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逐梦人的“老人与海”
2012-11-28叶茂
叶茂
“知识改变命运”?不管他的一路艰辛算不算成功,他也从未怀疑过这句话的力量。勤劳朴实的农家子弟也有梦想的资格,也有飞翔的权利,知识的天堂人人平等,绝非脱离实际的天真。
“年纪大了就爱琢磨以前的事”——段永生这样解释他的话语内容老是谈到以前,“尤其是在酒的催化下”,他笑着补充道。看得出他的笑容里并不全是喜感,当他愿意给别人讲到往事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毋宁说是在向酒杯倾诉。
逐梦人:“不认命”的梦
43年前,段永生出生于四川青神县一个农村家庭。“读书可以改变命运”是家里长辈反复唠叨的信条。
然而,段永生并没有成为幸运儿,1989年、1991年,他两次高考都失败了。
“我一心想考大学,给了自己很大压力,高考那3年,过了春节就开始头疼得厉害,后来不参加高考了,症状就消失了。”段永生的“命”让他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战斗中黯然退出,“当时的升学率绝对不超过10%,我在班里学习不是数一数二,但也是前十名,同学曾说我压力不那么大,不那么用功,也许就考上了。”
在家自责了一年后,段永生放弃复读,回家“认了命”,做了一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种菜和卖菜成了他生活的全部。“我的农活并不好,这不是我擅长的。” 段永生外表纯朴,身体也稍显单薄。“但我也从来没想过要种一辈子地,读书的想法一直在心中挣扎。”
当时国内自考勃然而兴,“高考”梦一直没有熄灭的段永生于1994年8月份报了自考大专,“我们这里文科只有两个专业,就是中文和秘书,当时就想找个稳定的工作,我以为秘书好就业,就选了秘书专业。”
自此,除了种地、卖菜和做一些体力活的临时工外,段永生每天都给自己“挤”出6个小时看书,这在当时一直被邻里上下视为“有志向”。
1996年年底,他考完了最后一门,次年如愿拿到了自考大专学历。那年,段永生父亲重病去世,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花了不少钱,经济状况更糟糕了,老人的愿望是能够看到段永生成婚,孝顺的段永生与亲戚介绍的一个女孩见面后成了家。段永生回忆这段时光时仿佛只愿意很快掠过:“从见面到结婚,一共就见过3次,前后1个月时间。”
自考大专毕业后,段永生曾去报考当地公务员,但当时规定,自考毕业的大专生,没有资格报考公务员。想到村上的小学去教书也未能如愿。
大专学历没有换来稳定的工作,因此,妻子对于段永生读书的愿望开始越来越不可理解。在段永生眼里的这个“农村妇女”,不仅认不了几个字,更对段永生反复解释的“读书的意义”也从来听不进去,当时把丈夫挤出钱买的书都扔了,还烧了一部分。
直到2002年到江苏打工前的7年,段永生才不再学习和考试了,而是种田卖菜、当搬运工、建筑工人等。“谋生”成为他不得不面对的生活主题。
“我一直有走出家门远行的梦想,但父亲病重和邻居打工被骗的经历让我到2002年才走了出去。” 段永生看来,如果自己早几年到南方打工,也许境况会不同。
到了江苏,段永生做了一名销售人员,虽然他了解自己的性格并不适合这一工作,但为了让家人改善生活,他还是做了2年保险业务员,虽然业绩不好,但他一直坚持着。家庭的重担,妻子的抱怨,小孩的嗷嗷待哺让段永生感到人生路越艰辛,自己的梦想之灯越阑珊。
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联系上了当年一起参加高考的老同学李晓伟,想推销出一份保险。与段永生同年参加高考的晓伟,考上了重庆大学土木工程系,两个起点相同的年轻人从此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李晓伟如今已经在沿海做一个建筑公司的部门经理,早已有房有车。
那次重聚,改头换面的老同学、活生生的高考成功者、一个被“知识”改变命运轨迹的人和自己干杯,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夜色,段永生自己把自己灌醉了。
段永生的学习梦重新再次被点燃。
我是谁:回到原点的命运
与高考失之交臂的段永生开始自考本科,为了让自己生活在“学习氛围”里,他费劲心思进了江苏技术师范学院后勤服务公司,当了一名教学楼管理员。
每个月工资540元钱,工作用心的他连续3年评为后勤先进工作标兵。随后,他把妻子也接了过来,做了一名清洁工,学校的饭菜不贵,但两口子经常自己做饭,因为这样更省钱。
学院内一名姓黄的老师曾给段永生介绍了工资更高的工作,但段永生推辞了,他说自己要学习,在学校工作工资低一点无所谓,黄老师被段永生的求学精神打动,便建议他直接考取研究生,“有研究生学历更有竞争力,有的学校规定本科过7门就可以报考研究生。”
段永生忽然激情满怀,开始不辞辛苦熬夜复习。2005年,他报考了四川大学哲学专业的研究生考试,这一次因为专业课分数差一点,未能如愿以偿。第二年,他报考了四川农业大学,2006年6月16日,38岁的段永生收到了该校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专业的公费硕士研究生录取通知书。
一个从高考独木桥被挤下的农民工忽然成了硕士研究生,段永生认为自己的命运将彻底改变,他觉得人生的转折点到了,他原工作单位江苏技术师院甚至开了座谈会,请他做报告,还开了欢送会。那一刻,老段几乎觉得天地开阔,“知识的殿堂,对谁都是平等的”,他深信不疑。
妻子也不再埋怨他,還花700元为他买了第一部手机。“我有点范进中举的感觉,感觉自己成为了榜样性的人物,当时想给了我这么大的荣誉,安排一份理想的工作肯定没有问题了。”段永生逢人就喜欢讲到当时这段可以叫做“辉煌”的人生。
不过“风光”的日子很快过去,段永生用他蓝色的研究生毕业证书夹起了自己的各种证书,包括高中毕业证、打工时获得的模范员工证书、在四川农业大学获得的二等奖学金证书等等,也包括结婚证,只要有招聘会和招聘信息,无论江苏还是四川,他都去试试。学校各种招聘会进进出出都有老段的身影,略显苍老的体态在一群活泼的年轻人里显得有些突出。
“没有面试机会,回复都是年龄太大,专业不对口。公务员考试的条件,基本上都是35岁或30岁以下,我也没法报,托人找过几个企业和学校,也都因为年龄等问题没有成功。” 现实给段永生泼来一次次冷水,一所他曾去做过先进事迹报告的当地技校也婉拒了他的求职要求。
2009年9月,段永生在博客中写下一篇《只是个梦》:“3年的研究生生活结束了,研三就已经开始找工作了,但投出去的简历如石沉大海。近40岁的中年男子,又是研究生,正是年富力强,干事创业的黄金时期,怎奈知识怎么没有改变我的命运?”
