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妇产科医生手记(2012)

2012-11-27刘和霁

天涯 2012年6期
关键词:卫生所小张医院

异常胎位分娩

1974年12月17日,下午,看完最后一个病人,已是5点,晚班的小郭已经接班,我匆匆向大门外走去,我们下班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厂外买菜,然后回家做饭。菜市热闹喧嚣着充满生活气息。我选了一把红菜苔交给菜农过秤。菜农正一边称重一边算钱,突然,我听到有人大喊:“刘医生!刘医生!”焦急着正向菜场奔来,菜场里立即安静下来,有急诊!我顾不上交钱买菜了,撒腿就跑上前去迎她,来人冲过来抓着我的手就跑:“刘医生,快跑!”这是青年女工小张,她气喘吁吁边跑边讲:“我师傅周玉兰生毛毛,脚手全出来了,脑壳卡住吊着出不来,毛毛怕是保不住了,快去救大人。”她语速极快,急切得不容我发问:“班长要她不要上班了,她不听,下午还在上班,4点钟了,说肚子痛,班长要我送她赶快去医院,她不让我送,坚持自己回,还未进家门就破水了,就出来一只脚了。我们都不知道,刚才下班先去她家,还以为她去了医院……我吓坏了,忙跑到卫生所窗外喊你,小郭说你下了班买菜去了……”

即将路过卫生所了,我上气不接下气边跑边朝窗内喊:

“小郭,快带产包、肾上腺素来!”

“7栋,105号。”小张接着喊。

“7栋,105号。”我怕她未听清,大声重复着跑过去了。

此时,7栋前面的地坪里,已经站满了刚下班的男女职工,都在焦急紧张地议论着,见我来到,噪声立止,并即让出一条道来。我急进入室内,室内亦挤满了女职工,我喘息未定,立即卷袖洗手并安慰产妇:“不要怕,配合我。”边吩咐:“留下两人帮忙,其他同志请去门外等。”小郭随后而来,现在的关键是必须立即将嵌顿的儿头娩出,我小心翼翼地将胎儿转体,用“跨马式”手法助产,迅速将儿头娩出。娩出的胎儿没有生命征象:无呼吸,无心跳,全身肌肉瘫软,皮肤苍白,是典型的苍白窒息,比青紫窒息更严重,更难抢救,不可有丝毫迟延,务必争分夺秒全力以赴。我一面吩咐小郭打针,自己立即清理呼吸道,用嘴经导尿管将痰液、羊水、胎粪吸出,边吸边吐,然后拭尽其口鼻,口对口人工呼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三分钟,五分钟……过去了,我一直坚持做人工呼吸,不知过了多久,新生儿出现了第一声微弱的哭声,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哭了出来,心跳恢复,渐渐地脸色转为红润,全身肌肉开始动弹,生命体征全部出现,新生儿得救了!

紧接着处理脐带,消毒结扎用敷料包裹,交小郭为其穿衣打包,我赶紧帮产妇娩出胎盘,检查胎盘是否完整,不能有残留,了解子宫收缩情况,双手握住子宫为其按摩帮助收缩,防止因分娩时间过长,宫缩乏力引发产后大出血,预防产后感染……

产妇露出了疲惫的笑容,流出了欣喜的泪水,刚才是紧张抢救中的全场肃静,此时屋里的气氛一下变得轻松欢愉起来,都松了一口气了,婴儿的哭声与室内的笑声传出,门外一片躁动,听得出是大家在获知抢救成功后正高兴地议论着散去。我却突然双腿发软站立不住了,我不想让大家看出来,下意识地用手撑着床边坐了下来。刚才这300多米的急跑冲刺以及面对死亡全身心与死神紧张搏斗的抢救过程似乎耗尽了我的精力。我突然疲惫至极,经过几分钟的静心定神,精神完全放松后,我恢复了体力站了起来。仔细观察了新生儿和产妇的情况,确信母子均已转危为安。我吩咐产妇和她丈夫杜师傅:“好好休息,不要动毛毛,晚上我再来看望。”

我走出门,屋外地坪上已空无一人。各家都在准备或进食晚餐了,我记起我是要买菜的,还得去菜场,也许还有一些最后未能卖出的青菜在等着我。孩子们早已放学。老伴也应该到家了,他每天上下班都要步行一个多小时,我们家今天的晚餐也只是晚了一个多小时而已!真值!我内心充满愉悦,脚步也轻快起来。

晚餐后已是九点多了,我去卫生所取血压计、听诊器、体温计等要去看望产妇与新生儿。

小郭看着我:“刚才好惊险啊!”她还在亢奋中,显得情绪激动,问我:“你想过没有?这孩子能救活吗?”

