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佐良翻译思想的生态翻译学诠释
2012-12-05孟凡君
邓 科 孟凡君
(西南大学,重庆,400715)
1.引言
王佐良(1916~1995)是我国20世纪文学翻译史上著名的学者和翻译家。就继承中国传统翻译思想和借鉴西方现代译论而言,他是中国现代翻译理论的先行者,其翻译思想代表了20世纪80年代中国翻译思想的主流(王秉钦2004;孟昭毅、李载道2005)。王秉钦(2004)、黎昌抱(2009)等学者都对王佐良的翻译思想做过较为系统的梳理和研究,从中发掘出了王佐良翻译思想的文体观、文化观、译者观、读者观、诗学观等研究视角。
然而,上述翻译观之间的发展变化关系如何却鲜有学者提及;王佐良翻译思想的发展与当时正处于急速转型和过渡期的中国译论研究之间的互动关系也未受到应有的重视。实际上,王佐良的翻译思想并非上述各点的零散集合。相反,其发展演变与中国现代译论的发展存在着某种适与合的关系,其生存发展是基于当时的翻译环境而获得的某种完整的状态。有鉴于此,本文拟采用生态翻译学的视角,对王氏的翻译思想重新进行梳理和分析。
作为翻译研究的崭新范式,生态翻译学提出,“翻译是译者适应翻译生态环境的选择行为”(胡庚申2004,2009)。译者的适应/选择一直贯穿于翻译的全过程。而译者对于翻译本身的反省和研究实际上又可以被视为其观照翻译活动的理性行为。因此,王佐良所适之择在于使其自身的翻译思想合于特定的翻译生态环境,其“适合”之举实则其译论发展演变之内在动力。
但在翻译过程中,译者在受个人感知驱动的同时也受社会意识形态等因素的影响(Robinson 2006)。译者主导的适应/选择活动必定受到翻译生态环境各要素及“适者生存”法则的限制,必须适应和处理好翻译生态环境中作者、读者、委托者等翻译群落间的互动关系。为求得生存和发展,译者翻译思想的发展和演变也不仅要适应于翻译生态环境中的语言、文化、交际、译者本性等要素的变化要求,关注翻译生态环境中人际关系的协调发展,还应符合翻译活动的“认知序链”(见图1):
图1翻译活动的“认知序链”
(胡庚申2003:289)
胡庚申(2003:289;2004:60-61)指出,“翻译是一项语言活动,语言活动是文化的一部分,文化是人类活动的结果,而人类活动又是自然界的一部分。”图中箭头代表人们审视翻译现象时的视角变换,即所谓“转向”。传统翻译研究的“就译论译”可以被视为本体论研究;把翻译纳入语言学研究的视野,可以视为“语言学转向”;把翻译纳入文化研究的视野,则是“文化学转向”。同理,我们还可以识别出“人类学转向”和“生态学转向”。在此序链中“转向”体现的不是抛弃一个视角而转向另一个视角,而是人类认知视野的不断扩大(孟凡君2010)。因而以上的“认知序链”又可表现为下图:
图2 翻译活动与人类认知视野关系图
但是,人的任何存在状态都是人的自由选择造成的,存在的过程就是自由选择的过程(Sartre 2007)。虽然译者的翻译行为和翻译思想都须被动地合于翻译生态环境的各要素,以获得二者的生存和发展,但是否选择去适应,选择何种程度的适应等问题终须译者来定夺。可见,译者的翻译思想就是在这样的适与合、主动与被动的交互行为中实现了自身的发展和变化。
2.王佐良翻译思想的语言学转向
对翻译中词义和文体的研究,中国历来有之,而王佐良先生的贡献就在于赋予其现代语言学的新意。他一反传统的感悟式研究理路,转向了语言本体的角度,提出现代语言学研究,尤其是语用学和文体学对翻译研究的促进作用(王佐良1989)。这也应合了20世纪70年代末至80年代以语言学研究为突显要素的中国译论研究的翻译生态环境。
在原文意义解读和译文意义构建方面,他提出了语用学的翻译观,认为词义不仅仅是词典义,它应取决于上下文提供的社会场合或情境;译者在关注语言形式的同时,还应重视用词者的意图,从词典、内涵、情感等多方位挖掘原作的意义。译者应该在译文里传达说话人的意图以及他表示意图时在口气和态度等方面的细微差别(王佐良1989:7-9)。
同时,他还提倡从现代文体学的视角来看待翻译,认为译文应适合特定社会场合的语域、语类和共核的因素,译者的任务之一就是寻找适合于译语社会同样场合的“对等”表达(王佐良1989)。因而,不同文体的原文自然要求不同的翻译方法。据此,他又进一步分析了传统译论中的“直译与意译之争”:
要根据原作语言的不同情况,来决定其中该直译的就直译,该意译的就意译。一个好的译者总是能全局在胸又能紧扣局部,既忠实于原作的灵魂,又便利于读者的理解和接受。一部好的译作总是既有直译又有意译。(王佐良1989:12)
