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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我一双慧眼吧——眼镜之于旧时的读书人

2012-11-21袁逸

博览群书 2012年12期
关键词:李老师眼镜

○袁逸

同治九年五月初五,正是传统的端午节,这一天的李慈铭日记中首次出现了购买眼镜的记录。如果确属首次,那么对于绍兴名士李慈铭来说,又是一个标志性的重要日子。这一天起,41岁的他终于戴上了传说中那神奇无比的眼镜,得以重新享受红花绿草、蓝天白云之纷彩,纵情于青灯黄卷、白纸黑字之畅意。

尽管早在数百年前眼镜这稀罕物已传入华夏,尽管对于读书人而言,它是多么的雪中送炭,意义非凡;但眼镜之进入寻常百姓家,普惠于天下目障者,则姗姗来迟在晚清时期。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慈铭赶上了好时代。

同治九年的李慈铭正在杭州,一边在浙江书局任总校勘,一边复习功课准备再度冲刺当年八月的乡试。也因为是在繁华的省城,李慈铭总算见识了眼镜并首次拥有。一副眼镜1800文钱,约是其在浙江书局打工月薪的十五分之一,似乎不算太贵。当时杭州的新茶每斤42文钱,若按如今的行情比,这眼镜的价钱又似乎不便宜。很想知道李慈铭初次戴上眼镜的感受,日记中却终未提及。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副眼镜给李老师今后的学习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李老师从此得以告别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的朦胧,迎来春色换人间,唱得幸福落满坡。也相信,这眼镜会给李老师带来更多的自信甚至好运,因为仅仅三个月后,李老师就考中了举人,将此前十年屡考屡败的耻辱一举洗刷。还是戴着这副眼镜,李慈铭最终于光绪六年进士题名,登上了科举考试的最高台阶。李老师应该很享受眼镜带来的便利,此后,他不仅在北京又换过眼镜,还曾托人给他在绍兴的三弟带去了眼镜,想是因为自己用着好就推荐给了亲爱的弟弟。谁用谁知道。

历来,对读书人来说最普遍的烦恼就是视力的衰减,往往是,心有余而目不济,视茫茫却奈其何。单看唐宋那些个著名学人的病历,眼疾总如影相随。白居易自述“瞥瞥然如飞蝇垂珠在眸子中也,动以万数”;韩愈自诉“吾年未四十,而视茫茫”;欧阳修叹“目疾为苦,临纸艰于执笔”;更有苏东坡的“两目昏暗”,司马光的“目视昏近”,及叶适之“病眊十年”之类。众大师纵才高八斗,却皆苦于茫然,彼时的高度文明终未能为这些大家博学的心灵窗户带来福音。于是,只能以老祖宗传下来的枸杞子、菊花茶之类聊以自慰。也于是痴想,那些千古传诵的咏月名篇如“举头望明月”、“明月几时有”等,作者是不必真须看得清那一轮明月的,即使是天生的盲人也知道月亮是圆的、月光是亮的。

终于,到了大明王朝,读书人的光明企盼也渐现曙光,被称作“叆叇”的眼镜先是由郑和下西洋的船队从阿拉伯带回一些,更多更经常的途径则是经由西域丝绸之路传入,明代商人以良马、茶叶、瓷器等物与阿拉伯商人交换获得眼镜。于是,古老帝国中极少数的捷足先登者有幸尝试了这匪夷所思的新奇。明人田艺衡《留青日札摘抄》一书中专立有“叆叇”一节,其中如此描述当时人使用眼镜看书的神奇功效:

《留青日札摘抄》(全三册),田艺衡著,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

提学副使潮阳林公有二物,大如钱形,质薄而透明,如硝子石,如琉璃,色如云母,每看文章,目力昏倦,不辨细书,以此掩目,精神不散,笔划倍明。中用缓绢联之,缚于脑后。

在明代留下的一幅图上,我们也已能看到一老者戴着眼镜在街上做买卖的情景。生活于明清间的绍兴著名学者张岱曾记述了其父亲晚年时得益于眼镜的事实:“先子独沉埋于帖括中者40余年,双瞳既眊,犹以西洋镜挂鼻端,漆漆作蝇头小楷,盖也乐此不为疲也。”(张岱《张岱诗文集·家传》)其父亲张耀芳因数十年刻苦读书不辍,中年后双目近乎失明,是那神奇的眼镜挽救和延续了他的读书生涯;原先连读书都已万分艰难的惨状,有了眼镜后居然可以随心所欲地书写蝇头小楷!足见科技让生活更美好。也终使张耀芳此后获得乡试科名,其时已在明末。当时眼镜的价格,据周佳荣《近代中国初期的印刷、文化和权力》一书所述,约在每副四五两银,同时期江南一带的米价约为每两银子280斤;如此算来,当时一副眼镜的价格约等于1200斤米价,合今之人民币至少3000元。彼时的眼镜用的是缚带,我们熟悉的可以夹在耳朵上的眼镜架的出现已是晚清了;1752年,英国人詹姆士·爱斯库发明了带有活动眼镜腿的眼镜,此后才渐渐传入华夏。

有一种说法,美国人罗德尼·卡黎索《改变人类生活的418项发明与发现》一书认为眼镜系中国发明,元代时从中国传入意大利;且称,马可·波罗在中国时见到过眼镜。此说当然让咱中国人开心,但似不靠谱。眼镜当起源于意大利,据英国学者伊恩·哈里森《人类生活中的第一》一书考述,约1280年左右,意大利人发明了世界上第一副眼镜,相关文献记载了这一信息。流传下来的画作也支持这一观点:1352年,托马索·达·莫代纳绘制的壁画上,普罗旺斯的红衣大主教雨果带着眼镜;在一幅1380年绘的圣保罗像上,圣保罗已赫然戴着一副眼镜;1517年,拉斐尔绘制的一幅画中,教皇莱奥五世已戴着装有凹透镜的眼镜。

直至清前期,眼镜仍是稀罕物,珍贵得很,只有少数达官贵戚、富有资财者才有条件拥有;其主要来源也还是通过与西域尼泊尔、不丹和孟加拉等地的贸易。雍正皇帝本人常戴眼镜,也不时拿来赏赐臣属,如赐云贵总督高其倬:“赐你眼镜两个,不知可对眼否?”到了乾隆朝,年已八旬的老皇帝曾以“叆叇”为翰詹大考的题目考核众臣工,才子阮元幸得第一。其诗如下:

引镜能明眼,玻璃试拭管。佳名传叆叇,雅制出欧罗。窥户穿双月,临池湛一波。连环圆可解,合璧薄相磋。玉鉴呈毫字,晶盘辨指螺。风中尘可障,花上雾非讹。眸瞭奚须此,瞳重不恃他。圣人原未御,目力寿征多。

明眼人不难看出,诗确实不错,但关键在最后两句,说皇上虽是高寿,却仍目力炯炯,非常人可比,更无须借助这劳什子眼镜。这马屁拍得忒溜!像那春天里的一把火,直烧得老皇帝浑身酥软,龙颜欢畅,自是优赏有加。从以上细微真切的生动描述中可知,时年方28岁的阮元也已有幸感受了眼镜之神奇。

清后期,尤其是鸦片战争后,苏州等地逐渐形成了眼镜手工业,上海也先后开出了洋人办的高德洋行、明晶洋行、雷茂顿洋行等先进的专营眼镜店,应该在此时,眼镜才真正的快速普及,惠及普通的读书人。时人徐珂《清稗类抄》有“座客戴叆叇者十之八人”的记载,十之八人,即是80%的普及率!好比今天的农民工用上了手机,中学生拥有了电脑,这移动通讯、网络社会才算是真正的货真价实。于是,我们很好理解,为何李慈铭同治九年前在北京多年,却反而没能用上眼镜。

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眼镜在造福于人类的同时,也给人们带来了某些负面的作用,譬如工作、生活中的诸多不便,遇到一些热气腾腾的场面,可是苦煞眼镜人。又譬如容颜。带眼镜的人尽管看起来更斯文些,但也普遍让人显老。英国一项针对4000人的调查显示,戴眼镜者平均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3.3岁,而45岁以上的人戴眼镜,则看起来更老5岁。看来,博士伦大行其道不是没有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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