指出宋人小说的虚构特点。《何氏语林》“因晋裴启《语林》之名,其义例门目则全以刘义庆《世说新语》为蓝本。……虽未能抗驾临川,并驱千古,要其语有根底,终非明人小说所可比也”,指出明代“世说体”的渊源,在肯定何良俊此作的同时透露出明代小说的虚拟性质。对于明代耿定向所撰《先进遗风》的提要称:“是书略仿宋人典型录之体,载明代名臣逸闻琐事,大抵严操守,砺品行,存忠厚者为多。盖明自嘉靖以后,开国敦庞之气日远日漓,士大夫怙权营贿,风尚日偷,定向陈先进懿行以救时弊。”有助于我们了解整个明代小说创作的文化背景,同时对明代小说所表现出的教化倾向的普遍性也会有更深刻的认识。《避暑漫笔》提要涉及小说劝戒与世道的关系:“是编皆掇取先进言行可为师法,及近代风俗浇薄可为鉴戒者,胪叙成篇。其书成于万历中,当时世道人心皆极弊坏,(谈)修发愤著书,故其词往往过激云。”涉及说部劝戒盛行与世道人心的关系,有助于我们对明代小说更深刻全面的理解。

此外,在为部分小说作提要时,还涉及到《四库全书》为何不著录传奇及通俗小说的问题。如《侯鲭录》提要:“是书采录故事诗话,颇为精赡。然如第五卷辨传奇莺莺事,凡数十条,每条缀之以词,未免失之冶荡。”为《昨梦录》提要时,也流露出对传奇小说的排斥态度:“连篇累牍,殆如传奇,又唐人小说之末流,无益取矣。”《渔樵闲话》提要亦云:“书中多引唐小说,议论皆极浅鄙。”

三、理论表述

我国古代小说,向无固定内涵,人们在使用这一概念时也是人言言殊。然而,一部成功的作品问世以后,其创作模式往往为后世竞相模仿,或者被后世视为典范,在创作时有意识地借鉴仿效。沿袭日久,就自然成为一个具有相对固定内涵的“体式”,从而具有了“元典”价值或类别意义。《四库全书》虽然没有对某类“体式”给予专题申论,但在提要某人某部作品时,将其与具有典型意义的作品相比附。显然,被比附的作品就具有了“体式”或类别的意义。如《唐语林》提要,陈振孙称其仿“世说”体,并有增益;马端临《经籍考》引陈氏之言,入小说家,又引晁氏之言,入杂家,“两门互见,实一书也”。可见,《世说新语》已经被赋予体式、类别的意义,同时也可见出陈振孙与晁公武在同一部书籍分类上意见的相左。对《陶朱新录》的归类:“所载皆宋时杂事,大抵涉于怪异者十之七八,亦洪迈《夷坚志》之流。”说明《夷坚志》也是小说族类中独立特出的一体。《睽车志》提要:“各条之末,悉分注某人所说,盖用《杜阳杂编》之例。”见出《杜阳杂编》体例的巨大影响。在提要明代陆容所撰《菽园杂记》时称:“是编乃其劄录之文,于明代朝野故实,叙述颇详,多可与史相考证。旁及谈谐杂事,皆并列简编,盖自唐宋以来说部之体如是也。”指出唐宋以来说部体制的共同特点,具有小说史价值。至于提要钮琇所撰《觚剩》时提出“国朝……琇本好为俪偶之词,故叙述是编,幽艳凄动,有唐人小说之遗”,“幽艳凄动”,则是对唐人小说特点的准确概括。

“小说”一词尽管在《庄子》中就已经出现,但各个时期对它的认知却见仁见智,分歧多多。这种情况到了乾隆年间四库馆臣们那里,仍然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但综合他们对每部小说提要的文字,可以看到他们小说观的方方面面。

