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交所:疯狂后的彷徨
2012-12-06张锐
文/张锐
从搭乘文化产业政策的快车横空出世,到依托证券化力量野蛮生长,再到遭遇来自监管层面的无情钳制,繁芜丛生的文化产权交易所(下称文交所)在三年不到的生命旅程中经历了令人心惊肉跳的起落沉浮,而且其未来命运也飘忽不定和变幻难料。观测与考量文交所的激荡风云,一个耳熟能详的投资哲理由此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与强化:任何试图脱离商品价值的妖魔化“炒作”行为都将得到市场力量的客观过滤与公平纠正。
遍地开花
流香古墨,大师真迹,影视版权,名诗佳作……,剔除赝品的中国艺术品数量可以说很难用一个准确的数字来计量。适应市场对艺术品的强大供给与需求,全国各地文交所在最近三年中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形成了中国文化市场中一道特有景观。
经上海市政府批准并由上海联合产权交易所、解放日报报业集团、上海精文投资公司联合投资创立的上海文化产权交易所是国内首家成立的文化产权交易所。资料显示,自2009年6月成立至今,该所各类文化产权挂牌项目已超过10000宗,完成交易项目300余宗,交易金额超过152亿元,交易规模居全国前列。
天津文交所比上海文交所晚成立3个月,为全国第二家。股东由天津济川投资发展有限公司(持股35.85%)、天津市泰运天成投资有限公司、天津新金融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及部分自然人组成。
由深圳广电集团、深圳联合产权交易所、深圳报业集团和文博会公司四家股东单位联合投资设立的深圳文交所是天津文交所成立一月之后又一个重量级的文化产权交易平台。深圳联合产权交易所把原持有的40%股份,在去年7月转让给了深圳广电集团,使其持股比例上升至80%。股权变更的深圳文交所注册资本已由1000万元增到4000万元,同时该所正在筹划增资到1亿元。
2011年是文交所竞相破土而出的最为密集之年。3月,湖南文化产权交易所经湖南省文化厅批示注册成立;4月,郑州文化艺术品交易所经河南省金融办批准成立;7月,广东南方文化产权交易所成立。8月,北京汉唐艺术品交易所作为首都第一家文交所开门营业。同月成立的还有北京九歌艺术品交易所、陕西艺术品交易所和江西文化艺术品交易所以及合肥文化产权交易所。10月,由福建日报报业集团、海峡都市报社、海峡出版发行集团、福建东南拍卖有限公司等联合出资的海峡文交所成立……。据不完全统计,2011年全国筹备及开业的文交所超过40家,到当年底,全国文交所超过了50家。
今年3月,大连鑫汇文化艺术品交易所宣告成立,计划2013年完成50亿元人民币交易额,2018年达到1000亿元。值得注意的是,国内第一家冠以“国”字头的“中国北京文化产权交易所”已获中宣部和文化部批准,目前正等待国务院的批文。据悉,中国北京文化产权交易所是文化部联合北京市政府依托北京产权交易所和一些国有文化公司以及北京市所属的龙头文化企业共同推动筹建,预计在今年三季度挂牌并正式运营。
观察文交所的发展脉络,在地域分布上,东部沿海及中部较发达省份为文交所较密集的地区,甚至同一城市出现多家文交所;另外,在湖南岳阳等地级市甚至部分县级市也出现了文交所或者正在筹建文交所。从性质归属上看,除北京、上海、深圳和成都四家为国有企业并获得相关部委的批示外,其余文交所均为民营性质。因此,文交所的一个共同点是政府机构鲜有参与其中,而站在其身后的基本上都是整齐划一的“股份有限公司”。正是如此,几乎所有文交所的经营目的都直接锁定在了文化艺术品之上。
翰墨长安
沧海浪涌
