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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保存的张尔田书信*

2012-12-12马奔腾

关键词:王国维

马奔腾

(中共中央党校 文史部,北京 100091)

王国维保存的张尔田书信*

马奔腾

(中共中央党校 文史部,北京 100091)

张尔田与王国维同籍浙江,都是清末民初的著名学者,他们二人曾长期保持密切交往。现存张尔田写给王国维的大量书信内容丰富,涉及诗词唱和、学术探讨、时政评论等许多方面。这些书信不但可加深我们对张尔田先生的认识,同时对进一步研究王国维先生也大有裨益。它们反映了两位由清末步入民国时期的传统学者在转折与动荡的文化氛围中思想与学术路径的变化,在学术发展史上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张尔田;王国维;书信;浙江籍

张尔田(1874—1945),一名采田,字孟劬,号遁庵,浙江杭县(今杭州)人,清末曾官刑部主事,1921年后历任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燕京大学等校教授,著有《史微》《玉溪生年谱会笺》《遁庵乐府》等,为著名的史学家、哲学家、文学家。他和王国维先生曾有着密切的交往和深厚的友谊。张尔田和王国维交游始于1915年,后又一起参与续修《浙江通志》。他们二人与孙德谦被“时人称为海上三子”[1]193,张尔田自己也说:“犹忆乙卯丁巳之交,与海宁王静安同旅海上,去君居不数武,三人者无十日不见,见则上下古今纵谭忘晷。”[1]193钱仲联先生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把张尔田比作“天雄星豹子头林冲”,[2]161把王国维比作“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2]177。

笔者辑注的《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年)出版后,王国维先生的孙女王令之2011年来京时曾转告,她的姑姑——百岁老人王东明女士表示高兴与鼓励。其实,王国维来往书信作为重要历史文献一直为学者和王国维家属所牵挂。改革开放后,大陆学者能看到王东明女士在台湾地区发表的文章,叙及她亲见王国维自沉前曾烧掉朋友的书信。①上世纪80年代,两岸学者在互动与探寻中发现了许多与王国维有关的珍贵材料,包括一大批来往书信,但对这些文献资料的整理与研究进展相对缓慢。在王国维有意保留下来的他人来信中,又以张尔田的数量最多。笔者在《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中已辑注张尔田致王国维信44封,这里再选择发表22封(书信原件收藏于国家图书馆)。

张尔田致王国维的信内容丰富,涉及学术探讨、时政评论,也有对当时新文化运动的看法及诗词唱和等。它们反映了两位由清末步入民国时期的传统学者在转折与动荡的文化氛围中思想与学术路径的变化,在学术发展史上有不可忽视的价值。

第1封

转注、假借二者皆不离引伸。转注之引申也,以声为重声,无形者也,非变其形,则人不易晓。假借之引申也,以义为主。义有域者也,故不必变其形,而但依声以托其事。此古人创字之微意也。六书皆创字之公例。尝怪后世讲小学者假借多而转注乃不一见,若如余说,则所谓转注者俯拾皆是矣。先生以为然否?生平为学长于发端,但使我言而确、公诸四达之衢任人挹注,亦一快也。

午后至乙老处谈,公如同访,可迁往以便剧谈。匆匆,肃上。敬颂

静葊我兄大人道安

弟制尔田顿首

第2封

久病新愈,炎熇困人,未克趋谈。比闻京耗,当食为之落箸。智者作事不可违天,天呙未至而以人参之,鲜有倖者。念之殊懔懔也。心绪烦擁,惟期君来以晤言消之耳。

明日哈园广仓学会姬公嘱张砚孙来,坚邀不能却。君能同往,尤善。闻乙丈已作北行,信否?专肃,敬颂

静葊我兄大人著祺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3封

时事如春雷,启蜇五年,椎心泣血之痛为之少舒。白日再中,倾羲复旦,意者终有实现之一日乎!君直先生来沪,今日下午五钟邀其在敝寓晚餐。奉攀我兄移玉同叙,以便欢宴,千万勿却。此上,敬颂