首先,哪些作品可以算得上小说?或者说什么是小说?小说可以表现哪些内容?《南唐近事》提要:“其体颇近小说,疑南唐亡后,文宝有志于国史,蒐采旧闻,排纂叙次,以朝廷大政入《江表志》,至大中祥符三年乃成。其余丛谈琐事,别为缉缀,先成此编。一为史体,一为小说体也。”又在提要后加了案语:“案偏霸事迹,例入载记。惟此书虽标南唐之名,而非其国记,故入之小说家。盖以书之体例为断,不以书名为断,犹《开元天宝遗事》不可以入史部也。”关涉朝廷大政者可入史体,有一定史料性质的丛谈琐事但不能入史的均可视为小说。对宋周密撰《癸辛杂识》提要云:“是编……与所作《齐东野语》大致相近。然《野语》兼考证旧文,此则辨订者无多,亦皆非要义。《野语》多记朝廷大政,此则琐事杂言居十之九。体例殊不相同,故退而列之小说家,从其类也。”《齐东野语》之所以不入“小说家”,在于其具有“考证旧文”、“多记朝廷大政”的价值,而《癸辛杂识》一则“辨订者无多”,二则多是琐事杂言,所以列于小说门类。《东南纪闻》提要:“而南岳夫人一事,尤为猥亵,亦未免堕小说窠臼,自秽其书。然大旨记述近实,持论近正,在说部之中犹为善本。”指出内容“猥亵”是小说的特点之一。《汝南逸事》提要:“多涉神怪仙鬼,不免为小说家言。”《金华杂识》:“杂采轶闻遗事,以补地志所未备。……然多采小说神怪之语,自秽其书,则贪多嗜奇之过也。”《峡山神异记》提要:“其事涉于语怪,是小说之支流,非地志之正体也。”《山居新语》提要:“其书皆记所见闻,多参以神怪之事,盖小说家言。然如记处州砂糖竹箭,记至元六年增粜官米,记高克恭驰火禁,记托克托开旧河,则有关于民事;记敕令格式四者之别,记八府宰相职掌,记奎章阁始末,记仪凤司教坊司班次,则有资于典故;记朱夫人陈才人之殉节,记高丽女子守义,记樊时中之死事,则有裨于风教。其他嘉言懿行可资劝戒者颇多。”是书之所以受到肯定,是因为有助于考证,有关于民事,有裨于风教,有资于典故等。而那些被视为“小说家言”的“神怪之事”,虽然也隶属说部,但是没有什么价值可言的。这也从一个侧面看出《四库全书》为何不收唐代传奇及通俗小说。《甘泽谣》提要:“其书虽小说家流,而琐事轶闻,往往而在。……足资考证,不尽为无益之谈矣。”显然是因其中包含足资考证的条目,才予以肯定,而“小说”则是无益之谈。《茆亭客话》提要:“虽多及神怪,而往往借以劝戒,在小说之中最为近理。”而有些条目,“亦足以订小说之讹也”。神怪作品劝戒方为“近理”。《飞燕外传》提要:“大抵皆出于依托。且闺帏媟亵之状,嫕虽亲狎,无目击理。即万一窃得之,亦无娓娓为通德缕陈理。其伪妄殆不疑也。”虚构归说部,实录归史部:“案此书记飞燕姊妹始末,实传记之类。然纯为小说家言,不可入之于史部,与《汉武内传》诸书同一例也。”《可斋杂记》所记事实“证以本传,一一相合,知非诡词以自炫。惟称景泰初内外防御以于谦陈循同功,似非公论……”所记事件尽管大多符合史实,但议论有失公允,也算是小说。《快雪堂漫录》“语怪者十之三,语因果者十之六……为杂家言者十之一。故从其多者,入之小说家焉”。语怪、因果为小说特质。《牡丹荣辱志》提要:“此书亦品题牡丹……其体略如李商隐《杂纂》,非论花品,亦非种植,入之农家为不伦,今附之小说家焉。”《六语》提要将小说视为大杂烩:“是编凡谣语七卷,谚语七卷,隐语二卷,谶语六卷,讥语一卷,谐语七卷,皆杂采诸书为之。”《谐史集》提要:“明朱维藩编。……取徐常吉《谐史》、贾三近《滑稽耀编》删削补缀,共为一集。凡明以前游戏之文,悉见采录,而所录明人诸作,尤为猥杂。据其体例,当入总集,然非文章正轨,今退之小说类中,俾无溷大雅。”凡归入他类不合适的,均可归入小说类。《高坡异纂》提要中对小说之诞妄提出批评:“是编乃志怪之书。……然书中所记,往往诞妄。……竟公然敢于侮天矣。小说之诞妄,未有如斯之甚者也。”《冶城客论》提要中,批评其中的《鸳鸯记》篇“述施氏妇闺阁幽会之事,淫媟万状,如身历目睹。此同时士大夫家也,谁见之而谁言之乎?尤有乖名教矣。”“求实”的理念导致了对于描写生动、塑造人物栩栩如生的作品的尖刻批评,与纪昀批评蒲松龄的言语如出一辙。

