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梁启超传》的坦白与交代
2012-11-20解玺璋
○解玺璋
《梁启超传》,解玺璋著,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10月版,72.80元。
今天回想起来,当初决定要写《梁启超传》,其实有些不自量力。我这么说不是谦虚,是实话。尽管梁启超在我心里装了30年,但以我当时的知识储备,不仅梁启超的形象是支离破碎的,写作“梁传”必备的近代史知识,也是相当匮乏的。尽管如此,我竟然打算动手写一部《梁启超传》,只能说是无知者无畏吧。
的确像是赶鸭子上架,只不过这只“鸭子”不是别人赶上去的,而是自己蹦上去的。然而,一上去可就下不来了。中途有几次我也曾想到打退堂鼓,担心自己驾驭不了这部大书;最后之所以能坚持写下去,还是多亏了周围有太多的朋友鼓励和支持。我没有理由让他们失望。
一
对我来说,写作《梁启超传》难度之大,是我事先想都不曾想到的。尤其是这位传主,太过宏阔,太过博大,太过深邃,太过崇高,即使是胡适这样的大学问家,也曾为梁启超生前没有留下一部自传而深深感叹:“虽然他的信札和诗文留下了绝多的传记材料,但谁能有他那样‘笔锋常带情感’的健笔来写他那56年最关重要又最有趣味的生活呢!”(《胡适自传》P5,黄山书社1986年版)胡适称这是中国近代历史和中国现代文学“无法补救的绝大损失”(同前)。然而,这难道不是写作《梁启超传》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吗?纵有千难万难,我都欲罢不能,没有放弃,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就是为他所经历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和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
张东荪曾经讲过,“五四”以后再也没有像他老师梁启超那样的人,有“高尚洁白的心胸,昂首天外的气概”。几年前我还不能完全认同他的判断,但今天当完成《梁启超传》的写作之后,我认为,他的判断恰如其分。最初为写作《梁启超传》做准备的时候,我陆续看了一些有关他的材料,包括1949年以后出版的好几种梁启超传记。坦率地说,这些材料囿于种种限制,往往不能客观、公正地对待这个人及其在近现代历史上的作用,不仅有意或无意地抹煞他的功绩,甚至给他栽了很多赃,泼了很多污水。看过一部表现中国近现代历史的电视剧,几乎把他演成了一个小丑。这时我便意识到,写好梁启超,最难的是有两道坎儿必须要迈过去,既不能视而不见,更不能绕道走。这第一道坎儿来自有关方面对他的政治定性,而另一道坎儿便是多年来流行于民间的对于他的道德评价。
政治定性是多年来我们研究历史人物的弊病之一。梁启超的头上就被人为地戴了好几顶帽子——维新派、改良派、保皇派、立宪派,直至反革命派,一顶比一顶吓人,全不管这些帽子戴在他的头上是否合适,也不问给他戴的究竟是帽子还是桂冠。而道德评价更是我们摧毁一个人的锐利武器。比如:有人指责他多变、善变,是个没有操守的反复无常的小人;还有人把他与袁世凯、段祺瑞,以及北洋政府的合作,视为贪恋权势的证据,甚至骂他欺师灭祖、欺世盗名,人格、天良均已丧尽。长久以来,这些污言秽语蒙蔽了不少人,特别是在课堂教育强有力的干预下,使得几代人都丧失了正确理解和认识梁启超的能力。实际上,在写作“梁传”之前,我也曾经迷惑过,糊涂过,犹豫过。就这个意义而言,我写“梁传”的过程,其实就是以今日之我说服昨日之我的过程。
