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有棵古茶树

张中平

命悬一树

“做人的最大悲哀莫过于人在天堂，钱在银行。”这话送给天星集团董事长陆天，倒挺合适。要问陆天银行里有多少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官方对天星的品牌估价就有二十多个亿；而要问陆天离天堂有多近，他倒是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想来，陆天的身价是拿自己的命换来的。年轻的时候父亲要他子承父业，从事植物学研究，他偏不，他迷上了化学，实验室里那些未知的化合物刺鼻的气味，严重损伤了他年轻的身体。经过努力他终于研制出了一种新的抗癌物质，并申请了专利，又创办了工厂，几经打拼，他将原来几个人的小厂，发展成为国内制药行业的龙头企业，并成功上市。然而上市的锣声刚刚敲过，还未来得及庆祝，他却病倒了，被查出是肺癌晚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拼着性命发明出来的抗癌新药，对他的病却毫无疗效。国际国内的名医大家也请到了，可每个人看了都摇头，给出的结论惊人的一致：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活头。

陆天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世界上最好的医院里等死。这时，他想起了他的家族遗传病史，他父亲年轻时就得过肺病，而且非常严重。

陆天的父亲陆慕羽生前是省农大植物系的知名教授，也是国内外著名的茶叶专家，他得肺病的时候正值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当时他已被内定为反动学术权威、右派，组织上只是看他病得厉害，又怕他那个病会传染，才同意他下放到农村的请求。于是，陆慕羽来到江南的一个叫大山村的地方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陆慕羽告诉儿子，他之所以去那么一个地方，是因为经他长期的研究，那地方的气候和土壤条件特别适合优质茶叶的生长，宋朝的时候，全国名茶三十七种，其中的“仙芝”和“嫩蕊”就产自这一地区。更主要的是，那地方交通不便，和外界只有一条唐朝乾宁年间修的古道相通，信息闭塞，连个广播都没有，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运动。

人们认为陆慕羽再也回不来了，家人也随时准备去山里寻尸。然而三年之后，当运动结束的时候，他健健康康地回到了省城。

陆慕羽不止一次地告诉儿子，他能生还，是因为他发现了大山村里的一棵古老的茶树。

当年陆慕羽到了大山村，村民们只当他是城里高等学府来的教书先生，尊崇备至，待他的病稍有好转，就请他在村小学给学生们上课。课余时间，他就满山地转悠，发现了很多珍稀植物品种，而最让他兴奋的，是发现了在村小学的后山上，有一棵有两千多年树龄的古茶树。

在陆慕羽的描述中，那棵古老的茶树顶天立地，遮天蔽日，是所有茶树中的传奇。陆慕羽就是用那棵茶树上的叶片，制成茶叶，喝了三年，顿顿不离，三年后，他的肺病不治自愈。

陆天记得，父亲回城后，将带回的那棵古茶树上的叶片让自己做过理化实验，结果表明，叶片中硒的含量竟然有普通茶叶数十倍之多。这让陆慕羽更坚信了那棵古茶树的神奇，因此坚持让儿子像他一样，从事植物学研究，还说要带儿子一起再回到大山村，帮助那里的人们发展茶业。

陆天想对父亲说，要是听了他的话，说不定自己不会这么早就要离开人世。遗憾的是，父亲回来不久，就在一场车祸中罹难。父亲虽然不在了，可是，要是那棵神奇的古茶树还在，能不能也让自己起死回生？

立字为据

再说千里之外，江南的崇山峻岭之中，大山村已经静静地存在了几千年。这一天，村里破天荒地收到了一封省城来信。

村长郑德小心翼翼地将信拆开。信上自我介绍说，自己叫陆天，父亲叫陆慕羽，是省农大的教授，30多年前，下放在大山村。当时他父亲得了非常严重的肺病，是大山村小学后山上的一棵老茶树，救了他父亲的命。现在他得了和父亲同样的病，希望也能和父亲一样，在村里住段时间，让那棵老茶树，帮助自己治病。如果真的有效，他愿意无偿给村里捐上一百万。

村长郑德五十多岁了，三十多年前，他还是个二十刚出头的毛头小伙，不过他记起了陆天的父亲陆慕羽，还记起了陆慕羽手把手教过村里人制作茶叶，现在村里的制茶手艺，就是陆慕羽那时候教授的。虽然村里的主要收入来源就是茶叶，但由于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再好的茶叶也卖不上好价钱。因此村委会一直就想修一条通往山外的公路。有了公路，茶叶就能很方便地运出去，买茶的人也能很方便地进来，茶叶自然就能卖个好价钱。还有野菜、竹木等山货想卖出去，也就不用肩挑手提那么辛苦地走山道，山里的孩子们也能有更多的机会出去见见世面。可是修路要钱，这么多年，村里就是因为筹不齐钱，结果山还是那座山，路还是那条路。到了郑德这里，也曾发誓一定要在自己的任上将公路修通，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钱，再怎么发誓也没有用。

