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黄
2012-12-10赖宝
文 _ 赖宝
赖宝,知名段子写手、编剧兼专栏作者,
其创作的语录和段子在网络及大批拥趸中广为流传。
出版过《人生何处不尴尬》等多部畅销书。
前几天和老黄通了次电话,算下来距离上次和他通话起码有一年多了,但没有任何生疏,还是互相挤对笑骂,问我什么时候回去,叫嚣着喝死我等等。我打电话的目的是关心老黄的病情,他最近眼疾越来越严重,据说有失明的危险,这让我很难受。
若干年前我曾经在某政府机关供职,那是个文化部门。工作内容就是每周办一期所谓百姓喜闻乐见的文化广场演出,我负责装饰舞台、写串联词之类。平日里特别闲,闲到喝茶看报都算是正经事,闲聊或打牌才算日常状态。
那是一段激情熄灭的岁月,就像老黄说的:“你胸怀大志、意气风发都没用,在这么个混吃等死的环境,再有棱角也早晚把你磨圆了,磨成个蛋形,然后你作为一个蛋,就任由领导扯吧——领导都是‘扯蛋’(扯淡)的。”
老黄是我在那个机关单位认识的第一个人,也是就此之后私交最好的一个人。叫老黄真是把他叫老了,其实认识他的时候他不过三十几岁,只是我那时太年轻,二十几岁的我叫他一声老黄无可厚非。
老黄的牌打得特别好。我刚到单位时,在那个无牌不欢的环境里,我初学乍练,逢赌必输。老黄看我既想融入群体,又没那几把刷子,于是开始教我。从扑克牌记牌算计开始,到打麻将“算听”偷牌,由于我的勤学苦练,致使某段时间我和老黄在牌桌上形成了绝代双骄、神兵天降、逢赌必赢的局面,导致后来单位同事们说我一开始装不会肯定是在“钓鱼”……
很多时候由同事变成朋友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上班的人都懂。但那个时候我不懂,刚毕业的我还秉承着一个集体就都是好朋友的理念处事,尽量和每个前辈同事融洽相处。于是有一次一起喝酒时,老黄搂着我醉着眼睛说:“话到嘴边留半分,不可全抛一片心,听过吧?在这儿混饭吃,越老越不是朋友,因为各种蝇头小利是他们在单位赖以生存的目标啊,兄弟!”
我当时完全不懂,但这句话我却记住了,因为老黄从来不会和我说正经话,那是为数不多几次中的一次,而且这句话在后来应验了——某次竞选什么来着?忘了,投票选举,那次真的认识了众多人的嘴脸,几个五十多岁的人为一张选票吵得不可开交,而奖品也就是一箱橘子。也是那次,我才知道政府机关如此祥和的表象下原来这么暗流涌动。
从开始的不认识到后来的相知相熟起码有一年时间。老黄开始给我的感觉是个暴脾气,平日里到了单位无所事事,所有的事情都拿来当谈资,政治、经济、娱乐、体育无所不包。老黄经常义愤填膺地骂政府、骂房价、骂足球、骂潜规则,甚至骂领导。
久而久之,我发现了个小问题:他只是在背后狠骂领导,当面不敢。当然这是个常态,我们都是背后骂领导的,当面骂那叫自残。只不过,老黄背后骂起领导的情绪和当面跟领导说话的状态,不符合他表现出来的个人气质。
有那么几次,我故意开玩笑挤对他,说:“老黄,领导在呢,你骂啊!”然后也是一样闲得挨个办公室溜达的领导就转头看他。老黄犹豫一下真开骂了:“骂就骂!我说过多少次了,就这样的配当领导吗?工作起来就不注意休息,你说你作为领导身体要是垮了我们怎么办?”