应当承认,文交所的遍地开花与国家产业政策的刺激直接相关。除了2010年国家九部委联合签发《关于金融支持文化产业振兴和发展繁荣的指导意见》以外,最为超常性的提振举措应该是十七届六中全会确立的文化产业大发展大繁荣的基本方针。可以说文交所的大密度和宽频率面世超过了政策的预期程度。还须注意,文交所的竞相而出甚至有些鱼目混杂与政府审批权的分散高度关联。除了少数由省级政府和中央文化单位批准之外,全国各地的许多文交所有的是由当地金融部门批准,有的是地方文联批准,甚至有的仅在当地工商部门注册即可开张营业。
上天入地
动辄几百万元、上千万元的艺术品在很多人的眼中只是少数巨贾名流们的禁脔,诸如画廊交易和拍卖交易等艺术品交易的一、二级市场自然就成了高收入人群投资、玩票的平台,普通百姓不是望而却步,就是被拒之门外。然而,艺术品市场曲高和寡式的交易特征在2011年被一种称为“份额化交易”的金融名词所改写。
“份额化交易”就是一种“类证券化”的交易模式,即将一件艺术品进行等额拆分,拆分后按份额享有的所有权公开上市交易。如一件艺术品价格为1000万元,将它分成1000万份份额,每份份额为1元,投资人既可以通过参与艺术品上市前的发行申购持有艺术品的原始份额,也可以通过二级市场交易获取艺术品权益。在“份额化交易”模式下,艺术品交易的门槛被大大降低,它既迎合了普通投资者对艺术品的交易需求,同时也为艺术品所有者开辟了一个可以变现的平台。
天津文交所可以说是将艺术品“份额化交易”发挥到极致的“金融创新者”。除了艺术品标的物被切割成若干份1 元的等额单位外,不限制参与人数、集合定价、T+0式连续交易、涨跌幅限制等大众所熟知的股票投资机制在天津文交所都用了个遍。2011年1月26日,《黄河咆啸》和《燕塞秋》两幅作品在天津文交所上市交易。两幅画的申购价格分别为600万元和500万元,并拆分为600万个份额和500万个份额,以每份1 元的价格发行。前15个交易日,《黄河咆啸》和《燕塞秋》两幅作品连续10天出现15%的涨停。至首月收盘日,两幅分别飙升至17.16 元/份和17.07元/份,比上市首日上涨17 倍,市值分别高达1.03亿元和8535万元。
巨大的“财富效应”引来了投机资本的蜂拥而入。尽管天津文交所将原来开户条件从5万元调升至50万元,但依然没有挡住每天平均300人的入场步伐。该所“趁热打铁”推出由《沧海浩瀚 浪涌银山》等7 幅画作和1 枚“天然粉钻”打包而成的第二批上市品种后,连续一个星期全部无量涨停,按照平均中签率计算则有高达21亿元资金踊跃申购,而以首周收盘价计算,购买这8 件艺术品的资金量超过56.35亿元,如果加上试图在非涨停价位买入的少量资金,可突破60亿元。
天津文交所营造的“份额化交易”景观引来了全国各地文交所的狂热跟风与模仿。其中湖南文交所在成立了不到两个月后就仓促推出了份额发行价格为1 元/份的首个艺术品份额产品,紧接着,成都文交所发行了第一个名为《汪国新·朋友》的资产包品种,并在6 天后认购完毕,一个月后,该所又推出第二个艺术品权益份额《翰墨长安》。几乎同时,北京汉唐艺术品交易所一口气推出了白玉链瓶、翡翠百财、匡剑油画、晓鲁油画及冠中版画共四个品种。与汉唐交易所相比肩,泰山文交所则先后推出了名为“黄永玉01”的首个份额化产品和由《漓江新篁》与《凡尔赛一角》组成的第二批资产包艺术品份额。除此之外,南京文交所的陈少梅《翰墨世家》系列书画作品以及海峡文交所的艺术品资产包《琢墨江山》皆先后上线交易。在“天津模式”不断被复制的同时,人们也嗅到了各地文交所之间浓浓的竞争气味。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各大文交所纷纷厉兵秣马和豪情满怀之时,天津文交所上空不时刮起的不祥风云也让投资者心中多了不少的忐忑。在上市后出现了15个交易日连续涨停之后,《黄河咆啸》紧接着出现两个诡异的跌停,随后录得月线10连阴的残局,在2011年最低价格分别抵至1.20元/份,与其最高价相比分别深度缩水93.6%。这就意味着,如果有投资者在最高位置的18.7 元接手《黄河咆啸》,其财富缩水将超九成之多。不仅如此,到2011年底,天津文交所上市的20只艺术品份额共有11 只跌破发行价,其中一个名为《翡翠珠链》的份额交易品种迄今为止已让每个中签号亏损高达7.52万元,而同时推出的《翡翠龙璧》和《荷风千秋》也呈现无量连续跌停的局面。