“没有想过,顾不上。思想精力完全集中在抢救上,高度紧张。”

“你以前见过这种难产吗?”

“没见过,但书上有。我是在书上看到过,在山区我处理过一例横位难产。”我回忆当时情景:“一边跑一边听小张说身子全出来了,脑壳卡住,这情况太意外太紧急了,我紧张思考着足先露的分娩与助产方式,所以边跑边喊你带肾上腺素来,思想上已经在积极准备展开抢救了。因此,整个过程能沉着在胸,紧张有序,一环扣一环,是已有的知识储备和经验的有效应用过程。现在担心的是产妇可能感染及新生儿窒息时间过长可能引起后遗症的预防措施了,我现在得去作些观察与处理。”我停了停:“谢谢你帮我,你来得真快。”

“我一看到小张急跑着找你,就知道一定有紧急情况,就做了出诊准备了。”又说:“我从没见过这种场面,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我们在场的人都没想到,这孩子还能救活。”她说。

“也就是坚持了人工呼吸,每个步骤都准确紧张有序,没有耽误一秒钟。”我俩会心地笑了。

情况比预想的要好,新生儿体温正常,心率146次/分,呼吸38次/分,皮肤红润,正处在安静睡眠中。产妇已进食,心情愉快,血压正常,子宫收缩情况良好。我心里很高兴,将产褥期注意事项、新生儿护理方法及着重要注意的几点详细交代了,鼓励母乳喂养,教给了乳房按摩与卫生,开了处方,说:“我明天再来看你们。有事可随时叫我。”

这时一位老人拦住了我:“谢谢你救了他们母子。”她脸上流露着真诚与愧色。杜师傅忙介绍:“这是我母亲,孩子的奶奶。”

我忙说:“不用谢。我是医生嘛,应该的。你们真好,有奶奶帮着照顾月婆子与毛毛。老人经验丰富,你们会要轻松许多。”

谁知这几句话竟让这位奶奶流出了羞愧的眼泪:“你快别说了,都怪我。我在农村当了十多年接生员了,媳妇生孩子,我大包大揽说我来接生,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从来没见过,只得把毛毛的脚、身子、手慢慢地接了出来,却怎么也不能把脑壳接出来,眼看毛毛的身子由粉红变青紫又变得寡白了,脚、手刚出来时还弯,还能动,后来就不动了,变得瘫软了,我想到孩子坏了,没救了,大人也危险了,急得哭了,完全没了主意。”她眼泪管不住地流了出来。

“你来时,她一直躲在厨房里哭。”杜师傅不好意思地说。

原来如此!

她未能在产前查出是臀位并予以矫正或另选产式(手术产),分娩发动后又采取了错误的方法:一足先露应堵而不是牵出,要等待宫颈口开大开全方可助产,而儿头的娩出最是关键。既然是处在第一线的农村接生员,我就有必要与她作些交流,尤其是产前检查与异常胎位的纠正及分娩时的处理,此是后话了。

这个男孩的抢救成功,确是奇迹。经长期观察了解,也没有因缺氧而发生脑瘫、智障、残疾等后遗症。孩子正常发育,健康成长,上学成绩也不错,成年后一直在企业工作,已娶妻生子,儿子也已10岁了,健康活泼。

产后大出血导致“席汉氏综合症”

我厂有位工程师姓林,湖南大学毕业的,韶山人,性格坦率、豪爽、风趣,乐于助人,且非常健谈。因体形稍胖,“胖子”之绰号全厂皆知。他的右小腿在一次交通事故中骨折,一直钉着钢板。有时会来卫生所取点伤湿膏之类的外用药,卫生所有事,他也是“有求必应”,是卫生所极为欢迎的人物。一种市场无货的又长又粗的埋线疗法用的弧形钢针,请他设计并精心制作出来非常好用,他无偿长期供应着,所以,他和卫生所的医务人员都很熟悉,他一来,笑话啦,轶闻趣事啦,厂里新闻啦,国家大事啦……真是谈笑风生,卫生所的气氛也就顿时变得活泼热闹起来,我在待人接物方面很笨拙、拘谨、不善言谈,虽彼此认识,却只是点头之交。

1981年秋天的一天,林工来到卫生所,在我诊室的桌旁坐下,一本正经地开口了:

“刘大夫,要请你看病。”