译者的任务在于忠实地再现原作的面貌和精神。一方面,他强调译者应该选择与自己风格相近的作品来翻译,追求形式与内容的血肉一体和通篇“神似”(王佐良1989)。另一方面,他又从译文的角度,认为严复的“信、达、雅”中的“雅”是没有道理的,因为“原作如不雅,又何雅之可言”(同上)。“适合就是一切”(王佐良1989:15)。
语言是我们存在的一部分,它与环境密不可分(Bang & Døør 1993)。因而译文在语用文体上的“适合”实质上就是译者在特定的翻译生态环境下,依据具体情况所选择的最佳应合之策。正因如此“适合”,不仅传统译论的精华得到了再生和延续,王佐良自己的思想也得到了认可和生存。
3.王佐良翻译思想的文化学转向
特定语言是与所在族群、社会、文化及地理环境处于相互依存和作用的生存发展状态之中的(Haugen 1971)。翻译研究的语言学视角能有效解释文本内的语言因素对于译者的影响,却无法解释文本外的社会文化因素对于译者的作用。王佐良(1989)也认识到,随着语言使用的不断扩大,语言研究和翻译研究的视野也在不断拓展,翻译中最困难的就是两种文化的不同。因而,其翻译思想开始走出文本,在肯定原有的语言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逐渐转向文化学的研究视角。
几乎与西方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的兴起同时,王佐良也在多年的翻译实践和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自己的文化翻译观。他强调,“翻译者必须是一个真正意义的文化人”,因为“他处理的是个别的词,他面对的则是两大片文化”(王佐良1989:18-19)。因此,译者的另一任务就在于认真地对比和比较他/她所面对的语言和文化。
此外,一个国家社会文化本身的情况还决定了外来成分的生存状况(王佐良1989)。在横向上来看,它可以说明为何同一部作品在不同国家的译本会引起各不相同的反响;而在纵向上看,透过每个时期的译本,研究者又可以洞察当时的语言、出版、文学范式、读者要求,甚至总的社会文化情况。故而,“翻译具有过渡性”(王佐良1989:29),再好的译本也难以不朽。所以不同的时代呼唤适应其特定翻译生态环境的译本,译本需要不断地更新。
到了晚年,王佐良进一步提出翻译对民族文化的构建作用,认为翻译的目的就是要服务于目的语文化及其读者,使他们汲取有利因素,适应变化多端的翻译生态环境(王佐良1996)。可见,以翻译服务一个文化的生存和发展为己任,是王佐良谋求的“译有所为”。
实际上,在王佐良的呼吁和身体力行下,自20世纪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国内出现了一股“翻译文化热”,一度形成了翻译理论研究的“文化学派”(王秉钦2004)。
4.王佐良翻译思想的人类学转向
王佐良的翻译思想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除了一方面关注文本外的社会文化因素外,其研究视角已不再局限于原文、译文或者影响它们的社会文化因素,而是将着眼点放到了翻译生态环境中的“人”的身上。
同理,作为译者的王佐良肯定也在其翻译活动中处于中心地位,发挥着主导作用。王佐良(1989)曾指出,译者的作用就是要帮助不懂英语的读者更好地认识外面的世界。但由于译者的个人条件决定了他/她适合翻译何种性质的语言(王佐良1993),译者应该选择与自己风格相契合的作品来翻译,在深层次上同情、理解作者的情感,并译之以专门之文字(王佐良1989)。他在翻译彭斯的《一朵红红的玫瑰》时,出于对彭斯诗作中对生活的热情、对社会的希望,以及对艺术的活力的感动,巧妙地将“Till a’ the seas gang dry,my dear,/And the rocks melt wi’the sun!”译为“纵使大海干涸水流尽,太阳将岩石烧作灰尘”,以回避“海枯石烂不变心”的陈词,成功地保留了原诗原有的思维方式和新鲜感,被传为译界佳话。这样,译者的中心地位为译者充分发挥创造性、达到最佳整合、适应、选择度提供了可能。
