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汇的语义韵及其翻译——基于truly exceptional汉译的个案研究

陈新仁

(南京大学,南京,210093)

1.引起争议的一个译例

本文关注词汇的语义韵在翻译中的处理问题。引发笔者讨论本话题的原因是有关truly exceptional的翻译所引发的一场争议。在2008年北京奥运会闭幕式上,国际奥委会主席罗格曾使用该表达对本届奥运会进行评价①。中国官方将该表达翻译为“真正的无与伦比的”,引发了许多争议。“译网情深”网页②版主以“罗格评价奥运‘truly exceptional’,官方翻译‘无与伦比’是否过头?”为题开坛征集网友意见,部分回帖持批评态度,如“虽然truly exceptional的评价也很高,但与所谓的‘无与伦比’似乎还有差距”。北京市委委员朱良指出,罗格与萨马兰奇不同,不愿意就当前一届奥运会与以往各届奥运会“比”,而只是对本届奥运会进行“评”。例如,他对雅典奥运会的评价是“These Games were unforgettable,dream Games”(令人遗忘的、梦幻般的)。朱先生认为,罗格精心选择exceptional这个词,是“有意模糊了谁是最好的这种直接比较”,而采用“真正的无与伦比的”的译文却恰恰强调了“比”。他建议采用“真正不同凡响的”、“卓越非凡的”、“非同寻常的”等来翻译,并应立即组织语言专家对罗格的评论给出一个代表北京奥组委官方的正式中译文。

针对这些批评,有网友认为“无与伦比”的译法“确实很棒”,也有网友指出“做翻译要学会翻译言外之意,罗格在这之前曾说过‘在闭幕式上,我要用比完美更好的词语来表达我对北京奥运会的赞美’,所以,这里翻译成‘无与伦比’是再恰当不过了”。

从上面的简述中,我们可以理出争议产生的根源:(1)有人对truly exceptional基本词义的理解主要依据词典,而另一些人认为不必完全依赖词典；(2)也有人认为truly exceptional基本上是中性的,且其情感强度不高,而另一些人认为它是一个积极的评价词,而且情感强度特别高；(3)还有人认为exceptional词义涉及比较,而另一些人认为不涉及比较。由此产生不同译文:

(1) 独一无二:依据词典,truly exceptional属中性,且情感强度不高；

(2) 极其出色、异常卓越、真正不同凡响的、卓越非凡、非同寻常:依据词典,exceptional词义不应涉及比较；

(3) 无与伦比:不必完全依据词典,exceptional词义本身涉及隐性的比较,且情感强度极高。

我们将从三个方面对这场争议背后存在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理论问题进行分析,进而基于词汇语用学的观点讨论下列三个问题:词汇语义韵的确定、语义韵情感强度的确定、特殊词汇翻译的依据。

2.词汇语义韵的确定

英 、汉语(或其他语言)中都存在一些看似中性的词汇(主要是一些形容词和名词),例如:

英语:unique,exceptional,speed,fortune

汉语:独一无二、空前绝后、品牌、速度、力量

这些词有两种用法:描述性用法(descriptive use)和评价性用法(evaluative use)。前者主要用来客观描述事物的性质、范畴等,后者主要用来主观评价事物。试比较下列例句:

(1) The island has unique trees and animals.

(2) He had a unique talent for psychological penetration.

在例(1)中,unique为描述性用法,而在例(2)中,unique为评价性用法。unique具有两种常见的语义韵(semantic prosody):中性的和积极性的。确定该词的语义韵需要考察该词是作描述性用法,还是作评价性用法。