静葊我兄大人起居

弟制尔田顿首

第4封

竟日炎蒸,骑秋一雨,略有凉意。适审言以无题诗索和,义本大招感兼欎,伊盖为乙丈致慨也。久不作诗,勉步一律,寄请观之,想君当亦有同情乎!敬希削正为盼。祇颂

静葊我兄著祺

弟制尔田顿首

天荒地变竟磋跎,一下南台感若何。顾兔凄凉沈碧海,牵牛清浅隔银河。故交有泪滋兰芷,旧隐何心负薜萝。添得空山猿隺怨,淮南丛桂告无多。

第5封

静葊先生左右:

前谭殊快。鄙著《玉溪年谱会笺》刊刻将次断手,弁首鸿文,拟得君加墨数行,以志纪念,序中但述我辈交谊及十年来踪迹。惟有一意甚佳,似可畅发。弟之学有宗主而无不同,生平极服膺康成家法,而诗谱诗笺皆郑氏所创。此书其于谱也,经纬时事,即用诗谱之例;其于笺也,探索隐迹,即用诗笺之例。似可即以此义引端。至两浙学派,亦可略叙。浙东自梨洲、季野、谢山以迄实斋多长于史,浙西自亭林、定宇以迄旁出之东原、若膺多长于经。浙东博通,其失也疏;浙西专精,其失也固。弟初从若膺、怀祖入手,后始折入季野、实斋。故虽尚考据,而喜参名理,有浙东之博通而不至于疏,有浙西之精专而不流于固。此实弟一生为学之大旨。于序中能插叙数句,尤善。此外则君对于学问之见,及与弟相同之点,皆可一为发挥。至关于玉溪,略为映带可耳,以益葊诸序已详言之也。近见君文兴殊酣,故敢以为请。如须阅原书,容当将红样呈览,但所出未全耳。手肃,敬颂

著祺不一

弟制尔田顿首

第6封

昨归晏,失迓为罪!奉读赐序,适如人意中语,足以为拙著光矣。而弟所尤以折者,尤在其“所用仍周汉说经之家法”一语。弟昔撰《史微》,议者多谓破坏家法金句,亟至移书相规,谓六经皆史,有似教外别传,恐为世道人心之害。弟答之曰:为学而不使人标一独得之见,标一独得之见即曰为异端,则学术已入断港绝潢,虽不讲学可也。君之此言洵足为我洗冤。合当抄付劂氏,聊抒感忱。饭后得暇望走谈。不一。此上,敬颂

静葊我兄先生道安

弟制尔田顿首

第7封

静葊先生有道:

别经旬矣,修门再入,陈累烦拥,欲寻一栖闲之地自薰净业,亦未能果。回忆遵海之乐,与君及益葊辈商榷旧学,跌宕文酒,此怀何及!

史事无可言者,古称秽史,当有体例。今则人自为传,棼如作丝。既已羁绁政,未易即去耳。比想造述日宏,此间多不悦学,出门则惘惘,以此益思君不置。近作《寿翰庵诗》二首,小有意,寄上,祈与益葊共观之。

知天涯故人沦落之馀,文采尚不减畴曩也。乙老想常晤。夔笙北行,何姗姗来迟耶!敬颂

道祺 便望随时示以音问。不悉。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8封

静葊我兄大人惠鉴:

奉手书,欢若面对。尊诗金支翠蕤,皆从积轴中出,自是杰构。惟结尾数韵似与古不合,此体自以不转韵为宜也。

政局又呈解纽之象,各机关金融停滞,如果薪水领不到,则弟亦将归矣。凤老颇念兄不置,且深以未入史局为憾。尊札已于座示阅矣。都中盛传兄有东坡海外之谶,弟为疏通证明之始哑然。息影林柯、冥寄尘外亦一佳话也。

隘葊已到沪,想常晤。明年任哈园校事,当较著作暇豫。相见匪遐,此白无伸。敬颂

道祺不一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9封

静葊我兄大人惠鉴:

前复一缄,谅詧及。政局解纽,势将割裂。内阁出现,又可苟安数日。尘海浮沤,聊作壁观,惟世衰道丧,忧生之嗟剧于念乱。学问直无可谭者,殊寂漠耳。弟所藏经、小学书,皆存置永年,不可取近。始又买得高邮、棲霞书数种。旧业温燖,殊饶兴趣。始叹国朝诸老训诂之学洵踰前哲,而根柢则实基于古音之发明,衍而为校勘,流而为金石,皆此一恒干也。其弊也,讲校勘则搜罗精椠,讲金石则爬剔残泯,夸多阙靡,已渐失诸老创通斯学初恉。又其甚,则专以鉴别庋藏,名其家则章实斋,所称横通是矣!今日横通一流塞破宇宙,辄有所挟以傲我辈,学术安得不衰!虽然,学术之衰,根柢失也,非培固根柢不足以药之。古音为国朝一代学术之根柢,兄前欲考古双声,以上溯音类分合之原,此盛业也,盍弗并力成之。弟之学素偏重义理,近始晤义理亦非从根柢出不可,否则为驾言为剿说,此道、咸以来讲今文家所以多未成就也。惟斯事折衷最难。西京师说既等诸酒诰,俄空而群籍所引,断句则又金鍮互错,非以今文古文经说一一对戡之。而核之于古,殆无从定其是非(近日菲薄今文者多横通一流,可不必与辨)。生平所欲著者,为《两汉今古文经义类征》一书,此书成可以补许叔重《五经异义》,可以媲天亲《俱舍论》。笔墨佣八,杀青无日。亦惟要之皓首而已。

现在馆纂修《后妃传》,其资料则印丞所鸠孴,极完备。惟剪裁殊费经营。每撰一传,融会各书,心血潮涌。反观历史,辄叹古人真不易及也。弟又担任《刑法志》,竟似一屋散钱,更无从著手矣。奈何,奈何!

闻叔蕴先生又来沪谭艺推襟,想甚忙碌。所刊秘笈关于经部各书能为我丐一分否?培丈谅常晤言。久未通书,见时乞为道及。思兄不置,灯前裁书,不觉累累。暇望带示音问。不一,敬颂

著祺

小弟制尔田拜状

第10封

静葊我兄大人惠鉴:

风雪中步出东华,得手书,呵冻读之,湛若渊对,慰甚,慰甚!

前日日本博士内藤湖南到馆参观,索鄙著挟之而去,云在彼都已三薰三沐矣!覆瓿短书,何修而得鸡林之誉乎!然而圣文埃灭,学在四夷,又未尝不以自痼也。凤老佩君甚挚,每见必言之,尝推君为当代学人第一,固非阿好之言。渠有子极聪,令拟从君问业。京海棣通,当可函授。凤老之意勤勤恳恳,属为转致尊意。云何弟谓吾辈辛苦半生,藏之名山,固尤当传之其人,想君子之为,或亦有所乐乎?此叹!便望示及,以便磋商为盼。闻与夔笙、益葊数数见,弟则佣书贩春,谭艺之乐邈若山河,既羡且妬矣!

翰怡所刻拙编《玉溪年谱》已印红样,嘱杨子勤先生复校,未识已校竣否?如见益葊,乞代一询。因吴君向之索观甚急。渠著《唐藩镇年表》将付刊,急待鄙书一勘也。专肃,敬颂

撰祺不一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11封

静葊我兄大人惠鉴:

损书谨悉。凤老函已面交,渠不日当有复书。比来撰著何似?杂文想孴成,已付印否?隘葊书来,《玉溪年谱》装订成帙矣。兄如见隘葊,可往索一部也。

此间风气日兢奇衰,为学则金银铜铁融为一炉,为文则高语六朝有句无章,隐然吐弃一切。前岁旅京,闻士大夫言论,以诋毁龚定庵为多,今则竟有菲薄汪容甫者矣。谓容甫之文薄,谓容甫之文不脱八家,甚者谓容甫之文貌取六朝实未成就。总之立意必欲将古人说坏而后快耳。居长安久,不谈学则亡,谈学皆此辈,沿尚不止,三十年后中国将如长夜,可预言也。弟史课始归,即蛰处一室,不与人接,温潯旧业,藉以自娱。即生平小有所作,亦不欲此辈阅之。徒自贬声价而已。