“好的。哪里不舒服?”我问。

“是我妹妹,闭经。看过很多医院,湘潭市的医院也看过,还去长沙湘雅医院看过,许多年了,都说不清是什么病,总治不好。她一天天日渐衰弱,二十多岁的人,像是缩了进去似的,矮了许多,显得非常苍老,像个老太婆了。”他简短地做了介绍。

我沉思:闭经只是疾病表现的一个症候,原因很复杂。原发性?继发性?内分泌问题?历来的月经情况如何?婚育情况如何?患过什么病?心理情况精神状态又如何?……我需要询问病史并做些必要的检查。

“我要和她细谈,要她自己来,带病历。”我说。

“对,对,女同胞的事情我还真说不清楚,只知道患病多年,四处求医,全无疗效。我带信回去了,要她过来找你看看,她已经来了,我去叫她。”

我点点头。他走了,我接着看别的病人。

看完最后一个病人,见在待诊的长椅上,还坐着两位妇女,一个笑眯眯地望着我,显然是林工的妻子,另一个低着头,萎靡不振的样子,这应该就是我的病人了。我瞥见林工在窗外朝我笑笑,便得到确认,忙招呼他俩坐到我身旁,仔细观察和询问起来。

林妹妹叫林咏梅,1953年出生,住楠竹山附近,28岁的女青年,正是青春好年华,眼前却是一副未老先衰的模样,容颜憔悴,表情淡漠,不主动说话,问一句答一句,缓慢,还显得迟钝,面色枯黄,皮肤干燥,头发稀少无光泽,人很消瘦,软弱无力,给我一个风吹得倒的林黛玉形象。从她简短的答话,和林夫人的叙述中,得知她从13岁月经初潮,一直到结婚生子,一切正常。在农村,她是个强劳动力,田里土里的功夫,家务事样样能干,不知疲倦。林工的妻子当年是农村户口,他们有两个儿子,因为林工的身体情况,她和孩子一直住在工厂里,这个妹妹能从韶山挑着100斤大米行走九十多里路送到哥嫂家,至于送些其他物品食品更是经常的事。她给人的印象是身体健壮,而且能吃苦耐劳。

问题出在分娩时。

林妹妹18岁结婚,婚后不久就怀孕了,因为年轻不太懂得保护,第一胎在三个多月时流产了,流产后不久第二次怀孕,孕期平安,一切正常。20岁那年顺利产下一正常男婴,活存,但胎盘迟迟不下,导致大出血,接生员及全家人都惊慌失措。邻里多人相帮,立即扎了一个担架,火速抬至十里外的江南机器厂的职工医院抢救。此时,林妹妹已经因大出血处于休克状态,昏迷不醒。

江南机器厂是湘潭六大厂矿之一,一座归中央×机部直接管辖的著名的大型军工厂,职工医院规模不小,条件不错。他们当即进行紧急手术,迅速将胎盘剥离取出,并采取了止血输液等措施,大约10个小时后患者苏醒过来,林妹妹得救了。

产后无奶,闭经。一年两年……仍不见恢复月经。林妹妹则自产后起,即百病缠身,身体日渐衰弱,进食少,懒得言语,气息低微,完全丧失了劳动能力,三天两头往医院送,发热腹泻感冒轮着来,又总是畏寒,四肢冰凉,棉衣服要穿到大夏天才能脱……

最近的最方便的还是江南职工医院,经常去,每次也总是对症处理,头痛医头,脚痛医脚,“感冒”、“重感冒”、“流感”、“急性肠炎”、“慢性肠炎”、“发热待查”……“诊断”、“印象”及治疗措施在门诊病历本上如狂草般写了一页又一页,对“闭经×年”的诉说则一概只写不顾,总是放置一边,未作探讨,不予深究,只着眼于当下的症状与处理。但病人自己则总是以“闭经×年”为主诉,她认为自己是因为闭经才病的,赴湘潭市医院及长沙的湖医附二医院妇产科看病,都是看闭经,也都问了病史,作了检查,验了血,但都没明确诊断。还多次找中医看过,吃了不少中药进行调理补血等,各院的诊断则大体相似,“继发性闭经”、“闭经原因待查”、“慢性肝炎”……中医则“萎黄病”、“肝肾阳虚”、“脾胃虚寒”、“阴阳失调”、“气血虚弱”……

我边问边做检查:体温35.6度,血压70/50mmHg,脉搏50-58次/分,贫血貌,表情冷淡,下肢轻度浮肿,皮肤弹性差,腋毛等均已脱尽,乳房外生殖器子宫均已萎缩。

