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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白》中的叙事伦理研究

2012-12-17毛卫利

小说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麦克白邓肯基督教

毛卫利

叙事伦理学是把叙事学和伦理学进行交叉研究,从跨学科的角度研究文学作品。叙事伦理,即“作为伦理的叙事”,着重探讨作者采用何种叙事策略和手段反应自己的伦理思考,实现与叙事者,读者的互动,并邀请读者做出自己的伦理判断。几百年来,《麦克白》作为莎士比亚的代表作历来为中外人民传诵,本文认为,从叙事学角度讲,莎士比亚超前的伦理叙事意识和驾驭这种意识的叙事技巧是作品成为经典的关键性因素。分析莎士比亚的叙事伦理时,要从戏剧叙事中去寻找证据,因此在研究叙事伦理时,必然会牵扯到伦理叙事。①

一《麦克白》的伦理叙事

《麦克白》叙述了一个伦理事件:苏格兰英雄麦克白在三个女巫的诱惑下杀害了国王邓肯,篡位称王,但最终众叛亲离,不久就被国王之子马尔康率领的复仇大军亲手杀死。叙事主题主要围绕着麦克白篡位和马尔康复仇这两个功能性事件展开。“篡位”和“复仇”为主体的故事并不新颖,屡见不鲜。篡位者被杀死,国仇家恨得报,很符合正统的伦理观念。但是莎士比亚能够运用出色叙事艺术,赋予叙事母题新鲜的灵魂,旧瓶装新酒。本文认为莎士比亚主要运用两方面的叙事技巧对《麦克白》这个故事进行了改造:第一运用连环“叙事圈套”,第二突出心理叙事。

首先是引入连环“叙事圈套”。麦克白从第一幕中受人称赞的苏格兰英雄到最后一幕人人口诛笔伐的篡位者,这个转变过程如果没有足够的铺垫过程,叙事逻辑很难取得读者信任。莎士比亚有意在故事开头引进了一味催化剂,即三个女巫的预言。故事的开始麦克白战场得胜归来,途中遇到三个女巫,女巫预言了三件事情:麦克白即将成为考特爵士;麦克白即将成为君王,班柯的子孙将君临一国。麦克白乍一听到,他是不太相信的:

……我知道我已经晋封为葛莱密斯爵士;可是怎么会做起考特爵士呢?考特爵士还活着,他的势力非常煊赫;至于说我是未来的君王,这正像说我是考特爵士一样难以置信。②

谁知女巫的话音刚落苏格兰贵族洛斯就赶来汇报国王已经晋封麦克白为考特爵士,验证女巫的第一个预言成真。就像同麦克白一起听到预言的大将班柯所说的那样:

魔鬼为了要陷害我们起见,往往故意向我们说真话,在小事情上取得我们的信任,然后在重要的关头我们便会堕入他的圈套。③

从此,麦克白就进入了女巫的圈套,即莎士比亚精心设计的叙事圈套。这个圈套在于只要麦克白半信半疑女巫的话,他就陷入了被动的局面,事情的发展和结局都不受麦克白控制。因为接下来麦克白刚回到王宫中,国王邓肯就宣布立他的长子马尔康为储君,册封为肯勃兰亲王④,将来继承王位。莎士比亚还在第一幕的第四场设置了一个叙事细节,告诉读者麦克白其实在伦理上距离王位并非没有一点关系,在王位继承顺序上,他是有可能接替王位的:他是苏格兰国王邓肯的表弟。⑤但是发生这种正常更替的前提是:邓肯没有子嗣。现在邓肯宣布了储君为马尔康,麦克白本来想着“要是命运将会使我成为君王,那么也许命运会我加上王冠,用不着我自己费力。”⑥,女巫的蛊惑,煽动着麦克白的野心,邓肯的早立储君,又压制了麦克白对权力的欲望,如今他只能用“一石二鸟”计策杀死邓肯,并诬陷马尔康谋杀生父,使得马尔康也没有继承权,自己以伦理血缘和战功卓著两项实力成为下一任国王的不二人选。

