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漂流
2012-11-22周德东
周德东
神秘的行业
我和江蓠的关系有点特殊。
我算是他的崇拜者,或者说追随者。他不是明星,不是诗人,不是发明家,不是持不同政见者。那么他是干什么的呢?他从事一种比较古怪的行业,被多数人排斥和戒备,大多数人根本就不相信,因此不提也罢,你知道那是一种神秘的行业就好了。
但是,我信他。
而且,我有点怕他。
我是通过一个老同学认识他的,后来,我跟他联络得比较多,偶尔还一起喝喝酒。当然,他滴酒不沾,只是我一个人喝。他从来不谈跟他那个行业有关的事,他只谈时事和人生。
但我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老实说,我想拜他为师。自从嘉嘉死后,我陷入极度悲伤中不能自拔。我想他能帮上我。看到这儿你会认为他是个催眠师,错。那你会猜他是个通灵师,错。别乱猜了,那真的是一种冷僻而隐秘的行业,说出来你会害怕。
九个月前,嘉嘉去京南漂流,掉进水里淹死了。
她不是我的女朋友,也不爱我,我却爱她爱到了骨头里。如今她去了天国,我的单相思变成了空相思……
一天,我当面跟江蓠提出了这个想法,求他收我为徒,我说我想再次看到亡故的女朋友。他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我,半晌才说:“那久,你疯了吗?我只是个中学数学老师!”
我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知道你能做到。”
他无可奈何地笑了:“你爱信不信吧。”
我再次见到江蓠是在一个多月之后,他放暑假了,而且多了个女朋友,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听说移民美国了,她回到中国跟江蓠见面,江蓠天天陪着她,两个人玩得上天入地。江蓠长得挺帅的,只是多少有些阴柔,正像他的名字。不过,据我所知,女孩一旦爱上他就魂牵梦绕的,不知道这跟他的那种地下行业有没有关系。
那个漂亮女孩的名字有些俗气,叫小娜。
这次我们见面,江蓠带上了小娜。我们在一家咖啡馆闲聊,我突然对他们说:“明天我开车带你们去漂流吧。”
江蓠愣愣地看了看我:“漂流?去哪儿漂流?”
我说:“京南。”
嘉嘉就死在那里,既然江蓠不同意收我为徒,我无法见到她,那么我想让他们陪同我去她亡故的地方看一看。
也许女孩天生喜欢漂流这项运动,小娜在一旁高兴地说:“我喜欢我喜欢!”
“我不喜欢。”江蓠说,然后看了看小娜,“我们不是说好明天带你去订做衣服的吗?”
小娜抓住他的胳膊,撒娇地摇了摇:“那家店什么时候都可以去。我从小就喜欢漂流,爸爸从来不带我去,你带我去玩玩吧!”
江蓠斩钉截铁地说:“不行,太危险了。”
小娜说:“漂流都穿着救生衣,有什么危险的!”
江蓠还是说:“反正我不会带你去的。”然后有些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显然他在怪罪我不该提这个建议。
我一点儿都不后悔,静静地看着小娜。小娜如此坚持,我看江蓠怎么对付。
果然,小娜说:“你不去就算了。那久,你带我去。”
我看了看江蓠。
江蓠沉思了片刻,嘟囔了一句:“任——性。好了好了,一起去吧。”
江蓠确实跟常人有异,开始的时候他好像就有某种预感,执意不去漂流。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不一样的山
你依然好奇──江蓠究竟是干什么的?
我还是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那是一种失传的方术。
第二天,我开车去接了江蓠和小娜,加满油,然后朝京南进发。
京都四周的水一条条干涸,到处黄土飞扬。朝南行驶一百多公里,翻过一座又一座山,有一条老引河顽强地流淌着,透着十足的野性,多处落差,声若惊雷。这是京都界内惟一一条可以漂流的河。
我们先走国道,然后走省道,再走县道,路况越来越糟。中午在一户农家吃了饭,然后朝大山里进发。
开始的时候,一切正常。
天气闷热,四周的绿色越来越浓厚,一路上不见一个人一辆车,这路好像专门为我们铺设的。
我发现,公路上有一条白线,把公路一分为二,无疑我应该走右侧。可是,明显右侧窄,左侧宽。
我对他们说了这个疑问。
江蓠也说:“奇怪!为什么两边的路不对称呢?”