那时候觉得老黄挺胆小怕事的,瞎咋呼假侠义,其实后来慢慢地真的就理解老黄了——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背后骂领导。你敢说你在背后夸领导?你是圣人。
作为朋友,我有资格去老黄家做客,也就此知道了很多隐藏极深的事情。老黄的女儿2岁,身体很不好,每星期都要开药吃,中药西药都有,他把女儿当自己的命,每晚开通宵出租车贴补家用……之后我拿这个事儿逗老黄,老黄说等你有孩子你就知道了,上幼儿园就是一笔开销,然后还有学前班、小学、初中、高中……
去他家喝酒时,楼上在装修,烦死人了。以我对老黄脾气的理解,他早该冲上去了,但没有。我义正词严地往上冲,但老黄劝我:“你看我骂政府、骂娱乐圈、骂足球什么的,骂了也没事,但楼上装修的那个是市委领导的小舅子,得罪不起,算了……”
那时候我完全不理解,时过境迁,我才真懂了老黄的意思。很多暴脾气是给别人看的,很多暴脾气是留给自己看的,很多暴脾气是不能给人看的。
这话是和老黄喝酒的时候他说的,此时他已经喝了很多,然后说起这个话题,我忘了我调侃了句什么,戳痛了他。然后我看着他伏在桌上痛哭流涕,边哭边说:“我怎么这么难啊!怎么就这么难啊……”
那时候我还年轻,刚毕业,对生活一知半解,对压力嗤之以鼻,所以当时觉得老黄特别矫情。时至今日,回想起来,才完完全全地理解,联想到他当时的生活条件,那是一种无解的崩溃。
不夸张地说,那晚老黄哭得像个孩子,这让我在今后的人生道路上,每次因为压力哭得像个孩子的时候,都会想起他。但也是因为他,能让我有一种坚持。
据我所知,老黄那时候是这样的,早上8点半上班,下午5点下班。晚上10点接班开出租,到次日早上6点交班,然后8点半上班……当年我对这种疲劳程度一无所知,以为只是睡觉时间被切割,有多累啊?然而今天,我也有了这种不要命的加班经历,最夸张的一次是连续52小时不眠不休地干活,不得不就此深刻体会到十几年前的老黄有多累、多辛苦。
后来我辞职北漂混日子,和老黄没有断绝联系。原因很简单,在某种程度上,他是我的人生导师,他和我说的话、他的生活经历,直接或间接地告诉了我很多人生道理。
在几年前,我知道老黄得了眼疾,据说严重的话会失明。我打电话给他,他还是轻描淡写地让我别管,说我要是混牛了,他就有个很牛的弟弟,鼓励我的同时只字不提他的眼疾。
我联系了医院,联系了医生,甚至告诉老黄安心治疗,我出力所能及的钱,但均被他一笑带过。我没有懊恼他的态度,因为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作为一个好朋友的最高境界,就是不给你添麻烦——这话也是他告诉我的。
我辞职去外地后,回去的次数不多,和老黄喝酒的时间也少之又少,每次回去能有一次酒局就不错了。一见面都是热情洋溢地打招呼,彼此深情地祝福——他说我憔悴得跟那啥晚期似的;我说他赶紧看菜单,想吃点啥吃点啥吧——那种默契的朋友间的打情骂俏让人身心舒畅。
老黄现在已经听我的劝告,把他那辆出租车包出去每月收份子钱,因为他的视力越来越差了,早已经开不了车了。但他最近开始犯愁儿子上小学的事情,我没孩子,但以我对他的了解,能让他犯愁的事,一定是不好解决的。
近几年走南闯北的,回去的时间少了,偶尔回去因为阴差阳错跟老黄也见不了面。但我知道老黄抽烟,所以隔三差五地就弄条烟寄给他,国产的、国外的、特供的,以我对他的了解,能让他爱抽或者值得拿出去炫耀,那就成了。其实男人之间的情义,很多时候也就简单成这样,老黄一定懂。我只希望在他把全部精力和整个生命都投入到他孩子的未来与发展时,能有时间抽根烟,想想当年的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