病史长,表现庞杂,涉及范围广,各个症状之间似乎没有关联,但诊断学上是不能以症状作为病名的,应尽量用一个病名来解释它的全部症状。林妹妹的病与产后大出血直接关联,于是,问题直指内分泌系统的统帅部。

席汉氏综合症(sheehan sgndrom)!1939年由席汉氏首先发现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国内中文名:垂体前叶功能减退症候群。

这才是正确诊断,才能解释林妹妹所患疾病的发生、发展及全部症状。

此病临床罕见。但所有《妇产科学》都有对它的论述,我也只在书上读过,因为产妇大都在出血休克时即已死亡,侥幸活下来的也多在半年内去世,偶有个别病例又常被误诊,所以对此病的发现与报道也就极为罕见。

脑垂体是有冕之王,全身内分泌系统的统帅,有“垂体王”、“激素王”之称谓,垂体前叶分泌着极为重要的各种“促X腺激素”,如“促性腺激素”、“促甲状腺素”、“促肾上腺皮质激素”、“生乳激素”……等等,是生命赖以正常发育成长壮大,并维持下去的重要物质。产后大出血,垂体因缺血而坏死,各种促X腺激素分泌大量减少甚至缺如,最高统帅部停止发布指令,下属的内分泌腺不再分泌各种激素,腺体亦逐渐萎缩,从而引起一系列生命征象严重减退的症状。林妹妹具有垂体前叶坏死的病因,发病机制和全部症状特征,竟能如此顽强地活下来,真是奇迹啊,可见她生命力的强大,而潜意识中她又能觉出病的根源与闭经有关,她不懂内分泌是什么,但坚持提问,为什么闭经,坚持要治疗闭经。林工代为表达的“主诉”亦直接指向“闭经”。

诊断很明确,这个病例太典型了,林妹妹八年来没能得到正确诊断与及时治疗,乃至疾病环生,机体功能逐渐丧失,已出现垂体功能减退危象,进入全面衰老状态。

林工进来了,我从抽屉拿出《妇产科学》,翻到席汉氏综合症,指出:“就是这个病,你看看书,就明白了。”

必须用激素替代疗法,才能减轻症状,恢复体力,制止和预防垂体前叶功能减退危象的继续发生。

我为她补充雌、孕激素,行人工周期疗法,补充甲状腺素、强的松类激素,开了辅助气血精津补养的中药处方,一个月的用量,也就10多元钱。

一个月后,她来了,笑着,人也精神起来,带些羞涩地低声告诉我来了月经,量少,只一天就没了,体力与食欲均已明显好转,也没再感冒腹泻了,我又给她开了一个月的药,嘱咐她继续用药,不能停,韶山医院如有药,也可以在当地买。

半年后再见到她时,已是一精神焕发之青春少妇,脸色红润,步履欢快,生动鲜活,精力充沛。她告诉我,月经量多了些,可持续2-3天,除料理家务外,地里的活也是自己做了,说“坐不住了,愿意干活”,身体已明显健壮起来。丈夫本是木匠,手艺很好,这些年来因为妻子的病一直在家精心照顾她,打理家务及田里土里的生产,木工活也就搁了下来,现在他又能外出做手艺了,全家都很高兴。

临走又轻声问我,我还能生孩子吗?

能生孩子了,病就完全好了。当年她产后休克时能及时输血,以后又能早些明确诊断及时治疗,使坏死组织通过代偿恢复功能,预后就会要好得多,现在只是靠外来激素支撑,必须等待自身内分泌系统恢复功能,才可能逐步撤出激素的服用,这会很难。孕育是一个很复杂的过程,卵巢要恢复排卵,子宫也要恢复到正常大小,胚胎才能着床发育成长,她的情况可能要长期靠口服激素支撑了。

以后从林工处得知她一直在用药,维持着正常身体状况,从事田间与家务劳动,精神状态心情也都很好。

胎盘滞留

1969年4月24日,浏阳,革命老区。

我走在山中的小路上,同行的是小彭,大队赤脚医生,他邀我去看病人,边走边介绍情况,正说着,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和呼唤声,我停步聆听,“老刘,老刘,请等等。”分明是叫我,我下放农村劳动,来此已十多天,这里的乡亲们都叫我“老刘”。我转身迎去,认出是向阳大队书记老郭,刚来时见过面。

“听大嫂说,你出诊了。但未走远。”他问小彭:“你带老刘要去谁家?”小彭回答后,他转向我:“他这不急。先去看看山坡队小张婆娘王菊花,她只剩一口气了。”

“什么情况?”我忙问。

“生毛毛十天了,胞衣不下,血都流尽了,这么多天不省人事,却没断气。”

胎盘滞留!十天了!人还活着?!