记得陈鼓应说过:他的老师方东美曾经有言,研究一个思想家,首先要作同情的了解,要入乎其内,才能出乎其外。陈寅恪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与孟子所谓“知人论世”的方法有那么一点点不同,孟子的主张强调作者的心魂要穿越到传主生活的时代,立于他的环境,来观察、透视这个人物。但二位陈先生认为这样做还不够,还要钻到传主的心里去,才能真切地了解,甚至体会传主的所思所想,所忧所乐。也就是说,我们为一个人立传,不仅要全面了解他所从事的所有工作,还要细心体察他的各种心境,欣赏他的风采和气度,领会他的全部学问,然后才能公正地评判他的生平价值,并写出亲切有味的文字和客观无私的综述。而这恰恰就是梁启超的学生吴其昌为撰写《梁启超传》制定的原则。
问题是,如何才能走近梁启超的时代,并走进他的内心?我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的。而且,我所能采取的唯一办法,只有读书。丁文江、赵丰田编写的《梁启超年谱长编》我至少读了五遍,同时,有选择地读了《饮冰室合集》,以及与梁启超相关的一些人物,比如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汪康年、唐才常、孙中山、章太炎、杨度、袁世凯、蔡锷、蒋百里、丁文江、胡适、徐志摩,乃至蔡元培、夏曾佑、张君劢、张东荪、陈独秀、李大钊、梁漱溟、陈寅恪等诸多同时代人留下的年谱、传记、书信、日记和文集。如此集中的阅读让我在几年里换了两次老花镜,视力迅速退化。然而,恰如刘再复所说,正是这种阅读,使我“一再和梁启超的伟大灵魂相逢。所谓相逢,便是请教、对话、商讨、质疑、提升。在相逢中,我愈来愈觉得梁启超了不起,愈来愈觉得他不愧是一个伟大的中国现代社会的开山巨匠”。是的,我在30年前上大学期间浏览过梁启超办的《时务报》,也读过他的一些文章,但毕竟很有限,理解得也很肤浅。那时仅仅为了完成毕业论文的写作,内容也局限于梁的早期新闻实践。这一次就不同了,我要全面、完整地了解、认识梁启超这个人,书写他的整个人生。究其一生,尽管只有短短的56年,但他几乎从未离开过历史潮流的漩涡,不仅在漩涡中挣扎、浮沉,而且,常常试图引领潮流的走向。从这个意义上或者可以这么说,读懂梁启超,也就读懂了近代中国。
当然,读懂梁启超,是需要时间的,读懂近代中国则需要更多的时间,三五年不行,十年八年也不行。以我之愚钝,即使用了毕生的精力做这件事,也未必能够做得很好,更不敢说把梁启超读懂了。而且,我只是半路出家,做了大半辈子编辑,但系统地阅读梁启超,只是近几年的事,说老实话,离读懂梁启超还差得很远呢。我只能说,通过这几年的阅读,离梁启超更近了,对他也有了更多的了解、认识和发现,增进了与他的感情。对我来说,这已经很难得了。此时的梁启超不仅有了质感和体温,而且,渐渐地在我心里生动起来,重新获得了早已逝去的他的生命。于是,我开始考虑如何把自己的阅读感受转化成文字,也就是说,我的《梁启超传》应该采取怎样的叙述方式、叙述角度和叙事立场?又将如何呈现梁启超丰富多彩、非凡伟大的人生,以及波澜壮阔的中国近现代历史进程?