段永生从来没想过考上研究生还会找不到工作。现实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已经把江苏当作了第二故乡的他:想改变自己的身份?那只是个梦。
梦想搁浅:一个不敢戴眼镜的人
回乡吧,段永生觉得自己特别想家。
夫妻俩外出打工时,青神县家中就剩下78岁的老母亲和15岁的儿子。老母亲炒了土豆丝,对儿子在外面吃的苦头很心疼,喃喃地挂在嘴边:“6个孩子里最喜欢永生,因为他最孝顺、最上进。”
段永生与妻子的房间只有十一二平方米,老旧的家具上摆着一排书,除了专业书籍,大多是人物传记和讲述“如何做一个成功的人”。
段永生家中还摆着八九个样式各异略显陈旧的行李箱,替代家具用来储存物品,“这些都是我们从学校捡回来的,现在的学生不知道怎么了,好好的东西就扔了。”妻子和儿子的衣服也大都是从毕业季的“学生市场”上淘来的。
然而在家乡的段永生感到很尴尬,基本都躲在家里,不敢出门。人情冷暖考验着段永生的承受力。“在村民眼里,我就是一个没用的‘书呆子——地没种不好,考了状元城里也不要你,还不是回来了。”
由于多年的伏案学习,让段永生的眼睛高度近视。为了避免看到村民异样的眼光,在万不得已必须出门的时候,他也是一大早就出门,一出门就把眼镜摘掉,在出村之后才戴上眼镜。一回村,他就再次摘掉眼镜。“生怕熟人说,毕业回来啦?”
在不少人眼里,回到“原点”的段永生,不再被划入“成功者”的范畴———尽管在学哲学专业出身的段永生看来,“成功的标准各有不同,从某种角度上说,能考上研究生,弥补回高考的失败,也就成功了”。
他分析自己,觉得也许是专业学得太窄了,“但‘知识改变命运这句格言,要说有点毛病,就是我現在发觉知识还是需要分类,想要从事的职业和自己的专业可能不对口,但并不是没法‘改变命运。”
有人直接对他说,“你太天真了”。但倔强的段永生为此很困惑:“怎样想才不天真呢?继续打工,继续当农民,就不天真?应该在家种地,当个勤劳的牛,做个勤劳的马,这样,没人说你傻和天真了!”他肚子里有气:自己的求学梦并不算荒唐,荒唐的是世人的眼光。
但让段永生考虑更多的,是以后的路怎么走?究竟干什么?他愿意改变自己的学历观,不再好高骛远——“研究生学历,农民工品质”。段永生这样描述他理想中的工作:并不一定非当大学政治教师,但最好收入稳定,属于“脑力劳动”,且“专业对口”,好让自己的所学派上用场。命运也给他带来了希望的曙光。
数天前厦门一所民办学校的负责人特意来面试段永生,之后为段永生发来了聘书。“不少毕业研究生抱怨自己的工资不如农民工,而我愿从农民工做起。”段永生觉得,是他这句话打动了面试他的人。
然而,段永生想了半天,也概括不出到底什么是“农民工品质”?他说:“我遇到夜里摆地摊的,能买就多买一些,东西都不贵,从不还价。心想,家境要是稍微好一点,谁会大冷天夜里摆地摊?我们这样经历的人,能理解人!”
学校负责人说他没有工作经验,让他从辅导员做起,段永生答应了:“我要努力工作和学习,争取早日当上老师。”不过他强调,希望自己不是因为特殊经历找到了工作,而完全是凭自己的本事。
在和老段聊天的过程中,他经常会提到“农家子弟”这个词。“对农家子弟而言,都想通过求学改变命运,但这种改变命运的方法几乎和其他方法一样难。”他说,“虽然很多人觉得考试并不是选拔人的最佳方式;高学历也并不一定代表高能力,但是,这确实是农家子弟改变现状的唯一出路。”
现在段永生最放不下的,是老母亲和儿子。儿子的学习每况愈下,性格内向,还迷上了网络游戏。段永生不打骂孩子,但儿子要辍学外出打工的想法仍然让他气得手直哆嗦:“虽然没有直说,但是从他的话语中我感觉出自己的经历影响了他,他现在觉得读书没什么用。我自己的蹉跎命运,不能再让儿子重演。”(本文人名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