“快带路。”我朝来路走去。翻过两个山头,将近20里路。他紧跟着我,小彭垫后。

老郭边走边介绍情况:

“小张家住在深山坳里,生产队长见他上十天未出工了,估算着王菊花可能生毛毛了,就去他家看望,一进屋就蒙了,只见小张傻呆呆地坐着,欲哭无泪,两个大点的孩子喊饿,刚生的毛毛哭声微弱,嘶哑,王菊花躺在床上毫无血色,完全脱了人形。说是胞衣至今未下,一直昏迷不醒、滴水未进,生产队长忙找到我,我叫他赶快到大队部支点钱去供销社买些红糖送去,我就来找你了。”

崎岖狭小的山间小道,上山下岭弯弯曲曲,我们是急行军速度,连奔带走,我里面的衣服都汗湿了。

终于看到了半山腰那万绿丛中半遮半掩的小茅屋,沿着盘旋的小路进到屋内。只见产妇僵硬地平躺在床,面色死灰,气息细若游丝,心跳缓慢微弱,处于深度昏迷中,生命已悬于一线。我检查腹部,宫底高度因宫体的柔软乏力而边界不清,我轻轻按摩子宫,阴道立刻流出黑色带渣的液体来,恶臭,臭气迅速扩散至整个室内,老郭小彭小张及孩子们本能地立刻退至室外,我一阵恶心眩晕也随后退至门外蹲下干呕不止,好一阵后缓过气来立即商量怎么办:她需要输血输液抗感染,宫腔需行清理术甚至子宫切除,区医院治不了,至少要去县医院。

“哪也不去。一动就会断气。”小张坚决反对,满脸怒容。

她能坚持到现在,怎能见死不救!我入室再揉子宫,又流出黑色带渣的恶臭液体,味极难闻。

怎么办?

我考虑小张的意见,尽量少花钱,但决不放弃挽救机会:“派人去区医院买药借器械,就在家治疗。”我征求他们的意见。

“已经救不了了,还要我欠一身债!”小张又否定了。

“她还有气,医生也来了,总得尽力救人,你为啥子不肯?”老郭生气地瞪着他,声色俱厉,小张低下头来,不再说话。

我没有救活她的把握,但必须尽力:“去区医院多远?可否派一强劳力赶去借器械买药回来,大队借点钱?”我向老郭建议。

老郭满口答应,他们商量着挑选了一位“健步如飞”的年轻人,我考虑到小张的心态及经济情况,定下尽量少花钱,但积极救治的方针。先买液体四瓶,最便宜的油剂青霉素一瓶,共需三元多。输液用具及宫腔清理器械则借用我写了字条交给老郭。

“医院会借吗?需带多少钱?”老郭问我。

“能借到,找院长妇产科医生都行。大队先借十元吧。”我知道大队也缺钱,小心谨慎地提了个数目。

老郭拿了字条,飞快下山去了。我继续间歇着为她轻揉宫体,促使子宫收缩,排出已经腐臭的胎盘残渣。也充分利用这段等候的时间,向小彭详细讲解孕育产的生理解剖知识并以此病例为教材讲述其发病机制与当前所能采取的挽救治疗措施……我迫切地向他传授知识与技能,希望他能在实践中学习提高,山区太需要具有真才实学的全科医生了。

去区医院往返60多里,派出的人四个小时即赶回来了:“很顺利。医院的人认识你。”他满身是汗,很兴奋。我赶紧接过药品与器械,顾不上多说:“谢谢你,辛苦了,快喝口水休息一下。”他说:“不喝水,有事再叫我。”一转身已经下山了。

赶紧为患者输液使用抗菌素,外阴清洗消毒后立即作宫腔清理手术,用刮匙将腐烂了的胎盘碎渣逐一轻轻带出,极难忍受的恶臭袭来,小彭走开了,小张带着孩子们出屋了,我阵阵恶心眩晕也只得不时停下操作到室外通风换气,操作间歇进行着,动作则格外小心轻揉(柔),我担心这已经感染的子宫会一碰就穿孔。指望一次手术就清理干净是不可能了。我适时终止操作,将器械洗净,拟明日煮沸消毒后再作第二次清宫术。