二
《梁启超年谱长编》,丁文江 /赵丰田编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8月版,5.50元。
我希望我的这部《梁启超传》能和以往那些“梁传”有些不同。通常写作人物传记,比较多的是采取一线到底的结构方式——作者从传主的家世,写到他的童年、少年、青年、壮年、晚年,按时间顺序一路写下来,展现其一生经历。如果能破解这种结构,是否会给传记写作带来新的面貌呢?我隐约感觉到在梁启超的人生经历中恰恰包含着这种能量,可以支持写作者做一点儿新的尝试。我把传主的生命历程作为纵轴,也就是经度,划分为外出求学之前、戊戌去国之前、民国成立之前、旅欧考察之前和旅欧考察之后五个阶段,再从各个阶段延伸出传主的横向坐标,即在每个阶段找到与他关系最为密切的人物,比如,戊戌去国之前的康有为、黄遵宪、汪康年、谭嗣同;民国成立之前的唐才常、孙中山、章太炎、杨度;旅欧考察之前的袁世凯、蔡锷、蒋百里;旅欧考察之后的丁文江、胡适、徐志摩;而外出求学之前则集中处理了他与祖父、父母、妻妾、恋人及儿女的诸多关系。其中有些人物关系并不局限于某个特定的时间段,而是互相之间交错、牵连或纠缠的,这样便形成了一个纵横搭配、经纬分明的网状结构,比较充分地展现了梁启超的生命历程,及其在构建中国现代文明的历史进程中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同时,也在众多人物的映照下,呈现了梁启超多层次、多面相的人格与性格。
比寻找一种新的叙事结构更富有挑战性的,是对我自己的某些思想观念和历史知识的拷问和质疑。事实上,在我的意识里,有太多的与梁启超的思想和主张不能相容的东西,这些东西常常在我阅读、思考梁启超的时候跑出来,提醒我别忘了它的存在。特别是在梁启超赴美考察归来之后,告别革命,告别先前所持对旧秩序破坏的立场,美利坚归来,做俄罗斯之想,先后发表了《新大陆游记》以及《开明专制论》等一系列文章,我要通过更多的阅读、更深入的思考才能慢慢理解和接受他的逻辑,并说服自己放弃过去的想法。这是很痛苦的一件事,因为对革命的崇拜和向往对我来说几乎是自青少年时代形成的、渗入骨髓的一种情结,一种诗意的想象,清除它犹如刮骨疗毒一般,可是一点儿也不轻松。还有民国以来他与袁世凯、段祺瑞、冯国璋的合作,以及他对国家主义和中央集权的一再强调,把国家的未来和希望完全寄托在北洋政府身上,这些都不是我一下子就能理解和接受的,需要有一个较长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我是一边写作,一边自己和自己打架。最终,梁启超能说服作者解玺璋,除了他的雄辩,自然还有本人这些年来对自身、对革命的不断反思和重新认识。不过,我对革命的反思、警惕,乃至怀疑,一直局限在叙事和审美的范畴内,当我面对一个叙事文本的时候,已经习惯了用审美的逻辑来判断,而绝不赞同政治说教的逻辑,在这方面我恰恰不能接受梁启超将小说、戏剧等艺术创作完全纳入工具论范畴的做法。但是,在现实生活中,我的情感、情绪指向又常常同情、赞赏,乃至向往那时激进的、革命的、破坏的行为和手段,潜意识里甚至期待着社会动荡的发生,相信不扫荡了旧的,新的就不能生长。这种潜藏在身体内部的矛盾冲突,在遭遇当下中国所面临的复杂局面时,就使得我的思考表现出一种左顾右盼的特点。
如果说写作《梁启超传》让我有所收获的话,那么,最大的收获就是在现实情感、社会政治、思想理念等层面对当时的革命进行了深入的再思考,使自己能在当下中国多元复杂的现实中找到一种比较理性的立场。有朋友开玩笑说,因为写作《梁启超传》,我变成了一个文化保守主义者。