我说:“哦,我明白了!这样是对的,左侧靠着山体,右侧临着悬崖,应该给对面的车多留一点路。”
江蓠不会开车,他点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小娜朝前看了看,说:“你们都错了。”
我说:“怎么错了?”
小娜说:“看,箭头!”
我朝路面上看了看,右侧的路面上果然有一个白色的箭头指向前方。小娜说:“这是单行道!左侧才是行车道,右侧那是应急车道!”
我和江蓠都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江蓠突然哈哈大笑,接着把我这个一年驾龄的“老”司机嘲笑了好半天。
……这都没什么。
我们一路闲聊着,随着离嘉嘉出事的地方越来越近,我的话渐渐少了。
小娜问我:“那久,你累了吗?”
我说:“没事。”
终于到了漂流处。售票处只有一间平房,一个值班员躺在床上呼呼大睡,旁边有个巨大的电风扇,正在摇头摆尾对着他吹。
门口竟然连一个卖水的商贩都没有。
我叫醒了那个值班员,然后买了三张票,带着江蓠和小娜走进了那间平房旁边的石头门。
值班员说,你们要沿路朝前走一个钟头左右,才能到达漂流的地方。漂流一个钟头,到了终点,会有人开车带你们回到入口处。
我发现这几乎是一座没被开发的野山,树很密草很深,各种虫子叫个不停,很远的地方才有隐隐的水声。脚下只是一条时断时连的土路,它惟一的功能是指引我们的走向。
我爬过很多山,只感觉这座不一样。不能说荒凉,应该说它太天然了。让人想起美剧《迷失》中的那座岛——有架飞机失事了,掉在了一座神秘的岛上,那群幸存的乘客在茂密的森林中遇到各种各样的怪事……
小娜一直拉着江蓠的手,走在我的后头。她始终低头走路,她还问江蓠:“不会有蛇吧?”
江蓠说:“不会。”
他根本不知道有没有蛇,只是一句安慰罢了。
我边走边在大脑中模拟着这样一个画面——九个月前,嘉嘉是怎么走过这条路的……
路越走越不像路,我们如同在森林中探险。始终不见一个人,难道今天只有我们三个人来漂流?
我感觉听不到江蓠和小娜的脚步声了。回头看,只有层层叠叠的树叶和草叶。
等了好半天,江蓠和小娜才从那些密匝匝的叶子中露出来。小娜看到了我,远远地说:“你确定走对方向了吗?”
我说:“进了石门,只有一条路。”
小娜说:“你打电话问问工作人员。”
我掏出票看了看,果然有电话。可是掏出手机却发现,这里根本没有信号。
我说:“没错,继续。要走一个钟头呢。”
一路上,没见到任何一个活物。
卖手榴弹的老头
我渐渐慢下来,跟江蓠和小娜走在一起。
江蓠一直低头看路。他和小娜都穿着丁字拖鞋。我发现,虽然他不抬头,但他的鼻子偶尔抽动一下,动作很隐蔽,不仔细观察很难发觉。他是不是动用了他的特异功能,闻到了什么异常的气息?
我想说点什么,来排遣走山路的寂寞,于是就开口了:“来之前,我在网上查过这里的资料──你们想不想听?”
江蓠说:“说说吧。”
我说:“这地方至少死过四个人,我指的是横死。”
小娜说:“那久,你别吓我们啊!”
我说:“走山路最适合讲点恐怖故事啦。你们不这样觉得吗?”
江蓠冷不丁抬起头来,说:“是五个。”
我愣住了。
小娜也看了看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江蓠没有再说什么,拉着小娜继续朝前走。他们走在了我前头。我回过神来,跟了上去:“对,应该说是四起事故,总共五个人。”
小娜还在问江蓠:“你说啊,你怎么知道!”
江蓠继续看地上:“我也在网上看过。”
我知道他在哄小娜,这些信息是他走进这座山里之后嗅出来的。
小娜回头问我:“那些人不会是漂流的时候淹死的吧?”
我说:“有个老头,就住在这座大山里,他私自制作爆竹,结果发生爆炸,炸死了。那是三年前的事了。”
小娜说:“还有呢?”