山里天黑得早,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了,老郭来了,叫我们去他家吃饭,我毫无饥饿感,根本没有食欲,我让小彭回家,明早再来,我今晚在小张家留守观察病情,老郭坚持要我去他家进食与休息,说夜里很冷,小张也要我去书记家,输液已完,我再接上一瓶葡萄糖盐水,速度调得很慢,吩咐小张一些注意事项就随老郭去了他家。

去老郭家约二里多山路,太阳落山后,山里立刻变得阴暗,四月的天气晚风吹来,我感到寒冷和极度疲劳,郭嫂准备的饭菜已上桌了,但我完全不思饮食,恶心欲呕,我说:“不想吃,要睡。”老郭想了想说:“你今天太累了,那气味也实在难闻。”就要郭嫂引我进了他们女儿的房间上床睡了。

醒来时天色已亮,我发现自己只脱了鞋子即和衣而卧,旁边躺着的两个女孩仍在甜睡中,我轻轻下了床,郭嫂已在生火烧水了,老郭也正穿衣起床,我走到屋外对跟出来的老郭说:“我去看病人。”老郭说:“我也去。”就踏着昨晚来时的小路走去。

抵达时,小张立即开门,迎着我们,脸上露出笑意:“她睁开眼睛了”。

“醒了?什么时候?”我惊喜交加。

“刚才,我给她洗脸时。”小张笑着,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太高兴了,一步跨到床前,病人安静地躺着,呼吸心跳都明显好转,显然,仍在极度衰弱中。

我内心的喜悦无法形容,老郭则沉思着口中念念有词:“起死回生!起死回生!”

我接上一瓶液体继续输液,将清宫器械煮沸消毒过,再一次为她作宫腔清理,腐败的胎盘残渣依然恶臭,但充满希望与信心的美好心态似乎将臭气冲淡了一些。不再那么恶心干呕难以忍受了,我坚持着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宫腔,将恶臭的残渣一点点地清除出来,同时,在腹部轻轻按摩宫体促其收缩,宫体硬度增强,宫底已降至脐上一指,子宫收缩情况明显好转。在为其做宫体按摩时,患者脸上有了皱眉的表情,未打针的右手伸过来企图阻止我:她有了苏醒的明显反应。

我嘱小张喂她红糖水或米粥,小张轻声呼唤她,一小匙喂下去,她有了吞咽动作,慢慢喂了小半碗,她摇摇头:不喝了。

病情迅速向好的方向发展,太意外了,我心中狂喜:病人大有希望!

老郭说:“你婆娘回来了,好好照顾她。”小张点点头,眼睛湿了。

老郭很忙。一个大队,零零散散地,这个山坳那个坡地,东一家西一家的住着,他要安排与照顾生产生活各方面的事,这个病人可以放心了,他得走了,我送他到门外并报餐:告诉嫂子,煮我的饭。他立刻高兴地说:“当然,当然,昨天饿了一天了,你一定得吃饭了。”

午饭后,我回到小张家,病人进了些米汤,菜汁,小彭下午2点多才到,我指点他做身体例行检查并与昨天对比,手把手纠正他那些不规范的操作,教他触摸子宫底高度,体验子宫硬度以了解宫缩情况,并进而了解整个病情的进展,分别时我要他明天早点来。

第三天上午,液体已用完,病人半坐靠在床头,进食量大了些,血压仍低,宫底已降至脐下一指,显示宫缩良好,恶露仍是黑臭,主为液体,不见残渣了,小张不肯继续买药了,我只得提出用中药针灸,他连忙点头说他可以在山里寻中草药,家里也还有些干货,我看了他储存的黄柏、黄芩、银花,提到当归、川芎、党参、黄芪、益母草……他说都认识,山里都有。谈话中发现他有些民间关于产后调养方面的中草药知识,即写了几味中药要他配好煎化喂下去。又讲了饮食调理,并针刺了几个穴位,遂将器械收好包上嘱交老郭派人送回医院,有事随时来找我。

每日看病出诊难得抽空,小张也没来找我,他怕欠账不肯花钱有点过分,我心里总放不下,已经过了一个半月了,我趁着去山坡队出诊的机会拐了个弯去了他家,患者竟然坐在灶下生火,见到我满脸笑容地起身要为我搬凳倒水,她精神食欲均明显恢复,检查时子宫已进入盆腔,腹部摸不到了。恶露仍未完全排尽但量已极少了,小张显然是在附近干活,说看见我来了忙回家来,他掩不住内心的高兴,喜笑颜开,说:“药费还不到四元钱,老郭说你治病不收费的。”