文交所分布图
野蛮生长
作为“类证券化”产品,尽管“份额化交易”之下的艺术品具有资本市场中资产价格上下波动与起伏的基本特征,但其连续性的暴涨暴跌还是超出了一般证券化产品的极限性范畴,从而引来了市场人士的特别关注。不仅如此,监管制度的缺失,交易规则的朝令夕改、标的估值的不清不白等这些可以使交易所快速扩容和野蛮生长的因素也屡屡引发人们的诟病。
逆法而行或者打法律的“擦边球”是文交所留给外界的一个明显印记。根据《证券法》的规定,向不特定对象发行证券或向特定对象发行证券累计超过200人的,视为公开发行,必须经国务院证券监督管理机构或者国务院授权的部门核准。但天津文交所不仅集中申购阶段的人数超过了法定数目,而且集中竞价和二级市场的艺术品权益的持有人均远远超过200人;虽然北京汉唐文交所将一级市场的中签人数控制在200人之内,但二级市场交易则完全放开,其最终艺术品权益持有人其实远超法定人数。令人啼笑皆非的是,郑州文交所在推出《王铎诗稿》和《全辽图》这一份额化交易品不久,国家文物局就向河南省文物局发函严正指出郑州文交所销售的该产品涉嫌违法;同样,天津文交所发售的齐白石《花卉草虫》四条屏也在申购前一天被天津市文物局紧急叫停。
选择三四线艺术家的作品然后大肆炒作是文交所的不二法门。以天津文交所首批份额化产品为例,《黄河咆啸》和《燕塞秋》的作者为已故画家白庚延。公开信息显示,白庚延曾是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天津中国书画研究会会长、天津美术学院副教授,在艺术品投资知名网站雅昌艺术网上,白庚延甚至不能进入前百名。值得关注的是,白庚延作品在拍卖市场上长期不温不火,过去9年间其作品在拍卖场上的主流价格绝大部分都在1~3万元之间。分析人士认为,与名家名作的市场价格弹性较小完全不同,在投资者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三四线艺术家的作品则具备了较大的市场炒作空间,而且文交所完全可以与拍卖行事先串通合谋,在拍卖行经过价格哄抬后将产品抛向二级市场。
对即将进入二级市场艺术品的真伪鉴别以及价值评估是文交所最容易引起人们质疑的一个重要环节。一方面,由于国内目前还没有富有公信力的艺术品鉴定权威机构,艺术品二级市场上以假乱真的现象就成为必然。另一方面,由于缺乏公众认可的第三方价值评估机构和统一的价值评估体系,评估过程的失真现象势必泛滥市场。以汉唐文交所的第一批份额产品《白玉链瓶》和《翡翠百财》为例,其“估价过高”的问题从发行开始就为投资者频频提及。据悉,对《白玉链瓶》和《翡翠百财》出具价值评估鉴定书的单位为中国工艺美术学会玉文化专业委员会。资料显示,中国工艺美术学会是中国工艺美术工作者的学术性群众团体,其学会组成人员涵盖了全国31个省、自治区、直辖市及工艺美术的各个行业,这样一个社团组织出具的鉴定证书是否具有权威效力值得怀疑。
文交所与保荐商存在着利益输送是投资者对文交所口诛笔伐的话题。以泰山文交所发行的黄永玉《满塘》份额产品为例,作为泰山文交所上市审核委员会成员的刘英新、周立两人都曾与《满塘》产品的承销商鲁银科技投资有限公司(简称“鲁银科技”)有着密切的来往。资料显示,刘英新作为律师曾为鲁银投资集团股份有限公司(简称“鲁银投资”)法人股股权转让一事出具法律意见书,而鲁银投资正是持有鲁银科技90%股份的控股股东。同时,周立是清华大学经济管理学院会计系教授,曾任职北京清华鲁银科技发展有限公司(简称“清华鲁银”)副董事长,而《满塘》产品的承销商鲁银科技恰是由清华鲁银与鲁银投资发起组建。这种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不能不引起人们对有关利益输送的猜疑。
