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二十世纪的“中国结”
2012-12-17黄轶
黄轶
田中禾的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讲述了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二十世纪“中国式爱情”故事。“我”(狗娃、马长安)在美国小镇邂逅一位同样在异域漂泊的故乡人,小镇酒吧的蓝调民谣和“母亲”寄来的录音磁带,勾起“我”对故乡、对父辈无尽的歉疚和思念,作为一个叛逆之子,“我”愿意以一本书的形式将“我的家庭秘史”保留下来。小引之后,是“父亲”马文昌、“娘”肖芝兰(兰姐)、“母亲”林春如(化名曾超)轮番讲述(实为录音回放)的他们之间近乎荒诞的合合分分的悲剧——从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抗美援朝一直到“文革”结束,“我”既是前辈的故事的解说者和补述者,又是故事发展中的一员。作为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开始走向社会的知识分子的代表,马文昌等在社会动荡中一波三折的人生遭际和情感历程,与整个二十世纪尤其是当代中国的社会进程宿命性地纠结在一起。
一
我们先从马文昌的三次不幸婚姻谈起。像许多社会转型期从知识青年走向革命的人们一样,马文昌的第一次婚姻是纠缠主人公一生的噩梦,同时又是其政治落难时的庇护所,这注定了他叛逆与复归的无尽纠结。
马文昌的第二次婚姻是一场人间闹剧。在政治高压的阴霾下,所谓爱,所谓自由,都变得无关紧要、一文不值,甚至成了“有罪”的代名词。被大哥带回时已有身孕的林春如逃婚逃到了马家,肖芝兰忍下怨怒和痛苦收留了这个痴情女子。为了林的体面和保密,也为了自己有个后人,肖假装自己怀孕,从此“我被两个女人孕育着”。“母亲”把“我”交给“娘”后,化名“曾超”参加了部队文工团。马则在朝鲜战场上差一点牺牲,卫生员刘英救了他,归国后在医院疗伤期间邂逅了分别5年的林。当初在旧中国报纸上登过“离婚声明”的马向新政府正式申请与肖离婚、与林结婚,沉浸在抗美援朝光荣军属荣耀中的肖突然间就被宣布了旧婚姻的无效!她从小生活在马家,含辛茹苦伺候马家爷爷、叔叔、傻弟弟,她已成为这个家真正的主人,结婚与离婚都只是个名分而已。他们的婚姻原本“与我无关”,“我”在“娘”的护爱下已经5岁了,但那份“自新声明”却成了横亘在马、林之间无法跨越的重大历史问题!在接踵而至的一次次运动中,政治高于一切,他们无可逃遁。林不得不复员,历尽屈辱,以致在审干中进了劳改队。做了政委的父亲与刘英结合,这是他的第二次婚姻,但马永远无法割舍对林的感情,这份情感折磨了他一生,肖、林、刘三个女人也各自默默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如果说马文昌的第二次婚姻还是为了“政治进步”,第三次完全是命运的莫名摆布。秉性倔强的邹凡在改造中死去,正当“三年自然灾害”中一家人濒临饿死的边缘时,带着幼女的“母亲”从“娘”手里接走了“我”。“我”游荡在两个家庭之间,在叛逆中成长,因早恋被迫分手而离家出走,让望子成龙的母亲肝胆欲碎。为了让“我”有一个完整的家,“母亲”要求正式和“父亲”结婚,“父亲”再一次“忘恩负义”背弃了“娘”。这是“父亲”的第三次婚姻。随后,孤苦一人的“娘”以“招呼孩子”的名义也加入了这个本已复杂的家庭。小说最后以“几个附件”的形式交代了马文昌到处做革命报告的热闹晚年,在一次电视台录制访谈节目时,马因谈及前苏联“被几个政治家、野心家、叛徒”解体而愤激,以致“訇然倒地”,与世长辞。这样一个喜剧化“晚年”似乎是对个人悲剧命运的巨大反讽!
二
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一直在追问:到底是什么造成了马文昌的婚姻悲剧?如果说他与肖芝兰的包办婚姻是违背人性的、非人道的,那么他与革命伴侣林春如志同道合、心心相印又为何不能厮守?他与刘英从朝鲜战场相依为命的战友到后来反目成仇究竟是什么造成的?为什么在他危难时候总是那个出身贫微、在知识分子的眼中代表着落后、愚昧的肖芝兰有能力予以施救?马文昌的人生就像一个过于盘根错节的“中国结”——正如作者所写:“我”很“惊奇是谁想出了这样好的名字。是不是每个中国人都在绕着自己的结呢?”,那么,打下这个“结”的幕后黑手又是谁呢?在笔者看来,正是那个决定了当代中国无数人命运的“身份”!