但译者的中心地位并不意味着译者的绝对自由。在翻译过程中,译者为求得自身及其译作的生存和发展,必须处理和协调翻译群落间的诸多关系。这一点在王佐良先生的翻译思想中得到了很好的体现。他反复强调,优秀的译者在翻译中应具有全局观,译作不仅应该忠实于原作的精神,还应易于读者理解和接受(王佐良1989)。他又认为严复的“雅”,即“通过艺术地再现和加强原作的风格特色来吸引读者”(王佐良1989:42),是合理且明智的。这一观点明显与其翻译“文体适合观”自相矛盾,但于译者而言又似必须之术。因此,译者必须游走于作者、读者等翻译生态群落的重要角色之间,维持各家的平衡关系,而非各取其极。是故译者如巫,介乎神人之间,通天意,与人语,倚中道,至和合。
由此可见,王佐良将着眼点放到了翻译生态环境中的“人”的身上:一方面他重视译者的主体性;另一方面也展示了他对翻译生态环境中制约译者选择和决定的“他者”极大的人文关怀。
5.王佐良翻译思想的生态学转向
王佐良先生的诗歌翻译始于上世纪50年代,并于上世纪80年代到90年代初达到顶峰。诗歌研究和诗歌翻译在王佐良先生翻译活动中所占的量最大,也最重要。除专门的翻译诗集以外,王佐良先生还通过英语诗歌研究的论文及专著等形式翻译了大量英语诗歌,涉及的诗人从弥尔顿到雪莱再到叶芝,范围之广,数量之大。同时,在中诗英译方面,王佐良先生也在上世纪80年代进行了很多尝试,译作选材从古体诗到近体诗,对象丰富。他曾表示,他译诗缘于他爱诗,在诗歌翻译中他总能获得快乐和新的挑战,所有这些始终都吸引着他(王佐良1989)。改革开放后,我国逐渐迎来了历史上第四个翻译高潮,这推动了王佐良大力投入诗歌翻译的行列之中,而相对自由和宽松的社会政治环境,亦使其得以从中追寻内心之精灵和自由之精神。孔子曾言“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年过古稀的王佐良此时的心境应该也是如此。通过诗歌的翻译,他已不再满足于对生存的追求,而是要追求个人存在的自由发展。
他一生倡导“以诗译诗,诗人译诗”,由此来获得译者与诗人的相互默契和精神上的相互同情。译品能与原作平起平坐,译品才能获得其独立的内在的生命(王佐良1996:527)。但译诗之时,译者之“诗才”应适于当世之“诗学”。译诗应重视译者本人的趣味、修养、对原诗的看法,以及当时汉语的情况,选择语言风格上适合自己所长的作品来译;译诗应符合特定时代的诗歌趣味,随时代变化;译者应追求“心灵的语言”,不惜牺牲原诗的形式美(王佐良1996:509-529)。故诗歌可译,然必有所失,但所得者乃深层的文化对话、新的创作生机。中国诗坛的发展,给多难的世界以希望和慰藉(王佐良1996:531)。所以译诗是一个双赢的活动,它不再是个人利益的诉求,而是一种欲利己先利人的君子之为,体现了一种整体综合、融通和合的翻译生态观。
同时,好的译诗即好的创作(王佐良1996:531)。译作要实现以上的目的,就得打破语言已成之局,在译文中实验新形势、新结构,将它们硬加在本族语身上。也许每个译者都须在一定时间一定范围一定程度上这样做(王佐良1993)。同理,译者对翻译的反思也须联系文化、社会、历史来进行。既要继承传统,又要关注活跃而多彩的现实世界,面对变化,对翻译提出新的要求、新的课题(王佐良1989),因为“翻译本来就是一种调和的、辩证的艺术”(王佐良1993:3)。在此“调和与辩证”之中,王佐良的个人翻译思想达到了最高境界,即儒家所倡导的“致中和”,则语言、交际、文化、社会,以及作者、译者、读者等翻译群落诸成员均能各得其所,达于和谐境界。
王佐良在其后期的翻译探讨中体现出了其功利性美学的一面,但同时也适应了中国生态翻译环境各要素的要求。他在诗歌翻译上的研究看似是其研究视野的缩小,实则却是一种再扩大。从诗歌的创作、研究和翻译中,其需求由语言和艺术层面的追求逐渐上升为哲学层次的认识和本体的追求,自由之精神使其视野得到无限的扩大。对翻译本质的进一步探索也使他得出了“翻译是调和、辩证的艺术”的结论,翻译生态的和合之境也在这一层面得到更好的实现。而他在这一层面上流露出的生态情怀也与当代生态翻译学研究的发展不自暗合,彰显了其理论的超前性。
6.结语
本文从生态翻译学的视角探究了王佐良先生丰富的翻译思想。研究表明,王佐良的翻译思想虽然未具体系架构,但却有自己独特的实质和发展脉络,其翻译研究视角经历了从文体学转向到文化学转向,再到人类学转向和生态学转向这四个研究视角的依次演变。这不仅反映了其视野的不断扩大,而且表明其翻译思想的演化是他以一种积极主动的态度,为不断适应当时正处于急速转型和过渡期的中国翻译生态环境进行选择而呈现出的不同状态的有机结合。在这一适应/选择过程中,其翻译思想的发展演变以“适合”之道一以贯之,并终至中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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