培老想常晤。此间奇冷,肓风日作。天时人事,感召之理宜然。沪地何如?得暇望数赐书。惟此为盼。匆匆肃复,敬颂

道安不一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12封

静葊我兄有道:

顷奉惠缄,敬悉。近日年假无事,阅厂市,买得旧书多种,炳烛观之,殊饶意味。时或与夏穗卿、叶浩吾辈剧谈,依然少年时故态。

尊书谓当分划经自为经,今文为今文,古文为古文。即义理,古人之说与己说亦不可不分。此言良是。弟尝谓从来讲今文家多未成就,即病在得一只义便思兴风作浪,将自己义理寄生于古人。虽亦有与古闇合者,然也不胜其支蔓矣。降及晚近,益复诽谗,不可容诘。推原作俑,庄方耕氏实不能辞其咎。弟所以欲著《两汉今古文家经义类征》一书者,即拟先从分析入手,盖深知后世讲六艺者门户纷纭,受病之原,非此不足以澈底澄清也。兄意以为如何?弟从前为学,往往伤于太华,近颇有趋于朴实之倾向。新刻《玉溪年谱》虽与前所著体例各别,其涂辙间兄观之亦微有不同否?大抵学问如旋螺,然既入其中,为进为退即自己亦殊不能知。故欲得兄言以自考也。

益葊何病?近想愈矣。夔笙辈常晤否?此间天尚不冷,惟风霾可畏。暇望常示音问。敬颂

著安不一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13封

静葊我兄有道:

昨肃一缄,谅詧入。凤老有致兄一书,属为转寄,兹由邮递上。其世兄年甫志学,居然能为考订金石文字,实可造材。幼年有此奇禀,异日当突过我辈也。弟所纂《后妃传》近将断手,每日趋馆,未免荒废旧业,又不得一二共学之人,辄复惘惘。大抵学问,为者牛毛,成者麟角。未尝无好学者,往往浅尝即止,以此多无成就。即弟之学,亦不过作得一半耳。奈何,奈何!益葊闻已返苏,然否?匆上,敬承

道安不一

弟制尔田顿首

第14封

静葊我兄惠鉴:

得手书,具悉。凤老一函已交去,渠住太仆寺街衍圣公府隔壁。兄如通讯,迳寄不误。王子庄之弟未见。

大抵台州学派好作理窟语,尝谓中国人百学皆可为,惟不可谈理。理无界限,最易启争。立吾说于此,人为以其胸议之。吾说不变,而观者万变,支离怪诞,何所不至!生平治经,不欲与人言微言大义,即是此意。佛学亦然。近日所见已多吃菜事魔一流,识曲听真者寡,故宁效净名杜口也。吾人为学当使眼光常有馀于学之外,既知其不容己,而又能预防其蔽之所柢,斯为善学。对于古人,固不可崇之太过,亦不可诋之太苛。平实高量,古人何遽不引为益友。而乃一出焉一入焉,识者早已窥其中之无物矣。且今之诋祺古人者,皆其于古人无与者也。譬如拙著《史微》,首引实斋之言,欲诋鄙书,即不能不诋实斋。诋实斋正所以诋张尔田耳。文章则薄容甫,考据则笑高邮,彼固各有其目的所在。我辈方信其真与古人为难也,亦见其惑矣。总之,学而伪不旋踵且立萎,学而真虽公诸四达之衢而人不能窥。人贵有以自立,老矣,尤将强著一书,锢以铁函沈之井水,以待后世之子云。安能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毁誉哉!书日昂,将来学问必为贵族所专有。此固可虑,而弟所虑者,则恐中国将来无一学者,皆为东西强邻攘之而去耳。则神州大陆乃真泯泯棼棼如长夜矣!奈何,奈何!

