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男宅女:日本家庭制度走向解体
2012-11-14李国庆
文/李国庆
在日语里,“家”(ie)特指建立于日本明治时期的特殊家庭制度。与一般的家庭(family)概念不同,家是家长统帅之下的社会组织,所有财产属于家庭集体所有,经营某种家庭产业,以超越世代不断延续和繁荣为终极目标。直到二战以前,家对于日本人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家长拥有强大的家长权,亲子关系优先于夫妻关系,男性地位优越于女性,长子的地位优越于其他子女,本家的地位优先于分家,同族关系优先于姻亲关系。
直系家族制度:以永久延续为目标
日本学者鸟越皓之把家的功能特征归纳为三点。首先,家产和家业是家的重要构成因素。家不仅仅是一个共同消费的单位,还拥有所有的财产,并在家产的基础上建立家业。家是家庭产业的经营体。其次,家具有祭祀功能,有义务祭祀家谱上的先人——祖先。日本人重视祖先祭祀,认为祖先不仅创造了家,而且在死后作为神佛保佑现世中家的富裕与幸福。把家视为一个连续体的观念对日本的家族制度产生了重要影响,并且形成了家的第三个特征,即推崇家以直系家庭形式超越生死永久地延续和繁荣。为了维持直系家族制度,日本允许没有血缘的人成为家庭的正式成员,并继承家长权。学者有贺喜左卫门指出,与其他民族的家庭一样,日本的家首先也是以夫妻结合为基础、营造家庭生活的组织。但它同时又必须成为家产和家业的经营主体,作为生产单位而存在,以超越成员的生死永久延续为目标,这一观念与欧美国家有显著不同。
友爱家庭:老龄化少子化平等化
家制度是日本战后民主改革的重要对象。1948年,日本对民法的修正否定了传统的家制度。如果说在从室町时代到战国时代的社会大动乱期间,日本的家完成了从旁系家庭(扩大家庭)到直系家庭的转变,那么经过战后改革,日本的家庭形态开始从直系家庭向以夫妻为核心的现代小家庭即从制度家庭向友爱家庭转变。
这部民法确立了以个人尊严和男女平等为根本原则,家长特权被废除,妻子不再处于软弱无能的地位,家长权不再由长子继承,子女不分性别都拥有均等继承权。一句话,友爱家庭建立在家庭成员之间的情感融合基础上。
战后日本家庭发生了以下几个大的变化。首先,家庭类型从直系家庭向核心家庭转变。1920年日本首次实施人口普查,户均人口规模为4.99人,1960年减少到4.1人,2005年减少到2.6人,推算2030年将减少到2.3人,少子化趋势显著,与欧洲发达国家持平。核心家庭比例在1990年达到60%的峰值后开始下降,而单身家庭出现增长趋势,从1970年的20.3%增长到2005年的29.5%。其次,家庭生活方式变化导致家庭周期变化,首先是晚婚化,男性的平均初婚年龄从1920年的25岁提高到2005年的31.1岁,女性从23.5岁提高到29.4岁。生育子女的数量减少,生产期明显缩短,但因受教育时间延长,子女抚育期减幅不大。人口老龄化速度很快,65岁以上人口目前已经达到22.7%。老龄化大幅延长了从丈夫退休到妻子死亡的老人赡养期。再次,家庭功能分化,过去由家庭承担的多种生活功能转为由专业机构承担。最后,家庭内部的角色分工和权力结构随之变化,角色分工型逐渐被夫妻合作型所取代。这一变化的背景是女子入学率、就业率显著上升。
围绕着如何看待女子社会地位的变化,一部分学者认为在男女雇用机会均等的法律推动下,妇女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实质性的上升;持反对意见的学者认为,日本妇女的就业是一种边缘化和不稳定的就业形态,是对劳动力市场的补充。因为妇女在生育期之后再就业的职业地位和收入水平无法与男子竞争,“男子终身雇用,女子非正规雇用”的就业形态并没有发生实质变化,妇女的社会角色依然以家庭主妇为主,其实质是家庭主妇的兼业化。
家庭意识减弱 家庭制度解体