成为国王的麦克白心头其实是有一个隐患的,那就是同为苏格兰大将的班柯。班柯与麦克白一样战功卓著,女巫说的三个预言班柯也是见证者,更可怕的是,按照女巫的预言,班柯的子孙将为国王。这里给了麦克白莫大的荣耀同时,也给了莫大的讽刺,麦克白到头来是为他人做嫁衣。根据剧中的叙事交代,麦克白夫妇是没有子嗣的,麦克白似乎是没有生育能力的。⑦加之班柯对麦克白的上位在内心和言辞上都充满了怀疑与不敬,此时的麦克白只有继续杀人灭口,才能保住自己的王位永固。⑧接连杀掉邓肯和班柯的麦克白此时恐惧了,在宴会上,他看到了班柯的鬼魂,使他心惊胆战,就在此时,莎士比亚安排了女巫在剧中的第二次现身说预言,这就像一剂“强心针”,给了惶恐不安的麦克白继续走向深渊的理由。女巫的强心剂听起来是很有保证的:没有一个妇人所生下的人可以伤害麦克白;麦克白永远不会被打败,除非有一天勃南的树林会向邓西嫩高山移动;女巫的这两个预言似乎无懈可击,但是却充满了破绽。⑨已经迈上疯狂之路的麦克白已经别无选择。九连环似的叙事圈套,就像麦克白的人生一样,一步步迈向了死局。其次是凸显“心理叙事”。莎士比亚花了很多笔墨在麦克白的心理独白方面。他把对麦克白的审判和“恶有恶报”的伦理观念放在其次,而是怀着极大的兴趣叙述麦克白内心世界的挣扎。麦克白不是个莽撞的勇士,他在一次次的杀人行动前总是努力分析周围的环境,仔细琢磨动机与后果,比如在谋害邓肯前,他想的是:

要是干了以后就完了,那么还是快一点干;要是凭着暗杀的手段,可以攫取美满的结果,又可以排除了一切后患;要是这一刀看砍下去,就可以完成一切、终结这一切、解决一切……那么那么,面对时间的激流险滩我们不妨纵身一跃,不去估计来世的一切。⑩

麦克白在长达一页14行的独白中,想尽邓肯的各种美德和自己弑君后的来世“报应”与现世“审判’,整个悲剧的叙事速度,非常迅速,一环紧扣一环,可是临到弑君篡位的那一个夜晚,麦克白独自一人上场,时间好像凝固不动了,整个舞台只看到听到麦克白内心的一阵阵疑虑恐惧,以及自我谴责。在长达30行的独白中,麦克白眼前出现了无数幻想,有刀子,作法的女巫,枯瘦的杀人犯,豺狼的叫声,一切仿佛是地狱审判的预演。麦克白独白的长度、频率、和费解的语法展现了他内心的复杂,麦克白在每次的行动前和行动后都痛苦万分,精神饱受折磨,从第一次谋害邓肯,到最后的接连杀人,这中间一次次幻想压得麦克白筋疲力尽,痛苦使得变成了哲人,当他听闻妻子离世后发出了一段充满虚无主义的独白:

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后一秒钟的时间……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神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⑪

莎士比亚如此细致描绘麦克白复杂心理,把他的内心一层层剖开在读者面前,使得麦克白不再是个天生的坏人,不再是个魔鬼,他成了一个“人”,他只是受到了欲望与权力的诱惑,迷失了方向,《麦克白》的悲剧格调得到了升华,它不再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说教,不再是传统的“篡位”与“复仇”主题,它变成了人与“欲望”的纠缠。

二《麦克白》的“复调”叙事伦理

无论是在古代还是现代,弑君篡位都是不是令人赞扬的行为,是违背社会正统伦理价值的。但是莎士比亚的《麦克白》却是唤起了读者及观众“怜悯与恐惧”的戏剧效果,之所以如此,本文认为这就牵涉到剧作家的叙事伦理取向问题。如前论述,通过引入叙事圈套,莎士比亚消解了麦克白这一角色的主动罪恶性,加剧麦克白的悲剧色彩;凸显心理叙事,丰富了麦克白的人物性格,剧增读者的“怜悯”同情。用一个20世纪文学批评里的流行词汇,莎士比亚超前无意识的运用了“复调”叙事伦理。