益葊已到沪,晤否?此间天气奇暖,竟不类冬,令沪地何如!得暇望常赐教,以慰杼轴。专肃,敬颂

道安不一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15封

静葊我兄大人惠鉴:

得手书,湛若渊对。新校《唐本广韵》嘉惠来学当非浅鲜。此间白云观道藏系正统藏,合万历续藏,其渊当出于元。宋藏既不可见,此最近古,其中秘笈兄拟商议抽印数种,即后辈亦有此意,但此时则不必预言。言则道士方面恐有阻碍。俟将来付印时我辈将可点品也。但斯事体大,恐集股一时非易,弟拟倩人先抄数种。但接洽,不知如何耳。其招股启已由弟托益葊代撰交与沅叔诸公矣。晤时可告之。有致夔笙一书便希转交。此肃,敬颂

著安不一

弟制尔田顿首

第16封

静葊我兄惠鉴:

久未接君书,殊念。弟傭书碌碌,旧业全荒。间有所作,大抵禽犊之资。君近日雠书亦有佳趣否?闻古微丈在苏为叔问题“主失足”一跋,竟至中风不遂。老年构此,奈何!究竟情形,便望一诵。夔笙详细示及,以慰悬悬,至要。叔蕴前月来京,近已归沪矣。弟一时尚难遽归。培丈常晤否?得暇仍希报我数行。专肃,敬颂

著安不一

弟制尔田顿首

第17封

静葊我兄惠鉴:

得惠书,事冗,久未报。夔笙来此数日,随之征逐,醉饱过差,遂患腹泻,困顿殆不可言。

弟自《后妃传》断手后,又修《刑志》,苦其干燥,意兴都尽。故时随朋辈嬉游,期以晤言消之。每念君隔海千里,末由合并,辄怅然。闻瞿安言大学堂下学期拟仍聘君任文学。此中鱼龙曼衍,恐不能行其志。惟弟私心所愿望,则亟盼君来,可以晨夕过从谈艺耳。

近校《一切经音义》宋本,当有佳获。迩来复有所造述否?昨与夔丈访梅,即得小诗一首,颇有玉溪风,寄请观之。匆肃,即颂

道安不一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18封

静葊我兄惠鉴:

连雨坐愁,思故人不置。近同志于城西鹫峰寺结一净社,为习定所。其地花木幽篟,颇得栖闲之胜。弟每课余,即往游焉。惜患目疾,废书不能观,殊可恨耳。此间尘壒扰扰,无佳事可以告知也。

近大学有胡适者著一书曰《墨子哲学》,其论经上、经下六篇为《墨辩》,非《墨经》,尚精,惟好以西人名学皮坿为说。夫谓古名家即今之名学可也,谓古名家即用名学之式则不可。西域因明已不同三段法,公孙龙所称藏三耳、坚白石、白马非马,其公式皆不可知,安能妄加推测。迩来风气,讲中学者多喜附会西籍,久之必使中学渐失其独立精神,为祸于学术盖不小也。其书又谓墨子为宗教家,极为穗卿、浩吾所赏。然彼却不承认孔子儒道为宗教。仆尝用因明法立一量驳之曰:墨学非宗教,宗周秦人无称墨翟为教主,故因喻如孔子。兄观此哑然否?

久不面,裁书为笑。益葊闻为翰怡校《章氏遗书》,且坿札记,可谓勇矣!想常晤也。夔笙南旋,尚未得其只字,近况当佳胜。兄之杂文何时印成?出版便望寄我一册,尤盼!凤老之《元史新编》将次杀青,命名乃与柯维骐《宋史》同。两家优劣正未知若何耳。匆匆,肃颂

著祺不一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19封

静葊我兄大人惠鉴:

不得君书数旬矣。又兼河鱼腹疾,监寐寤叹,如何可言。学术之衰,至今日已入断港绝潢,一二学者知所业为社会所不容,一变而为啖饭宗旨。我辈孜孜,谥为大愚。静言思之,真令人不爱此世也。某名士语我:海上作者譬饮春药,北京则直泻萎不举矣!此语虽谑,亦有至理。盖根本之地既亡而又事事求胜古人,不谅力之所负,绝膑为之,遂至于斯。我辈或尚不致此乎。

夔笙信佛渐淡,其初发心本从恩爱中来,早料其不足恃。《楞严》所谓因地不真,果招行曲也。渠近日作何消遣?久欲通候,因不知其移居住址,晤时望代寄声。弟自问聪明材智了不异人,乃出而观世,则已如我者少,而不如我者多矣。长安冠盖,求一可语者而不可得。聒而与之言,则又为人嘲弄。故每与君通书,一发其所蕴,以当萱苏,君亦哀其愚而怜其志乎?培丈想常晤。所编诗集能照刊式付椠否?弟大约三月底四月初间南归。专肃,敬颂