我说:“还有一起事故,也是三年前的事,那些天下过一场暴雨,发生了山体崩坍,有个来写生的学生被砸死了。”
小娜朝上看了一圈:“今天不会有石头落下来吧……”
我继续说:“还有一起事故发生在两年前,一个母亲带着儿子来漂流,结果撞到石头上,母亲当场昏厥,儿子想去救妈妈,却被河水冲走……那次死了两个。”
小娜停下来,有些不满地对我说:“那久,你带我们来玩儿,到了这里又说这些,什么意思嘛?!”
我朝前指了指,说:“看。”
前面拐弯处,坐着一个老头,在卖什么东西。这时我们已经走了四十多分钟了。
小娜大声说:“我要买水!”说完就朝前跑过去了。
我看了看江蓠,江蓠看了看我,然后一起跟过去。
老头不卖水,他的面前摆着十几颗手榴弹。那当然不是真的,只是孩子玩的一种爆竹玩具,用纸一层层缠出来的,做得很逼真,上半截是黑的,下半截是黄的,大小比例跟真的一样,拿在手里沉甸甸的。这种易爆物在城里是坚决不允许卖的。
小娜没买到水,却被这种玩具吸引住了,伸出手想拿起一只看看。我制止了她。那个老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一看就是山里的居民,脸膛黑黑的,很质朴。
我问:“能炸响吗?”
老头操着当地口音说:“能啊,很响的。”
我问了价钱,然后拿起一只,拉开引信,立即滋滋冒出了蓝烟,我赶紧投出去,却掉进了不远处的水洼中。我以为被水一淹,肯定变成了哑弹,没想到,几秒钟之后,它在水里爆炸了,“轰隆”一声,炸起了一人高的水花。
老头得意地笑了:“好玩吧!”
我交了钱,然后对小娜说:“这个很危险,你不能玩儿。”
小娜也被那巨大的爆炸声吓着了,她听从了我的建议,很郁闷地朝前走了。
江蓠跑到前面的小溪处,捧起水洗了洗脸,然后对小娜喊:“很凉!这是山泉,来,你喝点吧。”小娜就跑过去,捧起一捧,咕咚咕咚喝起来。
我朝后看了看。那个老头已经被树木遮蔽,看不见了。
江蓠朝我看过来。我朝他们走过去,也捧起一捧山泉喝了,确实凉,味道有点涩。我直起身,再次朝后看了看。
江蓠很敏感地问我:“你看什么?”
我说:“那个可怜的老头,估计这一天只有一笔生意……”
画画的
我们又在树木中穿行了二十多分钟,前面终于开阔了。
我们看到了河流,很平缓,却没看到管理橡皮筏的人。估计还得朝前走一段路。河的对岸是雄壮的大山,山石嶙峋,上面顽强地生长着一丛丛植物。
这里都是静物,只有一个活物在移动,因此很显眼。那应该是个男性,在斜对岸,离我们大约一里路。
小娜先看到的,她大声说:“那里有人!是不是在那里坐橡皮筏啊?”
我四下看了看,没看到其他人,就说:“应该是吧。可是,他怎么在河对岸呢?”
江蓠说:“我们离他近一点再说。”
于是我们沿着河朝前走,终于跟他只隔着一条河了。那河只有大约50米宽。他旁边并没有橡皮筏,他在山脚下抱起一块很大的石头,吃力地走到河边,扔进水里,“轰隆”一声。接着,他再次回到山脚下,再抱起一块很大的石头,走到河边,扔进水里……
谁都看得出来,这种劳动是没有意义的。
小娜看看江蓠,又看看我:“他在干什么?”
我哪知道!我对着他喊了声:“师傅,在哪儿坐橡皮筏?”
他没听见,继续搬石头。
我又大喊了两声:“师傅!——师傅!——”
他把石头扔进河里,终于朝我们这边望过来。他的脸很黑很黑。
我又喊道:“麻烦一下,在哪儿坐橡皮筏?”