五个月后再碰到老郭时,他说王菊花已痊愈,像没病过一样参与各项劳动了,毛毛也长得好。当时以及42年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仍是为这生命的奇迹惊叹不已,26岁的王菊花不只是顽强地活了下来,甚至没有留下后遗症。我想到那座大山,那茂密的莽莽森林,物种丰富的树木花草和种类繁多的飞禽走兽们共同生活的美妙王国,多么舒畅惬意的环境,她生活在一个大氧吧里,每日进行着森林浴、阳光浴,定是大山林中那不断向她输送着的清新空气将她紧紧拽住,即使仅一息尚存仍极力挽留着她那年轻美丽的生命。

过期妊娠

1982年12月30日,要过元旦了,我轮休一天,骑车上街购物。刚出厂门,即被拦住,这是青年工人罗大雷,我下了车,问:“有事吗?”他说他爱人要生毛毛了,要在厂里生。

“厂里没条件,早已不接生了,必须去医院。”我急着要走,抬腿上车,他又拦住我:

“不想去医院。”

“为什么?”

他低头不语。我见他旁边站着位孕妇,没见过,个儿较高,面貌清秀,虽然怀着孕,身材仍显高挑。

“什么时候娶了位漂亮姑娘,要当父亲了,我还不知道啊。”我笑着看她,问:“检查过吗?预产期是什么时候?”

她摇头,不言语。

“怎么,没做过产前检查?你们太大意了,对自己对毛毛也太不负责任了!”我只得调转车头:“去卫生所,我给你检查一下。”

孕妇身体健康,血压、体重、骨盆各径线均在正常范围内,胎位正常,胎儿较大,已有38孕周了。我为她填写了一本《围产期保健手册》,记录了检查所见,嘱一周后去医院门诊检查。即将临产,每周要检查一次,如出现分娩先兆,就赶快去医院。

过了约20天,我看见他俩在卫生所门外经过,女方仍挺着个大肚子,我忙叫住他们:

“还没生?去医院检查了吗?预产期过了,还在优哉游哉啊,快进来让我看看。”检查结果都还正常。

“必须去医院。”我语气严肃认真:“过期妊娠是很麻烦的,胎盘老化,供血不足,胎儿可能出现宫内窒息,胎儿颅骨会钙化,分娩时不能重叠变形,娩出不易,羊水已经很少了,不利于分娩……”我用很通俗的话解释给他们听,“从检查看,胎儿头颅很大。”我望着小罗,“像你,虎头虎脑,长得又胖。”小罗个儿约1.75米,虎背熊腰,非常壮实的体魄。

“像个男孩。”我凭经验判断性别,喜欢生男孩的人多,我是想引起他们的重视,“现在就回家准备,带洗漱用品卫生纸换洗内衣毛毛衣服等,医院会要使用催产素或作剖宫产了。”我催他们快走。

我做了检查又说了一大堆话,他俩竟没有搭过腔,只是听着,配合着检查,然后走了。

1983年3月12日晚上11点,我正睡得香,有人敲门:“刘医生,我爱人肚子痛。”

睡眠中没辨出声音来,开门一看,是小罗。

“什么时候生的?肚子怎么痛的?”我以为她是产褥期不适或手术后伤口痛。

“一阵一阵痛,怕是要生了。”他回答。

“还没生?你们没去医院?”我大惊:“赶快去医院。卫生所楼梯下面有担架车,你推着送去,要抓紧时间。”

他不言语,只是站着不动。

我着急了:“她在哪里?我帮你去推车。”我动身下楼去卫生所,想帮他把孕妇扶上担架车送去医院,他跟在我后面:“她在卫生所门口。”

孕妇靠在卫生所门口的柱子旁,我扶她进了卫生所在诊断床上躺下,听了胎心做了肛查:“宫口开了一指多,还来得及,快去医院吧。”我去推担架车了,他俩站着不动。

“快回家拿床被子来,垫半边盖半边,将准备好的东西带上。”

“我们不去医院,要在厂里生。”他终于说话了,而且声音很高,态度很坚决。

我怔住了,几次和他们说的话,全是耳旁风?我也提高了声音:

“这里没有条件,你们是过期妊娠,还是巨大胎儿,我接不了,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出了事我要坐班房。”

“我们第一个女孩是在医院生的,一切正常,毛毛也不大,死了,再也不想去了。”他大声地悲愤地“抗议”着。

有这种事?!我只听说电工黎小云在医院生第二胎,胎儿一切正常,分娩时胎位正常,手却折断了,死在医院,但不知道他俩也遇到过这种不幸。产生了这么严重的心理障碍!以致不敢分娩抑制分娩导致过期妊娠达四周之久!他要能早点说出,我会问清情况做些抚慰疏导工作,现在,去市二院或湘江对岸的妇幼保健院吧。