著祺不一

弟制尔田顿首

第20封

静葊我兄大人执事:

得惠书,比之空谷跫音。近况想恒纳宜。校书烦拥,尝思有以论之。我辈拘牵人事,往往不能潜心素业,不妨每日分数小时温理遗经。使密尔之地有味津津,亦古人薰修之一助也。

昨在沅叔座上晤白云观道士,其人尚朴诚,允弟就观阅藏。弟拟钞于吉《太平经》及《道家源流》,当可有端绪矣。沅叔盖欲招股石印全藏,惟资本浩大,未识能集事否?旅京已半年,闻见多不如人意,兹一事差可喜。馆课困人,无计驱遣,每遇好天良夜,辄复惘惘,若有所失。瞿安拉之酒楼妓馆,听歌度曲,聊尔乱思。然而老大逢欢,益复使人悲诧。赋得小词数阕,坿呈一首,便乞郢政。闻夔一至沪主孟蘋家,相见否?弟拟三月杪南归,届时当可快晤。凤老数数见,每见必道及君。老辈怜才求之,并世殆不多观矣!专肃,敬颂

道安不一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21封

静葊我兄大人惠鉴:

久旅长安,目见耳闻,渐染尘俗。顷得君书,烦虑为之一祛。近况无可言者。欧力东渐,虞将不臈,况益以内閧耶。得死为幸耳!现纂《孝钦传》,循览戊戌以后士大夫言论,觉新旧两派所持各有至理,乃兢走极端逐政,酿成宗社之变。今则惊新者益复变本加厉,实亦并旧者之反响耳。总之,新旧两思潮永不调和,激战不已,必致两败俱伤。旧者既日就消亡,新者亦必无所附丽,而不能发达。循此以往,徒使外人拱手而收其利。则吾不知所税驾矣!闻海上复于明辟之谣甚炽,然否?此事万不宜轻举妄动,或者异日竢德胜,日后提此以为媾和一条件乎?事或有望。若此,则先发者败可断言也。但恐某派利用以为奇,贸之一掷,则万劫不复矣!望密告培丈,有以防之。

新文学说发始于北京大学,闻已实行,凡讲义皆用白话,其教授之书为《红楼梦》、《水浒》、《儒林外史》,闻之使人喷饭。蔡元培这厮吾早料其无好把戏,今果然矣!

夔笙数见,近日渠作何消遣?对于佛学信根退否?晤时乞代我致意。益葊近想抵沪。渠所寄寐叟《乙卯稿》十册已照收矣!望一并告知。昨与夏穗卿、叶浩吾谈,夜归,感微寒,体中小热。匆匆奉复,敬颂

著安不一

小弟制尔田顿首

第22封

静葊我兄大人惠鉴:

海上聚别,二十晚抵都,修门重入,触景增悽,又非前年兴状。大学已授课,每星期四日,每日两点钟,苦不可言。学生程度甚低,而批评却是其所长。弟系学生指定聘请之人,故差能相安,然亦仅矣!现授选学。惟箧书无多,参考殊觉困难。闻敦煌有残本《文选注》,又有日本人文选古注(书名不记),为叔蕴所刻,能为我函索各一部否?叔蕴书二本甚巨,不敢求赐,当侑价购取。便祈示知。盼,盼!夔笙事正在商榷中。益葊见时乞致意。此布,祇颂