关于语义韵,我们不妨看几位学者提出的定义。根据Louw(1993:157),语义韵是指“一个语言形式由于其搭配词而一贯带有的某种意义韵味”。Partington(1998:68)指出,一个词之所以被认为带有特定的语义韵,是因为相关内涵色彩(connotational colouring)往往跨越单个词语的界限,即为不同词所共有。Hunston和Francis(2000:137)认为,一个词如果“典型地与属于某一特定的语义集合的其他词共现”,就可以说具有相应的语义韵。Sinclair(1999)的定义似乎更容易理解:语义韵就是一个词的使用给人所留下的“某种态度性或语用意义的印象”。下列几行文字显示了在“英国国家语料库”(National British Corpus,简称为BNC)中对commit的检索结果:

不难发现,commit的搭配词(offence、sin、abuse、adultery、crime、harm、murder等)都是带有消极意义的词汇。这是因为commit具有消极的语义韵,反映在它的搭配词一般都是消极的。

语义韵不同于一个词的内涵(connotation),后者是由词汇本身的基本意义或概念意义(conceptual meaning)引发的,如home具有温馨、安适等内涵。借助语义韵,我们可以区别一些看上去意义相差不大的词。例如,perfectly和utterly都可表示“非常”,但前者一般与comfortable、successful等具有积极感情色彩的词汇搭配,而后者一般与disastrous、disappointed等具有消极感情色彩的词汇搭配。换言之,前者具有积极语义韵,后者具有消极语义韵。

总之,语义韵是指一个词相对于其搭配词而具有的语义或情感色彩,反映了特定词汇对其搭配词感情色彩的选择倾向。词汇语义韵是词汇在长期使用中产生的,在这一过程中,一些原本中性的词,由于经常作评价性使用,逐步获得了积极或消极的语义韵。可见,语义韵反映了语言使用的主观倾向,反映了语用态度的沉积,需在话语理解和翻译中加以语用充实并传达。

语义韵分析同样适用于exceptional。这个根据词典首项释义为中性的词其实并不总是中性的,这从它的第二个释义可以得到支持。之所以第二个释义是传达积极的态度,即具有积极的语义韵,正是因为该词作评价性用法而得来的。检索NBC,我们发现,该词同样有描述性用法和评价性用法,前者主要与circumstances、items、case等搭配,后者主要与talent、ability等搭配(见表1)

罗格使用的exceptional显然属于第二种范畴,即评价性用法。可见,他利用该词的积极语义韵,传达的是一种积极的、肯定的态度。那么,这种肯定的程度如何呢?我们将在下一部分进行讨论。

3.词义程度的确定

综合各方面的信息,可以认为,罗格对北京奥运会的评价有两个内涵:一是这届奥运会的独特性,二是其优质性。独特性在于奥运会首次来到拥有古老文明、人口世界第一的中国。优质性表现在高度现代化的体育场馆和服务设施、一流的志愿者服务、高效的交通安排、最好的奥运村、精彩的赛事和出色的成绩等等。

如果按照一些人的建议,用“独一无二的”来翻译罗格的评价用语truly exceptional是不妥当的。“独一无二”更多地相当于英语中的unique,一般只有独特性,优质性不够突出。相比之下,“无与伦比的”更好地对应于英语中的exceptional,不仅可以传达独特性,而且更强烈地地表达极好的质量。顺便提一下,也有人建议用“极其出色”或“异常卓越”来译exceptional,但我们认为这样的处理只能传达优质性,却不能表示独特性,而用“非同寻常的”或“真正不同凡响的”只会突出独特性。

为了证明unique与exceptional的区别,我们检索BNC的笔语部分,搜索unique和exceptional修饰的名词情况,为方便起见,我们考察了它们都作为前置定语修饰的前40个常用搭配名词(不包含重复使用)情况。结果见表1。

通过比较可见,unique尽管有一些时候带有积极语义韵,但更多的时候带有中性语义韵,与表示中性概念的名词搭配,强调独特、独一无二,而exceptional虽然也经常修饰中性词,但更加频繁地带有积极的语义韵,不仅表达了独特、独一无二,而且更多地传达了卓越、优质等含义。