从以上所论,可以归纳出四库馆臣对小说的基本观点:有真实依据但整体上不成系统的琐事杂言;事件本身的虚妄,也即今天所说的虚构性;事件虽实但持论不公;有“猥亵”之类的描写。分别从故事本身、作者持论、具体描写等方面来为其作了定性。

其次,对小说功能的论述。对于小说价值功用的认识,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历史过程。历代学者出于不同的目的,从不同的角度作过许多相关的论述。尽管也曾出现过褒贬臧否的不同申说,但总的来说,在此问题上表现出两大特点:一是人们肯定小说,绝非基于文体的视角,而是立足于教化、考证、娱情等方面的思考;二是小说的价值随着时代的发展而越来越受到重视。《庄子·外物》认为“饰小说以干县令,其于大达亦远矣”,意为小说只是用来博取美好名声的雕虫小技,无助于君子达到大通于至道的境界。将“小说”与“大达”(“大道”)即关涉宇宙人生、经邦治国的大道理、大学说相对并举,明显流露出对这类文体的鄙夷。《论语·子张》说:“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意思是说,虽然是小道,但一定也有可以肯定的地方;不过,要想完成远大的事业,恐怕它会有所妨害,所以君子是不去染指这种“小道”的。相比起来,东汉的桓谭对“小说”的看法倒是开明得多。他在《新论》中说:“若其小说家,合丛残小语,近取譬论,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文选》卷三一江淹杂体诗《拟李都尉从军》“袖中有短书”句唐李善注引)“小说”已经被视为一种对修身齐家有所帮助的文体了。由原来的用于“干县令”,到对其“治身理家”功用的肯定,小说的地位价值提高了。晋代葛洪在其《西京杂记序》中声明其编撰目的是“裨《汉书》之阙”,即补救《汉书》的缺漏,把小说视为史著附庸。唐代,小说的地位空前提高。魏征等受命编修《隋书》,在《经籍志·子部》中著录了《燕丹子》等小说,并说:“《易》曰:‘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儒、道、小说,圣人之教也,而有所偏。”③将小说的地位抬高到与儒、道相并列的地位,足见其对小说的重视。北宋官修《太平广记》,小说受到空前重视。李昉在《太平广记表》中道:“伏以六籍既分,九流并起,皆得圣人之道,以尽万物之情。足以启迪聪明,鉴照今古。”④曾慥《类说序》更明确具体地对小说作了“可以资治体,助名教,供谈笑,广见闻”的表述⑤,分别从政治上的借鉴、道德教化、娱情养性、增广见闻,也即从辅政作用、教育作用、娱乐作用、认识作用等四个方面来肯定小说的价值。到了明末,绿天馆主人《古今小说叙》中说:“史通散而小说兴。……试令说话人当场描写,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决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贞,薄者敦,顽钝者汗下。虽小颂《孝经》、《论语》,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⑥可一居士《醒世恒言序》充分肯定小说的社会作用,提出儒学、六经、国史的主导作用固然重要,但释道、小说的辅助作用也绝不可忽视。《醒世恒言》等小说可与“《康衢》、《击壤》之歌并传不朽”,“三言”可作为“六经国史之辅”⑦。这里借尊崇圣贤经典来肯定小说的作用,借宗经尊史来提高小说的地位,在正统文学观仍居主导地位的当时,对于转变人们的价值观念,推动小说这种新兴文学的发展繁荣,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四库馆臣在前人论述的基础上,对小说的价值作用作了总结性的概括:

然寓劝戒,广见闻,资考证者,亦错出其中。班固称小说家流,盖出于稗官,如淳注谓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然则博采旁搜,是亦古制,固不必以冗杂废矣。今甄录其近雅驯者,以广见闻。惟猥鄙荒诞,徒乱耳目者,则黜不载焉⑧。

其中对小说“劝戒”作用的肯定,显然是对曾慥观点的发展,对冯梦龙等通俗小说家的有关论述的继承,进一步将文言小说的功能扩大到市井闾巷。“资考证”,指的是符合历史事实,起码可备一说,而不能完全是无稽之谈,这自然是时代风气使然,与乾嘉学派的学术追求一脉相承。“近雅驯”云云,则是从内容及教化功用方面加以强调,是指符合教化之道,与封建主流意识相吻合。从其提要的作品来看,尽管诸多作品内容冗杂,不乏荒诞不经的篇什,但总有或多或少于史有征的内容。这种观念始终贯穿于对具体作品的提要之中。如《效颦集》:“是编皆纪报应之事,意寓劝惩而词则近于小说。”肯定其劝戒价值,但对其词近小说表示遗憾。《山居新语》提要对其有助于考证,有关于民事,有裨于风教,有资于典故以及可资劝戒的价值功用充分肯定。《萍洲可谈》提要云:“所记土俗民风,朝章国典,皆颇足以资考证。即轶闻琐事,亦往往有裨劝戒,较他小说之侈神怪,肆诙嘲,徒供谈噱之用者,犹有取焉。”高度肯定小说重劝戒、裨政教、资考证的价值功用。

其三,小说文辞上的特点是什么?由于对小说内涵与外延的不同理解,所以对小说的文辞也就有了不同的认知。按照今人的观点,小说有文言与白话之别,相应而来的是它们在文辞上有雅与俗的分野。自唐代变文出现以后,宋元话本发扬光大,至明清白话小说大兴,语言的通俗化就成了一种趋势,代表了小说的发展方向,标志着小说的进步,明代冯梦龙等通俗文学家对这一问题已经作了充分的论述。然而,四库馆臣们在提要具体作品时,却表现出相当保守的观点。如《还冤志》提要:“其文词亦颇古雅,殊异小说之冗滥。存为鉴戒,固亦无害于义矣。”《集异记》提要:“其叙述颇有文采,胜他小说之凡鄙。”在指责《杜阳杂编》所记舛误后说:“然铺陈缛艳,词赋恒所取材,固小说家之以文采胜者。读者揖其葩藻,遂亦忘其夸饰,至今沿用,殆以是与!”可见,他们推崇的“古雅”,贬抑的是“冗滥”。凡鄙,冗滥,葩藻夸饰,卖弄文采,可以视作他们对通俗小说语言的基本评价。《四库全书》为何不收通俗小说,固然在于内容上不符合他们的标准,但从这些论述中见出,文辞上与他们所持的标准不合榫也是主要的原因之一。

注:

①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首“圣谕”(乾隆三十九年七月二十五日),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本文所引《四库全书总目》原文均出自此版本。

② 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二经部二《小学类小序》,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70页。

③ 魏征、令狐德棻《隋书》(第四册)卷三十四《经籍三》“子部”,中华书局1973年版,第1051页。

④ 李昉等《太平广记表》,《太平广记》卷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

⑤ 曾慥《类说序》,丁锡根编著《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779页。

⑥ 绿天馆主人《古今小说叙》,冯梦龙《古今小说》卷首,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⑦ 可一居士《醒世恒言序》,冯梦龙《醒世恒言》卷末,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

⑧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小说家类一》,中华书局1965年影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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