著安

弟尔田顿首

以上22封书信中还涉及许多近现代历史人物,他们的生平简介在《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一书中大都有注释,此处不再一一说明。由张尔田致王国维书信可以看出,对学术、教育等问题的探讨占据了内容的大半。二人在政治上都有遗老风度,又是朋友,彼此交流是非常坦率的,如在第8封信中,张尔田给王国维提意见说:“尊诗金支翠蕤,皆从积轴中出,自是杰构。惟结尾数韵似与古不合,此体自以不转韵为宜也。”很多问题张尔田也非常谦虚地向王国维请教。但二人的学术观点实际有很大不同。在第18封信中张尔田批评胡适《墨子哲学》一书“惟好以西人名学皮坿为说”,而实际上王国维对康德、叔本华、尼采等的哲学都曾深入研究并加以借鉴;在《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所录张尔田致王国维信中也说:“弟尝谓周孔以前有何文化,不过一堆礓石而已。此种礓石愈研究愈与原人相近。再进则禽兽矣。”[3]258而王国维则非常重视对上古文物的研究。类似学术立场上的差异,王国维是很清楚的,因此王国维视张尔田的史学研究为“旧史学”,他刚到上海考虑《学术丛编》稿件筹集问题时曾说:“培老言及曹君直、张孟劬,亦未必尽当我辈之意。故第一、二期拟姑以旧史学上之稿充数,后再议之。”[4]对新文化运动,张尔田的态度极为保守,信中多有攻忤胡适、蔡元培等人之辞,他对当时北京大学教学上的革新也颇为反感,在信中甚至言“蔡元培这厮吾早料其无好把戏”。虽然政治立场保守,但王国维对新文化运动及新派学者则较少攻忤言论。学术观念的差异并未妨碍二人的交流与友情。

信中也涉及北京大学邀请王国维前去任教一事,张尔田对北京大学当时的氛围是不满的,可作为朋友又真诚地盼望王国维能来赴任:“惟弟私心所愿望,则亟盼君来,可以晨夕过从谈艺耳。”已于《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中发表的张尔田致王国维书信中,他还以较长的篇幅谈到梁济殉清一事,其中有言:“考六经以事,死君难者盖有之矣!未闻以殉君见褒者也……夫以父子夫妇之亲,圣者尚不忍责人以死,况君臣之以义合者乎?君不能私天下为己有,臣亦不能私君为己有。”[3]242这种相对开明的言论应可从侧面帮助我们探讨王国维先生后来自沉于昆明湖的原因。

张尔田与王国维有长期交往,王国维先生必有大量回信给他。可惜时至今日我们仍未发现王国维给张尔田的书信存世。现存的张尔田致王国维书信不仅在具体历史问题上给我们以启示,他们对学术研究认真、严谨的态度,也堪令今日浮噪学界深思。

注释:

① 王东明女士在1987年6月2日发表于台湾地区《中国时报》的《巨星陨落一甲子——纪念父亲自沉颐和园六十周年》一文中说,王国维烧信之事“确是我亲眼目睹的事实”。《巨星陨落一甲子——纪念父亲自沉颐和园六十周年》已收入陈平原、王枫主编的《追忆王国维》(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7年版)一书。

[1] 袁英光,刘寅生.王国维年谱长编[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193.

[2] 钱仲联.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M].济南:齐鲁书社,1983:161,177.

[3] 马奔腾.王国维未刊来往书信集[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0:258,242.

[4] 房鑫亮.王国维全集·第十五卷[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10:110.

(责任编辑孟莉英)

Correspondence from Zhang Ertian to Wang Guowei

MA Benteng

(LiteratureandHistoryDepartmentofPartySchoolofCentralCommitteeofCPC,Beijing, 100091,China)

Both Zhang Ertian and Wang Guowei were born in Zhejiang Province, and were well-known scholars in the late Qing Dynasty. The two had close contacts for a long period. The existing large numbers of correspondence from Zhang Ertian to Wang Guowei is rich in content, covering poem and responsory, academic discussion and political commentary. These letters will not only deepen our understanding of Zhang Ertian but also benefit the further study of Wang Guowei. They reflect the change of their ideology and academic paths under the transition and turbulent cultural atmosphere during the late Qing Dynasty and early Republican period. Their value in the history of academic development cannot be ignored.

Zhang Ertian; Wang Guowei; correspondence; Zhejiang

2012-10-09

*王国维保存的张尔田书信为马奔腾整理

马奔腾(1970- ),男,山东临沂人,副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典美学。

K206.6

A

1671-2714(2012)06-0078-07

10.3969/j.issn.1671-2714.2012.06.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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