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前指了指,然后又继续搬石头了。我们只好继续朝前走。
走过一段路,小娜朝后看了看,她显然对那个人的行为很不理解。
江蓠也朝后看了看。小娜对江蓠低声说了句话,风正好朝我这里吹,虽然她的声音很小,却被我听见了,她说:“那个人旁边扔着一些东西,好像是画架……”
母子
小娜说完这句话,江蓠一下就呆在了原地。
他猛地回过头来,问我:“你听见小娜说什么了吗?”
我也愣住了,小声说:“听见了……”
是的,近几年这里总共有五个人横死,一个私自制作爆竹的当地老头,一个死于山体崩坍的美术系男生,一对漂流的母子,还有一个刚才没来得及说,那就是九个月前淹死的嘉嘉。
刚才,我们看到了一个老头,卖手榴弹爆竹,又看到了一个很像学生的男孩,在山脚下莫名其妙地搬石头,那么接下来,会不会看到一对母子在河上划着橡皮筏朝我们招手?也许,还会看到嘉嘉……
江蓠的鼻子毫不掩饰地抽动起来,接着他警觉地说:“我们好像来到了另一个空间……”
小娜瞪大了双眼。
刚才我们跋涉了一个多钟头,那条断断续续的路在各种枝叶的遮挡下暗无天日,难道它把我们引到了冥界?
我弱弱地说:“朝前走走再说吧……”
我们不可能返回去。现在看来,那条来路更加叵测,还不如继续朝前走,这里毕竟阳光明亮,地界开阔。说实话,我们也没有返回去的勇气。
继续朝前走了大约两公里,终于看到了四五个人和十几只橡皮筏,还晒着很多橙色的救生衣。那些工作人员横七竖八地躺在树荫下聊天。
这些总应该是正常人了。我跑过去,交了票,一名工作人员操着当地口音说:“去拿吧,两只筏子,四支桨,三件救生衣。”
我们三个人穿上救生衣,把两只橡皮筏拖到了河边。我又回到那些工作人员跟前,问了句:“师傅,我们在路上见到了一个卖手榴弹的老头,你们认识吗?”
那个人毫不客气地说:“胡扯,这地方哪有手榴弹!”
我说:“是爆竹,做成了手榴弹的样子。”
那个人说:“不可能!山里禁止烟火,会让他卖爆竹?”
江蓠和小娜都听到了,他们远远地望过来。
我又说:“我还看到一个人在河边搬石头,他是……”
那个工作人员不解地问:“搬什么石头?”
我说:“从山脚下搬石头朝河里扔。”
那个工作人员看了看其他的工作人员,说了句:“疯了?”四五个人同时哈哈地笑起来。我很尴尬,转身来到河边,对江蓠和小娜说:“走。”
江蓠和小娜上了一只橡皮筏,我自己上了一只橡皮筏,开始漂流。
河水极其平缓,甚至看不出流动。两侧都是水草,很稠密,把桨插进去就被缠住了,根本划不动。
我们费了很大劲儿才把橡皮筏划到河流中央,慢慢朝前走了。这哪里是漂流,只能说是划船。他们两个离我很远。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水上闷热。我四下张望,回想嘉嘉生前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朝前划了大约几公里,河水的流速终于变快了,只需用桨控制方向。
天高,山壮,水深,草密,天地间只有我们三个人。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多钟,不那么热了,凉风一阵阵拂面而来,我隐约听到了小娜开心的笑声。
又朝前划了几公里,河水有点急了,有几处落差还挺惊险。我们终于体验到了漂流的感觉。
河水再次变得平缓。
我朝前看去,除了江蓠和小娜那只橡皮筏,河面上又出现了一只橡皮筏,上面坐着两个人。他们的橡皮筏是黄色的,他们着橙色救生衣,在碧绿的水面上极其显眼。终于看到其他游客了。
当我再次抬头看的时候,我发现江蓠和小娜都不划了,他们愣愣地朝我这个方向看过来,而第三只橡皮筏已经漂到了我和他们中间的河面上。我看清了,上面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一个十多岁的男孩。那个男孩笑嘻嘻地朝着江蓠和小娜在挥手致意。
我明白江蓠和小娜为什么呆若木鸡。河水朝前淌,我们顺着河水朝下漂,而这只橡皮筏却逆着河水朝上漂!