就身份问题而言,《父亲和她们》可谓一部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的身份改造史或说重塑史。这一代成长于二三十年代的读书人也曾经像八十年代一位诗人一样宣言:“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但最终历史倾倒的“所有的苦水”却都注入了他们心中!从“抗战”到“文革”,知识分子特有的思维方式、社会意识及知识结构失效了,在诡谲多变的政治风云中,中国人已经少有自然身份或者说个人身份意识,有的只是政治身份和社会身份。他们被贴上了不同的身份标签,这些标签处处呈显着自己的淫威,出其不意地成为其以后命运的伏笔。《父亲与她们》主要在两个方面揭示了无可逃避的“身份”对命运的决定作用。
在“非常”年代,一个人的“出身”是身份有没有政治问题的有力旁证;换言之,一个人无法选择的出身会成为影响其终生的身份问题。马文昌家原本并非大户,他失去父母后,跟着爷爷和有点痴傻的弟弟马文盛以及娃娃亲兰姐一起生活。我们需要注意到以下两点:第一,这户人家拥有土地,但因为一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种不了地,所以雇有长年的帮工,“段姨是咱马家的佃户,老憨姨父种着咱家十五亩河滩地”;第二,这个家庭的家长相对来讲是比较开明的,马文昌从小就读书,十七岁就进了欧美留学预备班,“为了让你爹去留洋,你老爷卖掉了二十亩林地”。这两点后来都成为马文昌革命道路上的紧箍咒,出身一旦和阶级挂钩就成了大问题!
除了“出身”,《父亲和她们》着力揭示的还有言行与主流意识形态的抵牾所造成的身份问题。当马文昌在晚年回顾自己走过的路,才发现一个人走过的岁月,似乎无时不充满着造成以后危险“身份”的细节,那些曾经真诚的言行如此“幼稚可笑、漏洞百出,经不起组织的考问,让人意想不到哪个细节会变成重大污点”,成为后来无法辩驳的“身份”证明!例如,学生时代一时意气的活动,保不准会“站错立场”;流亡途中被日本人抓住,为其带路,算不算投敌变节?在战时中学和同事一起办报纸,对方下落不明,要是对方的身份有问题,自己说得清吗?小报上发表的文章,保不准哪一天就成了无法辩解的证据!在去解放区的途中私自返乡被民团追捕,在朝鲜战场救了一个美国佬,肃反时包庇旧情人的未婚夫,写报告攻击大跃进、污蔑大炼钢铁……马发现自己一生留下的“身份”污点太多了,再加上与这些“污点”相伴生的情感上的无数周折和煎熬,生命之重真是无法承受!
有意味的是肖芝兰的社会身份问题。肖自小失去了父母亲人,七岁起就从肖王集到了兴隆铺马家,既是未来媳妇,也似帮家女佣。她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很高的“政治觉悟”,但她凭着在底层摸爬滚打的生存智慧和博大的爱,当马家面临劫难时,其认识和选择有时确实更为实际,也更为切实可行:当林春如躲在马家生孩子,她假装自己怀孕,养育马长安这一做法使得马、林在她面前永远成了抬不起头的罪人;当马文昌被民团追捕,她把马藏起来,和对方斗智斗勇地周旋;当马家被化为地主,她带着长安回了娘家,“到那儿我是贫农,把我狗娃的名字改成肖长安,离你们马家远点。……我这个当娘的,不能叫他背着地主羔子的黑锅长大”;当林春如被作为“叛徒”批斗,她出点子让她逃到乡下;当马文昌在“文革”中遭遇不测,她果断地带着他躲到湖北养鱼为生。多大的屈辱她都领教过,即便“心上像扎了一把刀”,还是以宽忍撑下来;多大的动荡她都见识过,即便倾家荡产、寄人篱下,她都能从容地应对生活。对比起来,马文昌、林春如这些政治觉悟很高的知识分子,虽然在政治运动中小心翼翼地为人做事,生怕对不起人民、对不起组织,却依然时时碰壁,处处倒霉。那么,肖芝兰的“游刃有余”仅仅是因为上面所说的富有生存智慧和博爱之心吗?似乎问题还有别一个层面:肖芝兰出身过硬,贫农,自然是“根正苗红”。一个显明的例子就是,肖芝兰替马家瞒报了土地,甚至卖地文约也是假的,当工作队来向她调查的时候,她敢于理直气壮地辩解;也正是由于“出身好”,她才有资格带着长安从兴隆铺迁到肖王集。可以想见,如果是地主分子或者知识分子(一般都有家庭出身问题)这么做,一定是“欺骗政府,罪该万死”!当然,这里只是从“身份”出发强调的问题的一个方面,在非常年代,乡下和乡下人并不因为“天高皇帝远”就能够躲过哪一场政治运动。
三
在《当我们老了,当我们谈论爱情》的访谈中,田中禾认为马文昌一生的幸与不幸和肖芝兰的关系密切,“她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代表。善良、宽容,富有生存智慧和顽强意志力,内心秉承着封建的伦理信念,执着地关怀着叛逆的主人公,终于把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改造成了驯顺的奴才。她的最终胜利是传统势力对自由思想的胜利。一个看似柔弱、宽宏的女人,其实是三个人中最有力量的人”。①我不很同意这种解读。