现在一下冒出来个一百万，由不得郑德不激动。郑德没来得及将信看完，就向村小学的后山上跑去。

不错，那棵四五个人才合抱得过来的老茶树，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只是那棵神奇的老茶树早已经枯死了，上面再也长不出半片茶叶，倒是葱葱郁郁地缠满了绿色的藤萝。

郑德不死心，又在周围找了又找，希望能够找到差不多大小的茶树，可是连茶树的影子也没找到。

到了晚上，郑德将村里几个管事的干部召在了一起，商量怎么给老陆的儿子回信。

会计老王说，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说老茶树不在了，赶紧去医院吧，省得人家大老远跑来，耽误了治疗。

老王也是村里唯一的赤脚医生，当年就是他看陆慕羽的病，他自然知道那个病的凶险。

妇女主任阿秀说，人家信上说了，医院治不好才来我们村的，要是断了人家的希望，说不定会走得更快一点。

民兵营长阿勇也说，阿秀说得对，不能断了人家的希望，何况我们还想着他能给我们捐那一百万呢。有了那一百万，通到村外的公路也就有了希望。

郑德骂道，没出息，就知道惦记那一百万。一百万只够买炸药的钱，要把路给通了还远着呢。老王你现在写信，问问人家能不能再多捐一点，比如说三百万，而且要签协议。我记得老陆临走时，说要回村里来帮我们发展茶业的，来了没有？空口无凭，要立字为据！

老王说，村长啊，这好吗？树都没了，还想着钱，想着钱不说，还嫌少了。你往脑门上摸摸，发烧不？

阿勇也担心，说，也是，人来了，到哪找树去？

阿秀苦着脸说，要是骗了人家，会被骂死的。

郑德却笑了，说，我是有点发烧，要知道，这机会千载难逢啊。只要能修通公路，我倒不在乎别人怎么去骂。好啦，都别说了，老王你赶紧写信，先看看人家有没有诚意再说。

老王只好按照村长的意思将信写好，第二天一早让阿秀送到了乡邮电所。

大山村很快收到了来自陆天的第二封信，信上说，同意村里提的条件，只要那树还在，只要能把自己的病治好，捐一千万也成，随信寄来的还有陆天的信用证明和有他签字的协议，并说他已经从医院动身，估计两三天后就能到村。

郑德手里捏着的那一大堆材料傻了眼。

枯木重生

郑德沮丧地带着老王、阿勇和阿秀再次来到那棵枯死的老茶树边。阿勇指着那上面说，那不是有叶子吗？

老王说，亏你还是在山里长大的，那是雷公藤的叶子，能喝吗？

阿秀说，碰都别碰，雷公藤，又叫断肠草，虽然和茶叶有些像，实际上可毒了，听我爸说村里有过一头大牯牛，只吃了它几片叶子就死了，剖开一看，肠子都断成了好几截。

郑德说，别扯远了，人家马上就要来看树。都想想，谁要是有办法，就从那一千万里，奖励他一头大牯牛。

三天后，郑德带着阿勇他们在县城等来了陆天。陆天非常虚弱，再也经不起坐车颠簸了，再说也没有通到村里的公路，好在郑德他们早就用毛竹扎好了担架，陆天由阿勇和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抬着，先是沿着彩缎样的秋浦河，然后踏着羊肠似的古山道，顺利到达了大山村。

按照协议上的条款，陆天被径直抬到村小学的后山，远远地，陆天和同他一起来的助手都看见了那棵神奇而古老的茶树。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远远望去，老茶树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茶树香味。

原来，郑德他们自己想不出办法，就发动全村的人来想，最后一个在山外学过漆匠的年轻人想出了个主意：给枯死的茶树上漆，再让村里最好的木匠在上面打洞，从其他地方截一些大的茶枝插在洞里，这样再加上原来雷公藤的掩盖，远远望去，比真的茶树还要茂盛。

陆天的助手丢下一笔供陆天生活的费用就走了，陆天就这样在大山村里住了下来。对于陆天的生活，郑德做了最精心的安排，让村里最细心的人轮流排班，二十四小时守护。陆天的饮用水，全部是村里熬制的茶水，只是茶叶并没有来自那棵古树。

