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里有一颗玉的心
2012-11-03瑞娴
瑞 娴
刘慧娟近影
“以石头的品质,挽你入梦。”《点亮你心中的灯》
刘慧娟是那种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北方女人,爱玉成痴,手腕上、脖子上戴满了温润古典的玉石。飘雪的寒夜里,从贵州远道而来的她,与初识不久的女友坐在九寨沟的酒店里喝咖啡聊天,聊着聊着,激动了,就从贴身的衣服里摸出一块玉石让女友们传看,玉石碧绿碧绿,还带着她的体温,如九寨沟的海子,如婴孩的眼睛,深邃神秘,不染俗尘。听着那啧啧的赞叹声,她心花怒放,仿佛赞的就是她自己。一不小心,从皮草的口袋里又掏出一块羊脂玉,无限珍惜地抚摸着,如抚摸着婴孩额前的绒毛。
这样心心相印、如醉如痴的知己之爱,与那些提笼架鸟的八旗王爷、斗鸡走狗的纨绔子弟自是两种境界。她爱玉石,是爱它的品质与精髓,断不是玩物丧志。那些石头,甚至就是她的爱情。她把对爱的痴情和坚贞,都化为了一首首的散文诗。
“天下没有不朽的东西。包括玉石和爱情。我绝对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不怕强权和无理,却非常害怕感动。我能抵制任何诱惑,却会故意主动被诱惑。”《月色中的片段》
她痴迷那些石头,心甘情愿被它俘虏、诱惑,并非迷恋它的价值,而是心仪它质地的纯粹和纯洁,珍惜它千万年来地壳变动、沧海桑田凝成的那一抹温润和幽凉,那是天地日月的精髓啊,将它们戴在手上、脖子上,她便感觉通过它们沟通了自然,接通了地气,也为自己那乡土的气质徒添了一份优雅和高贵。
刘慧娟遇见了玉石,便是灰姑娘遇见了王子。
日月流转,春来秋去,有关她与玉石、爱、亲情、人生、得到与失去的故事,都浓缩在了这本不厚不薄的散文诗集里。
“根的内心炽热而内涵。根与根的理解和支持直达内心,成为彼此的支撑。草根是渺小的,但它的思想丰富内敛。它的静,是哲人的凝神与思考。它的动,是春雷滚过大地之后的回声。”《根语》
我与刘慧娟在现实中相遇,在散文诗中相知,并结为知己。我们,乃至无数寂寞的写作者们,都不过是无边春色里的野草闲花,根系在泥土下手挽着手,跟随着季节的脚步萌芽开花,生生不息。
“滚滚红尘,蓬勃兴旺也罢,千疮百孔也罢,兴兴衰衰,而草根无语。”
或许没有谁在意一棵小草的呐喊和歌唱,但每棵小草都在春天里留下了足迹。
刘慧娟的名字如无数中国乡村女子的名字一样普通,甚至带点儿俗气,缺了点灵气,但泥土的本质的芬芳,却从中散发出来,一如她的人,端庄大气、温厚质朴,一口本色不改的徐州乡音,标志着她的来龙去脉,不掩饰,不忸怩做作,那份淳朴,是刚从地里刨出来的地瓜花生的淳朴。
从外表看,她不像一个诗人。如果将花喻人,她就是花中牡丹,富贵而大气。于是一颗多愁善感的诗心,便被她看似强大的气场掩住了。她曾喻我为兰,那么我们的相逢,是不是牡丹与兰花的相逢?
好像有点儿太自恋了,呵呵,这两个傻傻的遗忘了现实的女人,这两朵开在季节之外的草花!
“尽管繁花已渐近枯萎,童心与神话早已凋零,我却痴情难泯,放眼远方的细雨星空,心和夜一样茫茫无依。”《心灵水域》
读刘慧娟的散文诗,满眼满心的柔情似水,让人不由得诧异又愧疚—认识这么久以来,因为她外表的强大,我们一叶障目,几乎忽略了她的内心。原来在这样看似大咧咧不在乎的心里,也有这样优美的诗意。她对假恶丑极度愤恨,对真善美满怀孩子气的憧憬。她善良,宽厚,单纯,天真。在一身叮当作响的玉器守护下,竟是这样的不谙世事,不染俗尘。
她一定是被情伤过的。被情伤过的女人,才更有味道。永远不停受伤,不停承受,如此循环往复不止—“当那颗心流血倒下,刀却依旧站立。”她有着与外形不相称的柔弱。可惜这份柔弱,因为缺少小鸟依人的外形而令人忽略。而这,恰恰是她的诗人气质之所在。
坚强下的柔软,才是孕育诗人的土壤。
“虽有飞思万仞,可惜缺少水的精神,荒芜了一片青春。”不知这样看似写实的文字中,有着怎样伤痛的经历和暗示?
对往昔,她留恋,却又保持着清醒理智的状态:“只愿你我,将来再相互忆起时,还能有冰般冷静又火样热情。”—六世达赖仓央嘉措式的句子,冰与火的相交相融。这,大概是她心目中最理想的状态吧。只是这种看起来简单的状态,在现实中是否能轻易实现?傻傻的女子啊,你想过吗?越是咫尺,越遥不可及!