首先,把肖最终得以“与子偕老”视为其“胜利”,忽略了这个“胜利”的过程渗透着这个女人多少心灵血泪。悲剧也同样属于肖,她更是这场婚姻的受害者。即便站在知识分子的立场发言,即便认为传统女性对男人的依恋更多只是一种“先天性”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旧伦理观念所致,也不能武断地认为草民就不懂得爱、没有丰富的情感世界。在马与肖打交道的过程中,肖并没有以自己秉承的“封建的伦理信念”来约束、控制马文昌,对于这样一个“叛逆的”男人,她能做的仅仅是自己遵从封建伦理,“拜过天地,他就是我男人”,这种“遵从”并没有对马的“自由思想”造成管控,他完全可以自作主张、擅自行事;同样,她“执着地关怀着主人公”也并不能够改变马不顾惜她的局面,那种关怀中母性远远多于妻性。因此,仅就爱情和婚姻而言,他们的悲剧可以说是文化的悲剧,他们就是裹挟在时代风浪中的沙粒,人性的善与恶都救不了他们。所以,真正的“中国结”不是由“娘”织就的,真正的悲剧力量来自时代,来自“身份”。
第二,把马文昌晚年“成了驯顺的奴才”看作是肖的“力量”改造的结果,这冲淡了文本所具有的反思的力量,或者说是社会批判和政治批判的力量。肖最终和马相依为命、安度晚年是“传统势力对自由思想的胜利”,这种看法似乎夸张了“伦理信念”的力量,恰恰在那样一个时代,传统伦理是被踏在脚下的,父子怀恨,夫妻成仇,同志离弃,人人自危……“把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改造成了驯顺的奴才”的并非一个“柔弱、宽宏的女人”,恐怕更重要的是那个时代;也并非“全怪他不争气,不断落下把柄让娘握着”,他只得乖乖地和娘过日子,实际上他的“风流惹事”既有家庭氛围所致,更是社会风气逼压的结果。他们年轻时意气风发、敢爱敢恨,几十年后“回归了现实与平庸,而且变成了奴性十足的卫道士”,或许正是时代“洗脑”的结果——非常年代的强权话语不会允许人性发出灿烂的辉光,例如林春如由于恐惧政治身份造成的对母亲的冷待,恐怕并非仅是人性的丑恶;刘英在政治斗争面前选择和马文昌划清界限,其主因也并非女人之间的妒忌,而是形势所迫,也是为自己和下一代选择一条生路;相反,邹凡的执拗显呈了知识分子的批判精神和反抗意志,但最终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诚惶诚恐走出这个强权时代的人或许汲取了桀骜不驯的教训,不得不“驯顺”起来,把一生虔诚地奉献给了造成他们无数个人悲剧的革命伦理。
对于这部小说的主题,有学者剖解其“漂泊”,有学者阐释其“爱与自由”,有学者偏重其“母性文化”,它确实是多义的,但首先是它成功地呈现了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被改造的历史。作家将忧郁、感伤的探询之笔插入这段历史的底部,书写一代知识分子“被改造”的人生,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曾经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他们年轻时满怀激情,意气风发,追求自由和梦想”,主要是想探问:“他们的人生,是不是就是中国人的人生缩影?”。英国社会学家T.H.马歇尔在《公民身份与社会阶级》一书中认为公民身份包含公民的、政治的、社会的三种要素,分别对应了公民权利、政治权利和社会权利,他指出:“公民的要素由个人自由所必需的权利组成:包括人身自由、言论自由、思想和信仰自由,拥有财产和订立有效契约的权利以及司法权力……。”②但按照政治的逻辑,似乎一个现代民族国家的建立必须以牺牲公民个体的精神自由为代价!无疑,这种代价过于沉重,它使得这个民族至今还时常被这一问题压得喘不过气。田中禾以面对历史沧桑时的敏锐和清醒,以沉实稳健又不失诗性的语言,以从容宽宏、善解人意的语风,在宽厚、细腻与睿智间,将文学触角探入现代中国的社会进程,当事人追忆、“我”的旁述与历史实景相互交织,似乎漫不经心,其实却暗含“杀机”,复原了那个时代无处不在的政治风云以及那些历史皱褶处个体的挣扎、喘息与泣血,充满对一个世纪政治兴衰、人生宿命的概叹和惋惜。由此可以说,《父亲和她们》通过对一代知识分子“身份”悲剧的探查,揭示出“身份”是缠绕整个二十世纪中国革命史、政治史和个人精神史的“中国结”这一重大命题,使这部“一个男人与三个女人的故事”有了与二十世纪中国社会史、思想史对话的角度和力度,其反思意识亦有了丰富的历史感和冲击力。
注释:
①参阅http://blog.sina.com.cn/s/blog_4f8dcedb0100kg05.html.
②T.H.Marshall,Sociology at the crossroads and other essays.London:Heinemann,1963,p.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