我也呆住了,停止了划桨,愣愣地盯着这一对母子。
他们虽然不划桨,橡皮筏速度却不慢,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漂过去了,那个淘气的男孩忽然举起水枪朝我射过来。我看到一股水射到了我的身上,低头看,救生衣却没有湿。再抬头,这对母子已经漂远了,那个男孩探着身子给水枪加水,母亲低声呵斥着什么。
是的,在这地方死去的人,一一出现了!
我奋力划动双桨,朝江蓠和小娜靠过去。他们没有动,一直朝那对母子消失的方向张望。很快我就追上了他们,我发现江蓠的脸色有些苍白,他看了我一眼,然后说:“见鬼了……”
我说:“是啊,很奇怪……”
他突然咆哮起来:“还有多远到终点啊?赶紧离开这地方回家!”
我嗫嚅着:“我也没来过,快了吧……”
小娜几乎带着哭腔了,她说:“天黑之前能到吗?”
我说:“我在网上看过,漂流总共不超过两个钟头……”
小娜看了看江蓠,小声说:“那我们快划吧,还能早点到……”
江蓠不再说什么,抄起双桨,愤愤地划起来。空天旷地,只有哗哗的水声。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我一个人轻些,不用怎么划,就紧紧跟在了他们后面。
转了一个大弯,山体把太阳挡住了。风更凉了。
朝前眺望,河面很是宽阔,不见一只水鸟,安静极了。
江蓠一边叨叨着一边划着船。小娜坐在船头,面朝他,偶尔朝我看过来。
平缓的河面上,似乎漂浮着一个东西。好像是石头,却好像比石头软,因为它一下下来回摆动着。
我大声说:“江蓠,前面那是什么?”
他们两个人一致朝前面看去。
那个东西是黑色的,闪着光泽,那应该是头发,披在脸上的头发。我们三个人全傻住了。河水推着橡皮筏在慢悠悠地朝它接近。这颗脑袋慢慢从水下升了起来,不长不短,刚刚蒙住脸,接着我就看到了脖子,那脖子被水泡久了,白得吓人,系着一根红绳儿,穿着两块自然的石子,那是嘉嘉最喜欢的项坠。
小娜失声尖叫起来。
我没有害怕。现在,无需江蓠的帮助,我就见到我心爱的嘉嘉了。这里正是她淹死的地方。
这颗脑袋嚯地抬起来,把水淋淋的头发甩到了背后,死死地盯住了尖叫的小娜。接着,她的目光又由小娜转向了江蓠。她的眼睛猩红猩红的,应该是淹死时的样子。
亲爱的,我来看你了,你为什么不看看我?
前面的水突然急了,橡皮筏越来越快,冲向了漂在水上的嘉嘉。江蓠背对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我听见他叫起来,转过身疯了一样想爬出橡皮筏,这时候出现一个落差,大约一米高,下面有几块巨大的石头突出水面。还没等江蓠爬出橡皮筏,橡皮筏已经在落差中翻了过去。我的橡皮筏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冲过了那个落差,那一瞬间,我看到江蓠的脑袋撞到了一块石头上,有一点点红色,转瞬就被河水冲得无影无踪。
我的橡皮筏继续朝前冲,我扭过头,看见小娜奋力游着,已经爬上了岸。而江蓠在河水中左冲右撞,显然已经失去知觉,只是我不确定他是不是死了。
再看前面的水面,一片平静,刚才出现的脑袋似乎是个幻影。
我想抓住江蓠,却没有成功。前面是个转弯,长着茂密的芦苇。江蓠的身体朝前漂去,终于被芦苇挡住了。
我从橡皮筏里跳出来,游过去把江蓠拖上了岸。
他的鼻子下有血,已经没有了呼吸。
他死了。
原来不是这样
两只橡皮筏漂远了。
我呆呆地坐在江蓠的尸体旁,不知道该做什么。
毫无疑问,是我害死了他。
我以为小娜会哭喊着冲过来,没想到,她很平静,她在岸边的草丛中磕磕绊绊地走过来,停在江蓠跟前,伸手在他鼻子下试了试,然后哑哑地说了句:“他完了。”
我说:“你都看到了?”
她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说:“手机还没有信号?”