我的另一收获则是发现了自己知识结构方面的缺陷与不足。梁启超是一位伟大的思想家,同时,又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问家,他还是现代民族国家政治体制的设计师。因此,《梁启超传》的写作势必要涉及众多方面的知识,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宗教、哲学、历史、法律、财政、金融等,真可以说是包罗万象。而我的知识储备则偏重于文艺和美学,其他方面或者只有肤浅的了解,或者竟一无所知。所以,很多时候我只能以临时抱佛脚的方式加以弥补,遇到什么问题,就急用先学,希望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遗憾总是不可避免的,现在我常常还在想,如果我对西方政治制度史和政治思想史能有更多的了解与更深入的思考,那么,梁启超的宪政思想也许就会在我的写作中得到更好的阐述和表达。而且,我在法律、经济、财政、金融等领域哪怕有一点点专业的启蒙,在处理梁启超执政民国司法、财政两总长的政见和政绩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捉襟见肘。
三
梁启超的一生,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始终没有放弃对国家现代化与人的现代化的追求和努力。很多人说他善变,其实,他是变中亦有不变,像这种家国情怀、包容一切的胸襟,就是终其一生不曾改变的。他在1905年(乙巳)写过一个条幅,上书八个大字:忍辱精进,负荷众生。可谓其人格精神的真实写照。
梁启超从开民智走到新民,其核心就是人的现代化,而国家现代化的聚焦点,则是宪政和政治的民主化。他是最先将民族、国家、国民等新术语引入中国思想界的启蒙者,同时,他也是宪政主义、民主主义、民族主义等新观念的权威阐释者。以民族主义为例,梁启超对民族主义的理解,基于现代“民族—国家”的理念,或者称之为“国族主义”。中国是一个多民族国家,国族主义也就是一种“大民族主义”。他说:“吾中国言民族者,当于小民族主义之外,更提倡大民族主义。小民族主义者何?汉族对于国内他族是也。大民族主义者何?合国内本部属部之诸族以对于国外诸族是也。”在他看来,所谓大民族主义,其实就是“合汉合满合蒙合回合苗合藏,组成一大民族”。然而,对孙中山来说,民族主义起初只是“驱逐鞑虏”、“将满洲鞑子从我们的国土上驱逐出去”的“小民族主义”。到了民国初年,孙中山开始向梁启超靠拢,部分接受国族主义,即“大民族主义”,却还留下一条民族同化的尾巴。他告诫本党同志:“尚须在民族主义上做功夫,务使满、蒙、回、藏同化于我汉族,成一大民族主义的国家。”套用一句今天的话说,梁启超所倡导的“大民族”是“多元一体”的中华民族共同体,而孙中山心目中的“大民族”,却是同化了各少数民族的单一大汉族国家。
再以民主主义为例。不管梁启超一生在思想上发生了多少变化,但民国建立之后,他始终没有离开过民主、自由、人权的思想底线,而且是反对袁世凯称帝、反对清室复辟、再造共和的主要功臣。虽说严复最先提出了“自由为体,民主为用”,但其晚年思想趋于保守,甚至成为“筹安会”的魁首。至于孙中山,他在晚年重新诠释三民主义的时候,不仅自由主义受到抨击,民权主义也受到“先知先觉”论与“国民资格”论(接受国民党训政并宣誓效忠党义后才能获得国民资格)的阉割,并由此开启了“党在国上”、“一党专政”的政治体制的先河。
经过四年多的努力,《梁启超传》的写作暂时告一段落,我在《后记》中曾经写到,这本书充其量只能作为初学者完成的一份作业。因为,无论梁启超,还是书中涉及的那些人物,都不是短短四年时间可以了然的。更何况,还有一些我曾列入计划的人物,这次没有完成,也是一种遗憾,如张之洞、严复、夏曾佑、张元济、徐佛苏、蒋观云、黄远生、林长民、张君劢、张东荪、王国维、陈寅恪等,都与梁启超有过很深的交往或合作,他们之间的关系都牵连着各自的时代风云;还有,梁启超的诸位兄弟和万木草堂的诸位同学,尤其是梁启勋、麦孟华等人与梁启超之间的手足之情、同学之谊,也是很值得抒写的。最后,我把陈独秀、鲁迅、毛泽东也列入计划之中,其实是想探讨梁启超身后的影响所及和存在方式,这个话题在“梁启超与胡适”一章中偶有涉及,却极不充分,没有来得及展开和深入,但其重要性是不该被忽视的。所以,对我来说,《梁启超传》的完成仅仅是个开始,围绕梁启超,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也希望能在有生之年把对梁启超的研究继续下去,这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