交易规则的反复无常是艺术品份额化交易的一大病灶。分析发现,在文交所频繁修改的交易和发售规则中,针对非上市首日价格涨跌幅比例限制的修改尤为集中。如按照最初的天津文交所交易暂行规则,艺术品股票的日涨跌幅为15%,但后来天津文交所又将日价格涨跌幅从15%降到10%,之后又降到5%,而且规定若连续20个交易日内累计6个交易日日价格涨跌幅达到30%,日价格涨跌幅则为1%。不可否认,文交所修改涨跌幅限制具有避免艺术品份额化交易市场急剧波动的正面目的,但也同时给人们制造了文交所自己制定游戏规则和自己坐庄的嫌疑。
退市机制的缺陷进一步暴露了艺术品份额化交易市场的发育不良。从目前来看,文交所普遍实施的是要约收购形式退市,即在经过每一个交易日的集合竞价和连续竞价之后,如单一账户收购的份额达到67%时,就触发强制要约收购,该账户有权利也有义务收购其他份额;要约收购人支付余款后,即获得该件艺术品的持有权,该艺术品将退市。但问题是,当上市品种的价格已经被炒得奇高时,有谁愿意或者敢于顶冒如此之大的风险实施收购。因此,一种最有可能的结果是,为了屏蔽收购风险,投资人会自动控制67%以下的仓位,份额化产品价格由此被一路炒高但却难以退市。
纠偏治乱
普通的投资者可以通过文交所份额化交易分享艺术品市场的繁荣,同时艺术家及其作品可以凭借份额化交易的市场通道获取稳定的资金进而启动和夯实实验性与探索性的艺术创作,文交所在投资者与艺术家、市场与艺术之间架起的份额化交易桥梁所起的作用不应被简单否认。然而,文交所在失去任何外在制度性规则约束之下的疯狂炒作行为不仅背离了艺术品本身的价值范畴,而且也极易催生继房地产之后又一个资本投机的温床。不仅如此,由民间资本失去理性地参与艺术品炒作且绝大部分投资者惨遭折戟所引发的社会不安因素开始隐现。在这种背景下,决策层针对文交所的及时纠错矫偏就成为必然。
2011年底国务院出台的《关于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切实防范金融风险的决定》(“38 号令”)可以看成是投向文交所的一枚“重磅炸弹”。
配合贯彻“38 号令”,今年初,由中宣部牵头,文化部、广电总局、新闻出版总署和商务部共同参与的制定的《加强文化产权交易和艺术品交易管理的意见》(“49号文”)下发至各地。要求各地组织力量开展对各类文交所整顿规范的同时,提出了“总量控制、合理布局、依法规范、健康有序”的文交所设立总原则,即“原则上只允许在省一级设立文交所。”同时规定文交所的设立必须由省级人民政府批准,批准前还要征求文化部、广电总局、新闻出版总署的意见,并经中央文化体制改革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和清理整顿各类交易场所部际联席会议认可。
与“份额化交易”模式即将寿终正寝一样,文交所有多少还能继续存续也充满悬念。一种极有可能的结果是,受到“总量控制”的政策规制,除一部分文交所被强制关闭外,其他全国各地的文交所将寻求跨区域的兼并和产权联合。因此笔者预测,未来3~5年之后,全国大约可能仅剩下四五家文交所,到那个时候,文交所的交易规则将会趋于统一。
作为一个新生事物,文交所在驶入现代经济的海洋和中国经济改革与发展大潮之中时,必须学会在现有体制与体系下生存。为此,文交所应该更多地在文化金融与艺术金融产业发展的链条中寻找到自己的应有地位与发展空间,在国家文化与艺术的发展战略中找到发展的基本方向。从这个意义而言,文交所万万不可仅凭文人情怀而逞一己之勇,做孤胆英雄并特立独行,否则文交所极有可能被现代经济体系孤立和抛弃,甚至最终走向不归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