我从包里掏出手机,已经湿透了。我说:“没信号。”
小娜朝河面上看了看,说:“这些冤魂还会继续害我们吗?”
我说:“不知道。”
她说:“那我们朝前走吧,找到人,把他的尸体送回家。”
我试探地问:“不报警?”
她说:“他来漂流,自己撞死了,怪谁?我们要是说水里冒出了一颗脑袋,根本不会有人信。”
我想了想,说:“也是。”
接着,我看了江蓠一眼,站起来暗淡地说:“走,找人去吧。”
小娜在前,我在后,沿着河朝前走。走着走着,她突然问了我一句:“你刚才还没有说,第五个人是怎么死的。”
我说:“噢,第五个死在这里的人是个女孩,她叫嘉嘉。”
小娜看了看我:“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
我说:“她是我的大学同学。”
小娜又问:“她是怎么死的?”
我说:“九个月前的一天,她对父母说,她要去漂流,然后就离开家走了,结果再也没回来。第二天,她家人报警了,警方把她的父母带到老引河认尸,这才知道她淹死了。”
小娜说:“她一个人来漂流?”
我说:“工作人员说,那天是周末,来漂流的人很多,他们不记得接待过这个女孩,不知道她怎么就在河里淹死了。她没有橡皮筏,也没穿救生衣。”
小娜说:“那也许是自杀。”
我说:“可能吧。”
停了停,小娜突然说:“刚才在水里冒出来的那颗脑袋是不是她?”
我朝后看了看,半晌才说话:“不是她会是谁。”
黄昏的时候,我们才见到了终点的工作人员。
工作人员答应派一辆大面包车,把江蓠的尸体送回城。小娜说她一个人就可以了,让我自己开车回家。她不过是江蓠的女朋友,我不能把这些后事交给一个女孩,就说:“我开车跟在你们的后面,有事的话也有个照应。”
小娜说:“不需要。你走吧。”
我一个人驾车回城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我的心无比激动。
我终于弄死了他。现在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江蓠是干什么的了,他会幻术。
我爱嘉嘉,但是嘉嘉不爱我。为此我痛苦了多年。我只知道她喜欢一些有异能的人,除此之外,对她毫不了解。为了窥探她的内心世界,后来我做了些不光彩的事,进入了她的电脑。
我知道她认识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江蓠,此人是个中学数学老师,会幻术。而且我还在他们聊天的字里行间看出来,他们上过床,从那以后,江蓠一直躲着嘉嘉,而嘉嘉却对他穷追不舍。
在她死亡的前一天,我看到了她在QQ上跟江蓠的聊天记录。
嘉嘉:明天我想去漂流,你能陪我吗?
几分钟之后,江蓠才回复:如果我没事就陪你。
再没有对话了。
我怀疑,江蓠把嘉嘉杀掉了。捋一捋事情的脉络应该是这样的:第二天他们通了电话,江蓠同意带她去漂流。江蓠使用了幻术,嘉嘉以为他们买了票,进入了漂流区,穿上了救生衣,乘上了橡皮筏,其实那全是幻象,江蓠带着她从另一处潜入了漂流区,让不会游泳的嘉嘉在不真实的幻觉中扑进了深深的河水里,导致被淹死……
老实说,我没有证据。我一直在嘉嘉的电脑中搜索直接的证据,却没有收获。后来,我通过老同学,主动认识了江蓠。我的目的很明确,杀了他,为嘉嘉报仇。
暑假的时候,我终于把他和他女朋友带到了老引河。
现在我再告诉你一个更大的秘密,我也会幻术,甚至我的道行比江蓠更强大。嘉嘉知道的,不过她为什么爱江蓠不爱我,我就不知道了。也许因为江蓠更帅。
现在你能猜到了,那个死于爆竹爆炸的老头,那个死于山体崩坍的男生,那对死于漂流的母子,都是我编造的故事。接着,我在深山里开始制造一幅幅幻象。顺便透露个行业中的秘密,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在水深草长的地方,更容易施放幻术。
我制造了那个卖手榴弹的老头。当时小娜想拿起一只手榴弹玩玩,被我制止了。如果当时她真的去拿手榴弹,会发现摆在眼前的手榴弹根本不存在。