陆天的身体竟然奇迹般地一天天好起来。

当陆天能够四下里走动的时候，就去看人们怎么把摘回的鲜嫩的茶叶摊晾、杀青、烘干，直到做成可以饮用的香喷喷的茶叶。有一天，陆天突然让郑德带他再去看看那棵神奇的老茶树。在郑德的不知所措中，两人来到那棵枯死的古树下，此时插上去的树枝已经再次枯死，陆天仔细地抚摸着雷公藤的叶子，说他也想学做茶叶，以满足父亲的生前愿望。郑德到这个时候才知道，陆慕羽并没有忘记大山村，只是他早已不在人世。郑德也知道了一直生活在城里的陆天，根本就不知道真正的茶树是个什么样子。

这次之后，郑德突然意识到了巨大的风险，他不仅仅担心陆天有一天知道自己受了欺骗，那一千万会飞走；他更担心，有一天陆天会将雷公藤的叶子混到茶里喝丢了性命。于是他暗地里嘱咐陪伴陆天的人，要寸步不离，不能再让陆天到村小学的后山上去。

然而郑德最不愿看到的事，还是不期而至。

泪洒深山

一天风和日丽，轮到老王来陪陆天。老王岁数大了，犯了春困，就趴在陆天屋里的桌旁睡着了。陆天本来想要让老王陪他一起出去走走，看老王睡得香，就不忍将他唤醒。

陆天信步向那棵老茶树走去，他想起这天正是他父亲的忌日，于是就临时决定，要自己亲手制一份茶叶，纪念父亲。

他将古树上的绿叶摘下来，装满了口袋，他哪里知道那是雷公藤的叶子，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断肠草。陆天来到村里制茶的锅灶前，正值中午，没有他人。陆天将火打开，然后按照自己看过的制茶方法，一步步地做了下来，终于得到了一捧制好的“茶叶”。

陆天将自己制得的“茶叶”带回住处，见老王未醒，便找了两个杯子，泡了两杯，自己先品尝起来。他感到那茶叶的味道有些古怪，很苦，他想也许是自己的技术有些问题。很快，他就感到了难受。

陆天剧烈的呕吐声惊醒了老王。老王一看桌上放的“茶叶”，又闻了一下杯子里茶水，就什么都明白了。老王赶紧让人去喊村长，自己去把家里一头喂了多年的山羊牵来，他记得医书上说过，误食了断肠草，得喝羊血。那老羊跟老王老朋友似的，可为了救人，老王还是亲手割开了它的喉咙，将那血接了热呼呼的一碗，灌进陆天的嘴里。陆天又是一阵剧烈的呕吐，然后昏了过去。

郑德到了，一看这阵势，赶紧让阿勇他们把陆天抬上担架，往县医院送。

郑德恨不得吃了老王，骂道：你个老王八蛋，怎么就没睡死你，等回来再跟你算账！骂完了，追上阿勇他们，一起消失在了村口的山道里。

这时天已经黑了，郑德就走在队伍的前面，举着马灯给大家引路。那路白天都很难走，更何况黑夜里伸手不见五指，还抬着一个病人。一路上没有一个人吭声，只是默默地使劲，希望尽快地赶到医院，挽救陆天的生命，自然也希望活过来的陆天能帮助他们修通出山的公路。

然而快要走出山的时候，走在前面的郑德突然大叫了一声，大家赶快停下。黑地里只听郑德咬着牙吼道，停什么停，老子要撒尿，别等我了，快点走！

于是队伍继续前进，只留下郑德一个人在后面。郑德走不了了，因为他踩上了一条蛇，一条叫做“三步倒”的毒蛇，据说被它咬了，三步之内，人就会死。郑德感觉已经被蛇咬住，他索性停下来，不走了。

第二天，有人在山道上发现了倒在路边的郑德，浑身已经僵硬，死了。

陆天在医院里洗了胃，医生说羊血起了作用。而在对陆天做透视时，发现他肺部的阴影并不明显，也不相信陆天真的曾是晚期肺癌病人。

陆天在医院里听说了他被骗到大山村的经过，也听说了自己误食断肠草后，郑德为了救他被蛇咬死的事，因此身体刚好一些他就急着回到了大山村，一到村里，就让老王带他去看郑德。

老王把陆天带到一座新垒的坟前，坟头上已经长出了新草，没有墓碑。新坟的对面，是高耸入云的大山和藏在山里的那唯一的一条通往山外的古道。

老王说，村长以前和他说过，要是他死了还没把公路修好，就把他埋在这里，好让他看到能有公路修通的那一天。

陆天哭了。那么坚强、那么富有、那么成功的一个男人，居然哭得那样毫无顾忌，涕泗滂沱。

后来的事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陆天为大山村修通了出山的公路，还重新修建了村里的小学，并引来茶商，将大山村辟为富硒有机茶的核心产地，由那里的茶草制成的茶叶，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雾里青”。

〔责任编辑袁小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