通过检索BNC还显示,exceptional比unique更经常地出现在广告、宣传用语中。它虽然表面上频繁地修饰一些中性词,如arrangement、cost、item、charge、example、offer、provision、quality、site等,但从所在语句中不难发现,说话人(如广告商、店主)还是传达某种特别出色的品质。因此,exceptional的词义强度大大超过unique,相当于“异常卓越”。

当然,我们还应该同样关注罗格使用的另一个词,即修饰exceptional的truly,批评者或支持者几乎都忽略了这个词。译文“真正的无与伦比的”其实将truly处理成了一个形容词了。其实,这里truly是一个程度副词,用来强化exceptional的语义韵的情感强度。我们在BNC中检索truly修饰形容词的情况,发现其修饰的形容词除表示事物性质的词(如European、Christian、democratic party)外,基本上都是带有积极语义色彩的,如big、classic、cooperative、delicious、dominant、dynamic、economical、effective、glorious、great等。换言之,truly带有积极语义韵。因此,truly的作用不仅在于进一步提示正面的评价,而且强化了这样的正面评价。

表1 unique和exceptional所修饰名词的语义韵分析

需要指出的是,无论是英语中的unique或exceptional,还是汉语中的“不同凡响的、非凡的、无与伦比的、特优的”,都不等于best(或best ever)或“(有史以来)最好的”,都不是真正的、明晰的比较。“无与伦比的”更强调事物的完美或程度,并非真正的、完全意义上的比较。unique和exceptional都可以表示“不同凡响的、非凡的、无与伦比的、特优的”,即便是对unique,有时用“无与伦比的”来译也是有重要依据的。《新时代英汉大词典》对a unique epic的翻译就是“无与伦比的史诗”。

有人认为,如果罗格确实认为北京奥运会“无与伦比”,本可以用别的什么词。“在英文中表示‘精彩’和‘出色’等意思,并且比exceptional更具正面性和赞美语气的形容词一抓一大把,如splendid、magnificent、terrific、outstanding、extraordinary、incomparable、sublime、unparalleled、matchless、remarkable、unbeatable、unsurpassed等等。”③然而,在商业时代,词汇使用的频度与词汇的词义强度弱化成正比,这些词由于太频繁地使用于广告特别是口头宣传语中,其语义色彩或语用价值被不断漂白或虚化。罗格避免使用这样的表达除了不落俗套外,或许也与此有关。因此,在强调高超、卓越的同时突显独特性或个性更具有意味。

4.词汇理解/翻译的依据

罗格对于北京奥运会的评价“truly exceptional”给翻译界提供了一个很有价值的案例,表现在这一评价语的翻译涉及到一个非常复杂的词汇语用问题。之所以说复杂,不仅在于需要从语言使用的搭配倾向角度去充实词汇的真正含义,确定特定词汇的语义韵,从词汇使用的频率角度和使用场合去确定词汇的语义强度,而且在于对相关词汇的理解需要超越词典中的释义,甚至超越相关词汇出现的上下文,联系更广泛的社会文化语境。特殊词汇的理解与翻译可能涉及一个非常复杂的语用理解过程和一系列复杂的语用因素。

从一些网友关于exceptional译法的建议中,我们看出,有些人完全照搬词典释义,认为exceptional只是表示“例外的、独特的”,只是偶尔表示“非凡的、杰出的、卓越的”含义。在一般汉英词典中“无与伦比”被译为incomparable、unparalleled等词,而不是exceptional④。Exceptional有usually excellent的含义,exceptional的名词exception本身就是“例外,异常”的含义⑤。这种单纯依赖词典的做法显然是不妥当的,难怪被一些网友批评“如果动不动就查字典,按字面意思翻译,纯属小儿科”。

我们在第2部分从语义韵角度分析了exceptional的内涵,得出了该词作评价性用法时一般传达积极的态度。如果依赖词典,我们差不多会得出同样的结论。显然,这些分析只能让我们得出一个概然性的结论,仍不足以让我们断定罗格的评价就一定是肯定的。这时,我们需要借助上下文语境。从罗格的整个致辞可以看出其特别积极的评价基调,他先后使用了glorious days which we will cherish forever、wonderful volunteers、dazzling venues等表述。显然,离开上下文来理解和翻译词汇是行不通的。