我只是江蓠的崇拜者,他怎么都想不到,我也精通幻术,他一点都没有怀疑过。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接着,我又制造了那个搬石头的美术系男生。
再接着,我又制造了那一对逆流而上的母子,他们还不停朝着我们挥手致意……
最后,到了关键时刻,我要制造嘉嘉了。前面说,我希望通过江蓠的帮助见到幻觉中的嘉嘉,那完全是在撒谎。
并且,我来过老引河多次了,我知道那里有险滩。实际上,最险的地段就是江蓠被撞死的地方,几年内,有两个人分别在那里翻船被撞死,都是游客。
接近那个地段的时候,我让嘉嘉的幻影出现了。江蓠当然认得嘉嘉,他惊惶失措,果然翻进河里,撞在巨石上,死了。
我心里的疙瘩终于解开,总算对得起嘉嘉的在天之灵了。
嘉嘉,我没有白爱你一场。
原来不是这样
五天后,我去机场送个朋友,他办完了登机手续,进入了安检,我离开。正当我要走出候机大厅的时候,突然有两个人吸引住了我的目光──那是江蓠,还有小娜,他们推着行李车,兴高采烈地从入口走进来。
难道是我运用幻术太多,精神错乱了?这时候,我有点分不清现实与幻象了。
他们就要走过去了,我突然拔腿追了上去。
“江蓠!”
江蓠和小娜都停下来,回头看。我走到他们跟前,惊诧地盯着江蓠的脸,然后大声问小娜:“他被抢救过来了?”
小娜看了看江蓠。
江蓠轻声说:“告诉他真相吧。”
小娜就说:“那天你看到的一切并不真实。”
我彻底傻了。
江蓠无聊地抬眼四周张望,显然不想再跟我说什么。他甚至还离开行李车,离开我们,到问询处跟工作人员问了问什么。
小娜继续说:“其实,江蓠早知道你爱嘉嘉,他也知道你一直怀疑是他害死了嘉嘉,他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不过,他不知道你也会幻术。那天,你带我们去漂流的时候,是我发现你使用了幻术。你可能不知道,幻术有个漏洞——在现实中的特定条件下,视觉和听觉是不同步的,但是在幻术中却做不到。那天,你设置了一个人搬石头的场景,他离我们那么远,可是石头刚刚投进水里,我们就听到了巨响,那正常吗?告诉你,我比江蓠更精通幻术。当我意识到你在使用幻术的时候,立即想到那个卖爆竹的老头也不是真的,接下来遇见的那一对母子自然也不是真的。我在想,你为什么要使用幻术吓我们?我猜到了,再下来你会让嘉嘉出现,你是想害死江蓠。于是,我也使用了幻术,让你看到一个假象──江蓠试图爬出橡皮筏,结果撞在石头上死了……”
江蓠在那边喊道:“老婆,完了吗?办手续了。”
小娜转过头去说:“马上。”接着,她继续对我说,“凭我对江蓠的了解,他不至于害死那个女孩。他对我说过,嘉嘉是因为爱他无望而自杀的,他为此很愧疚。我相信他的话。你不应该为没结果的爱折磨自己,更不该为没源头的恨折磨自己,好好活着。本来,我没想对你说这些,你以为江蓠死了,也挺好,至少你踏实了,没想到这么巧,我们在机场遇见了,你看到了江蓠还活着,那我只好竹筒倒豆子了。我已经为江蓠办理了移民美国的手续,今天我们就永远离开中国了,希望你好运。”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江蓠也走过来了,说:“老婆,走了。”
我突然拦住了他。他回头看了我一眼,轻轻地说:“那久,你还有事吗?”
我想了想,迷茫地说:“这一切不会都是你制造的幻术吧?”
他愣了愣,然后说:“现在你知道了,分不清现实和幻觉最恐怖了。因此,我劝你,放弃这种方术吧,我和小娜都决定洗手了,到了美国之后,只过平常人的小日子。拜拜。”
然后,他和小娜说说笑笑地推着行李车走了,消失在众多乘客中。
我一个人继续傻站着。
天上有很多架飞机飞过,也有很多飞鸟飞过,有的飞机像飞鸟,有的飞鸟像飞机。
〔责任编辑袁小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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