今天的日本家庭正在经历一次新的变化,即向去家庭制度方向变化。上野千鹤子认为,家的概念中包含着“家庭”和“出身”两层含义。家庭的原理体现为“居住的共同”,出身原理体现为“血缘的共同”,这两点是建立家庭最基本的条件。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居住的共同与血缘的共同发生了分离,居住的共同与血缘的共同已经不再是今天的家庭不可缺少的条件。
20世纪80年代以后,日本的家庭制度发生了根本性解体。首先是离婚率(每千人的离婚件数)从1980年的 1.22、1990年的 1.28提升至 2000年的2.10(2009年略有下降,为2.01)。从结构上看,单身家庭比例从1980年的19.8%、1990年的23.1%迅速增长到2000年的27.6%(2005年为29.5%),年轻人单身家庭比例提高意味着结婚比率的降低。离婚率和单身家庭比例增加导致家庭平均人数从1980年的3.22人减少到1990年的2.99人和2000年的2.67人。
日本人的家庭意识变化是家庭纽带弱化的重要因素。根据5年一次的NHK“日本人的意识”调查,1998年认为结婚并非人生的必经阶段的人数比例达到58%,而认为应该结婚的人数比例仅为38%。到了2003年,40岁以下人群中有80%认为结婚并非必需,这一比例在20~29岁年龄段中高达90%。婚姻观念对未婚率和离婚率有直接影响,结婚欲望的减弱是导致日本少子化的重要因素。社会的富裕水平与福利水平的提高是导致日本人婚姻观念的重要因素,“日本人的意识”调查结果表明,日本人对利与义的追求热情降低,而对爱与乐的追求欲望上升。这一转变标志着日本人不愿意接受来自未来目标的约束,而是希望享受现有的舒适与快乐。
郊外的兴起使城市社区解体,家庭陷入孤立。20世纪80年代以后,人口向三大都市圈聚集,城市人口超过75%,进入城市的人口主要居住在郊外,城市周围出现了规模巨大的住宅区。郊外成为日本城市化的主要方向,是随着城市轨道交通不断向周边地区延伸形成的,各类大型商业娱乐设施齐全,生活环境便利。但是它与传统的城区显著不同,没有形成关系密切的地缘组织,缺少社会交往。日本城市传统的地缘共同体是“町内会”,居民之间具有高度的认同感,举办各种节日,维护设施,实施防范、防火等危机管理,这些活动具有重要的地域整合功能,促进了居民之间的情感交流,培育了居民的相互认同、融合和连带感,发挥着维持社会规范的功能,对成员的行为具有约束作用。郊外则不同,人们生活在闭塞的家庭居住环境之中,居住区没有形成社会交往的舞台,每个家庭都是独立的个体,通过网络相互连接,超出了地域社会界限。
自我意识分裂化与空虚化
在家庭孤立于社区的同时,家庭内部关系趋向个体化。家庭规模的缩小必然使亲子间的相互行为减少,对家庭成员行为的约束力弱化。居住空间的个体化打破了家庭整体性,日本户均居住面积为92平方米,户均人口规模为2.6人,住宅套数超过了总户数,实现了一户一套、一人一室,每个人都拥有独立的居住空间。更为重要的是,人们通过各种通信设施与外界编织起网络,家庭的物理界限被轻松超越。过去每个家庭所有成员共用一部电话,日本人喜欢摆放在门口这一家与外界的连接处。在今天的网络社会,人人拥有属于自己的通信工具,可以从自己的房间与外部直接联系,个人导向的媒体打破了家庭的物理整体性,家庭从一个整体分解为单个居室的集合。
“宅男宅女”是1980年代从日本流行起来的网络语言,说的是蜷缩于家庭之中的年轻人每天面对着电脑、电视等电子设备制造的虚拟形象,除了吃饭,很少面对家人,白天睡觉,傍晚开始活动,整夜埋头于动漫、游戏、影碟等之中。他们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旅行,因为他们有先进的网络设备;他们用不着购买盗版光盘,因为他们看网络电影;M S N取代了电话,找不到必须出门交往的理由。可以说,“宅男宅女”的出现,人的自我意识的不断分裂与空虚化,正是日本家庭制度解体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