我们认为,对于truly exceptional的理解和翻译,还要考虑一些“外在的”因素。据报道⑥,在奥运会结束前几天,罗格主席曾在青岛说,北京这次把奥运会的标准提得很高,作为国际奥委会主席,他非常希望用这是一次最好的奥运会来评价。在香港,他也说,北京奥运会做得真是太好了！“我的任务越来越难了,我发誓过不再用‘最好的奥运会’这一说法。我相信自己的词汇足够丰富,能够以响亮的词汇表达我的支持。”他真的没有比较吗?他真的不想说北京奥运会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一届?实际上,truly exceptional这个包含有几层含义的词应该留有某种想象空间。一些网友认为使用“无与伦比”带有政治色彩,旨在鼓舞国民士气,“可能违背罗格的本意,给国际上某些人留下借口,指责我们有意歪曲罗格的评价,这对中国的声望可能有不利影响”⑦。笔者认为,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甚至是过于敏感的,没有看出“国际奥委会主席的高度政治智慧”。现场转播解说员不是临时翻译,而是读译文稿。换言之“译文”,是经过各方认真、严格推敲的。

在重大政治、文化等事件中,一些关键或特殊词汇的理解和翻译是不能仅仅依赖词典释义就可以解决的。truly exceptional的理解和翻译如此,中美撞机事件发生后美国国务卿鲍威尔使用的sorry的理解和翻译也是如此(陈新仁2009)。中国政府基于美方使用的措辞,顺应时势及长远国家利益考虑,作出了恰当的理解和翻译,巧妙化解了该事件引发的一场外交危机。

5.结论

在分析了一些关于罗格对北京奥运会使用truly exceptional这一评价语的译法后,我们对全文的观点总结如下:

(1) 词汇翻译要考虑词汇长期使用过程中形成的语义韵；词汇的评价性用法会给中性词汇带来积极或消极的语义韵。

(2) 词汇翻译要考虑词汇语义韵的情感强度,这就需要在同类词汇构成的语义系统以及语言语境(即搭配)中加以确定。

(3) 一些重大事件中的关键词汇翻译不能仅只依据词典,还要考虑语篇上下文,甚至要考虑更广泛的社会文化语境。

(4) 在这一语境中,就本文讨论的个案而言,考虑到各种信息来源,truly exceptional表达的其实就是“最好的”、“无与伦比的”,其巧妙之处在于避免了使用best(ever)这一比较色彩强烈、容易让被比较对象产生不满的字眼。

附注:

① 如有读者需要,请与作者联系索取致辞原文。

② http:∥bbs.translators.com.cn/mtsbbs/viewthread?thread=52679

③ http:∥www.sciencenet.cn/blog/user_content.aspx?id=36280

④ http:∥www.93.gov.cn/desai/813494559368571209.shtml

⑤ http:∥bbs.translators.com.cn/mtsbbs/viewthread?thread=52679

⑥ http:∥cxwt.home.news.cn/blog/a/0101000000CE03D5 E0AED38A.htm

⑦ http:∥www.93.gov.cn/desai/813494559368571209.shtml

Hunston, S.& G.Francis.2000.PatternGrammar:ACorpus-DrivenApproachtotheLexicalGrammarofEnglish[M].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Louw, B.1993.Irony in the text or insincerity in the writer? The diagnostic potential of semantic prosodies [A].In M.Baker, G.Francis & E.Tognini-Bonelli (eds.).TextandTechnology:InHonourofJohnSinclair[C].Amsterdam: John Benjamins.157-76.

Partington, A.1998.PatternsandMeanings[M].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Sinclair, J.1999.The computer, the corpus and the theory of language [J].Lingua(1): 24-32.

陈新仁.2009.新编语用学教程[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