“那就换个医院。”我继续催促着。

他俩不说话,只是站着不动。

孕妇阵痛发作,刚才在诊断床上已发作过一次了,她表情痛苦,脸上肌肉扭曲,上身下倾用手摸腹部,但未喊叫未呻吟。

“你扶着她,替她按摩腹部。”我对小罗说。

我上楼去开手术室的门,我怎么会去开手术室的门呢?这不就是答应留下他们吗?明摆着的是:过期妊娠,巨大胎儿都是手术适应症,必须在有条件的大医院行剖宫产才能保证安全,我凭什么铤而走险,出了问题怎么办?出问题就会是大问题。我将无法辩解地会把牢底坐穿。

但我好像完全忘了我的“脚踏两院(法院、医院)”的职业风险,只是看到孕妇阵痛发作感同身受,同情心油然而生,他们无法摆脱的重大心理障碍也让我两难,我真是自不量力,自讨苦吃啊,但我已经把他们引进手术室孕妇也已经躺在手术床上了。

早春的深夜依然寒冷,我思想上非常紧张、惶恐,我必须想到各种可能,做好应对准备,一定要沉着冷静!

先生火。我找些木炭在电炉子上烧红再移到火盆里,屋子里有了一盆红红的木炭火,顿时有了温暖的感觉。

前几年,我曾经因陋就简谨慎小心地为数十名女职工助产。调来工厂后缝了几块布,准备了几件器械凑成了产包,原只是应对可能出现的急产。自从为周某某母子的难产胎儿苍白窒息实施成功抢救以后,正值生育高峰期的女职工竟大都以各种借口选择了留厂分娩。中型国企的小小卫生所,不授予产科资格,不给出生证,不让购买麦角等产科用药,也没有具有助产技能的助手,历来只处理一般常见病,小伤小病。凡疑难病,重危急症及专科疾患均直接去医院诊治。我也并非妇产科专科医生,只是对各科的基本知识技能掌握得较为扎实而已。女职工愿留厂分娩,是图在家舒适安静方便,免去了去医院的许多劳累、周折,又省钱。生育高峰过后我们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对全厂育龄妇女进行了计划生育手术,凡两胎以上有的还只是独生子女在自愿的原则上都做了绝育手术,几年来已不再有人生孩子了。今晚,遇上这对夫妇,真是强人所难,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紧张与重负。

孕妇的阵痛变得规律了,发作时间延长,间歇时间愈见短暂,肛诊得知:宫颈口已开四指。

我要为产妇做消毒准备然后穿消毒衣戴手套了。这是第二胎产程进展会要快些,深夜了,找谁当助手?戴医生说过:有生孩子的叫她,我对小罗说:“去请戴医生来,她住15栋304号。”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我向戴医生介绍了孕妇分娩的风险。可能要做会阴斜切,使用儿头吸引器,要做新生儿窒息的抢救准备,如果宫颈口或会阴撕裂,可能引起大出血……在我带上手套后,她必须随时听取胎心并关注产妇情况。

戴医生没有觉察到我的异样,见我冷静、沉着,她也就是平常态度:不就是生毛毛吗!

我至今无法回忆那个夜晚。我精神太紧张,太专注,心里眼里只有产妇,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了头部,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双手了,我必须密切观察产程进展情况,确切掌握儿头通过子宫颈口及阴道的最佳时机,教产妇调整好呼吸配合产程适时用力,我右手保护会阴,左手将这个巨大的胎儿从母腹中拽了出来……当我处理好脐带、胎盘也完整娩出最后检查宫颈口及会阴均完好无损后,已是耗尽精力全身瘫软进入无意识状态了,恍惚听戴医生在说:“我饿坏了。”我却意识模糊,答不出话来了。

天已大亮。

下午去家里做产后访视,为母子检查身体,小罗喜滋滋地告诉我:“将毛毛过称了,体重13斤半。”我只是点了点头,仍在极度疲劳中。

世界医学关于巨大胎儿的定义是:出生时体重超过4000克,《健康报》上报道过,有5000至6000克的巨大胎儿经剖宫手术成功分娩的消息。2012年3月13日《参考消息》报道美国加州妇女杰登·西格勒于3月8日在三诚医疗中心经剖宫手术产下一巨型男婴,体重达13磅14盎司(约合6.3公斤)。这个胎儿娩出时体重13斤半(合6.75公斤),未经手术,属自然分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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