复调小说理论是巴赫金在研究俄国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的基础上提出的。巴赫金认为复调小说的主要特征在于作者声音相对于主要人物的声音不具有任何优越性,复调小说的艺术特色主要体现在主人公必须具有独立的自我意识。复调小说理论移植到莎士比亚的戏剧研究中,南京大学范一亭在《国外文学》上发表的《试论巴赫金复调对话理论在戏剧领域的移植》一文中已经论证过,他认为剧作家笔下的各种主人公在舞台上能平等地对话,与复调小说中的对话性现象有着一脉相承的“直系血亲”关系,这就使我们能借助复调理论对于戏剧对话及其叙事模式加以探索。⑫

复调的最重要特色在与作者声音与主人公声音呈现出“平等”与“对话性”。莎士比亚在《麦克白》中展现的叙事伦理首先体现在与时代伦理的“疏离性”上。莎士比亚生活在16世纪的文艺复兴时期,《麦克白》发表于1605年,在此前2年,1603年,80岁的伊利莎白一世去世,苏格兰王詹姆士一世开始统治英国。这一时期社会伦理围绕着反对基督教的神学伦理道德观,以人性反对神性。但《麦克白》的叙事伦理显然不具有“反基督教”思想。原因如下:第一,作为超自然邪教的女巫是以“反角”的面目出现。在第一幕第一场的荒原中她们“翱翔毒物妖云中”,莎士比亚用“fog ang filthy”(意为不洁的,丑恶的,污秽的)这样的字眼来描述女巫出现的情景,女巫是异教的象征,在莎士比亚的时代,女巫是邪恶的代表,莎士比亚笔下的女巫依然沿用了当时的形象设计,莎士比亚从形象上没有美化她们。第二,就是在叙事设计中,女巫也充当了不光彩的角色,很难想象,没有女巫迷药般的“预言”承诺,麦克白会在罪恶的道路上走得那么快,那么远。第三,作为基督徒的莎士比亚时不时的在剧中露出基督教的点滴言辞。例如在麦克白夫妇共谋下杀掉邓肯和班柯后,麦克白夫人的精神极度紧张错乱,失眠紊乱如得了强迫症的她请来了医生,这位医生的言辞中表明了他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医生在第五幕第一场中悲悯的说“这一声叹息多么沉痛!她的心里蕴蓄着无限的凄苦。”⑬充分体现了基督教的宽恕,在169页,医生说:她需要教士的训诲甚于医生的珍视。上帝,上帝饶恕我们一切世人!”所以在麦克白夫妇如同迷途羔羊痛苦不能自已的时候,如同莎士比亚的其他作品一样,总有一个基督教徒在指点迷津或者救治众生。而麦克白夫妇的下场更是严重说明了非基督教徒在精神上和肉体上的无处安家,并且整个《麦克白》叙事框架设计就如同《圣经》中的母题故事再现,麦克白夫妇就如亚当夏娃般受诱惑而吃了禁果,最后被逐出伊甸园。⑭

其次这种声音的对话性和平等性体现在莎士比亚并没有用自己的伦理观去评判麦克白,作者与主人公的自我意识呈现出对话性。各种史料显示莎士比亚是个虔诚的基督教徒⑮,可是仔细斟酌麦克白的毁灭之路,基督教也充当了被动的“帮凶”。麦克白在莎士比亚的笔下表面上是个对基督教不屑的异教徒。比如在第三幕,麦克白对下人说:

他的铁手已经快要把你们压下坟墓去,使得你们的子孙永远做乞丐,难道你们竟是如此笃信福音书,还要叫你们为这个好人和他的子孙祈福吗?⑯

可是在杀死邓肯后,他说“为什么我说不出阿门这样的字样呢,其实我是最需要上帝垂恩的。”⑰其实这恰恰说明基督教已经在麦克白的拒绝中进入了麦克白的潜意识,麦克白的纠结与痛苦在于在每次的作恶后,他都懊悔悔恨不已,从没有杀人后的快乐与成功,他这种忏悔意识由始至终伴随着他。如果麦克白是个类似于阿克琉斯般古希腊单纯的英雄,只是沉迷于现世的享受,从不顾及到末日审判或来世的裁判,他就不会如此纠结彷徨,也就就不会有这般让人扼腕的悲剧命运。粗浅的基督教意识使得麦克白像个哲人一样在剧中发出“人是行走的影子,人生充满了喧哗与躁动”的感叹。基督教丰富了麦克白的内心,也削弱了他的勇敢。正是这种基督教意识使麦克白脱离了野蛮的勇士时代,走向支离破碎为迷惘之路。他既不能任性如同阿克琉斯,又不能内心如班柯般坚定。所以根据剧本叙事逻辑,麦克白最后的失败,是异教和基督教相互作用的结果,并不代表着基督教的胜利,反而对于上帝是一种反讽,因为基督教的这场胜利是在女巫的参与下促成的,女巫成了上帝的帮手,这是任何基督徒都不敢想象的戏剧情节。

莎士比亚的自我伦理观,麦克白的伦理观,在《麦克白》中是复调并行不悖的,相互交响,没有主次旋律之分。在莎士比亚自己的世界,基督教的教诲是重要的,但在他创作的作品和人物世界里,莎士比亚叙事重心放在了人的内心世界,和对人性的探索上。作者有意识的压抑了自己伦理观里的“神性”,不以自己的伦理观去审判麦克白,从而使得笔下的人物有了更多的生命力与自由度。

结语

莎士比亚作为文艺时期的作家,却超越了时代。他既真实记录并深刻挖掘了麦克白在宗教信仰上无处可归:麦克白既不是个传统的斯巴达勇士,又不可能是个纯正的基督教徒,他的精神家园无处可归。但是莎士比亚又跳出了时代的窠臼,并没有从自己个体的角度去批判麦克白,丑化麦克白,莎士比亚在把麦克白当成“人”来描述,描述一个伦理叙事环境转变过程中悲剧的枭雄,一个面对欲望与诱惑时“人性”道德挣扎和伦理诉求。

注释:

①Adam Zacbary Newton ,Narrative Ethics,P8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7。

②③④⑤⑥⑧⑨⑩⑪⑬⑯⑰朱生豪(译)莎士比亚著.《麦克白》,第19页,第23页,第31页,第29页,国王邓肯对麦克白说:“啊,最值得钦佩的表弟!”(O worthiest cousin!).莎士比亚用到“cousin”一次说出了两者的关系,第25页,在第三幕第一场中,班柯对麦克白说:“你现在已经如愿以偿了:国王、考特、葛莱密斯,一切符合女巫们的预言;你得到这种富贵的手段恐怕不大正常……”,破绽处体现在:麦克德夫是剖腹产的,不是妇人生的,最后一幕马尔康率领的部队每个士兵举着一根树枝,仿佛勃南的树林移动,第42页,第183页,第167页,第89页,第59页,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01年。

⑦在麦克白的台词中,他对“自然谷种“发出诅咒”,他蔑视自然的生殖力,而麦克白夫人否认她作为女人的天职,(Ⅰ.v.40-50),还特别诅咒了她当母亲的自然潜力(Ⅰ.vii.54-59)麦克白杀死了麦克德夫的妻儿,而故事最终麦克德夫杀了麦克白后也没有提及杀害麦克白的子嗣以报仇。

⑫范一亭:《试论巴赫金复调对话理论在戏剧领域的移植》,《.国外文学》2000年第4期。

⑭毛卫利:《叙事学视域下<麦克白>的戏剧叙事特色研究》,《大理学院学报》2012第5期。

⑮刘小枫:《政治哲学中的莎士比亚》,第36页,华夏出版社,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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