她的文字就如同她的人,不偏不倚,落落大方,带着点本色的土气,和傻大姐的朴实亲切。她在文中坦然地承认:“不错,是有那么一段渊源,恍如隔世、恍若风烟,又像午夜瑟瑟的文字随风飘散。”
那个在散文诗中站立的她,完全是个我见犹怜的小女子啊!再读下去,却又不乏宁折不弯的铮铮傲骨,就知道这个人,无论怎样的风骤雨狂、悲欢历尽,都是能谈笑风生,应付自如的,尽管骨子里也有几分林妹妹的哀愁,却不至于像她一样弱不禁风,更不会像她那样“独倚花锄偷洒泪”。爱和伤,她都要不顾一切说出来的。
但因为现实的映照,爱呈现出多面性,甚至与世间万物一样,善恶并存,不可捉摸。一颗心,也注定要在爱和猜忌之间动荡不安,耿耿难眠。她的质问,也便这样的针锋相对,自相矛盾:“是谁,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是谁,一朵带污点的花,一株含毒的罂粟。”“一场精彩的设计,消耗我半生向往,半生追求,半生思索。”
人世间的美好,为何如此容易失去——“的确,很多契机无法把握,很多真相不需说破。当衰草斜阳作为背景的时候,原在清风中吹响的横笛或竹箫,早已无需再声声悠扬。因为,这场相识,只是一声短促的口哨。”曾经多么重要的一切,竟猝然间变成了一声短促的口哨。人生,有多少东西可以永恒,可以把握?这一声口哨,多么凄厉和叫人惊心啊!
“当蝴蝶尖叫着飞出了蛹。痛苦已经离开。记忆失聪。”难道这样近乎痉挛的痛苦和蜕变,只能是所有故事的结局吗?
然而,她又自我安慰说:“一朵花凋谢,只是时令的错。”那么,一段爱情的凋零,又是谁的错呢?她那么认真的人,是否想到过去找谁——找上帝,或者找命运问一问呢?
“音容已邈,所有的悲欢已交给昨天”——曾经值得她飞蛾投火的情意,注定不可挽回地失去,爱过之后,在焚烧过的灰烬里,她赤脚走过,终于捡拾到了爱的本质:“我看那是一滴血,绝不是红豆。”短短两句,道尽了爱的残忍、痛楚和无奈。
“那天的阳光和平常一样。天空也是老样子。”但人生长河之中,一模一样的“那天”,可能重现吗?逝去的,便永不会再来,并且只能用痛的形式而存在。
“没你,我也不会死。当然,更不能活。”然而,这个倔强痴情的女子,依然不肯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她在灰烬中重新点燃火苗,准备孤注一掷地为爱燃烧:“此刻,我携带炉火和激情,请告诉我,通往你内心的路,我该怎样走?”
最后投进湖心的一枚石子,回音渺茫,一切都已远去,连同涟漪,都慢慢平复得了无痕迹,这时候,她在痛楚中醒来,舔吸着伤口为自己疗伤,沉默,追忆,展望,依旧无怨无悔,甚至将伤心也当成了收获:“犁锄划过农田,我看见血。犁锄划过心田,我听到歌。”
所有的爱恨,都被一种母性的包容和积极向上的姿态取代。这样的痴情而宽容大度的女子,难道不值得人献上一朵花表达敬意吗?
刘慧娟是有情有义有骨头的人,可爱,可敬。我在与她初识的时候,就从她颇为富贵的外表下,看出了“独立不倚,凛冽难犯”的傲骨,因而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她。“龙的后裔理应是龙。即便不能腾飞,但绝不能爬行。”——这是她的心声,也是她自己的写照。被俗世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浸泡过的心灵,一样有寒光凛冽、冰雕玉琢的仙姿。
在刘慧娟的散文诗中,思索的痕迹清晰无疑,哲理的闪光无处不在。当该失去的失去了,该经历的经历了,她能够做到回眸一笑,不怨不伤,人生,只有卸下负累,才能这样心境坦荡:“不求大起大落,也别求怎样显赫,只要坚实走过该走的路,就是洒脱。”
她的心干净得让人好生奇怪:这样的人怎么在这个时代里活下来的,这样的人,应该活在过去的某个年代。而事实上,她是那种特别坚韧泼实的植物,是随风撒到哪儿都发芽的种子。任何的环境都能适应,再深的海再浅的湖也能如鱼得水。她给人的印象,大气泼辣,又特别能融入。每一步都走得踏踏实实,每一件事都做得实实在在。
一秒钟,可能有一世的惊醒。一瞬间,可能会有一生的释然。
八百里长城,是痴情女子,用心哭倒的。千古故事,是用专一和圣洁铸就的。那一声绝世的轰然倒塌,注定要绽放那女子一生一世的绝代光华!
今天世界,谁会再哭?谁又配哭?谁又配拥有这样的哭!
长梦的麦田,已经荒芜,生不出梦来了。只有秋天的朵朵雏菊,还在重复古老的芳菲。
读到这段句子,我的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她是在呐喊,当喊道“今天世界,谁会再哭?谁又配哭?谁又配拥有这样的哭”时,我听见了她内心深处的惊涛骇浪,那愤怒的呐喊和质问,惊天动地,惊世骇俗! 这段文字,也是她深藏不露的刚烈性情的写照。这个女子,性格中有金戈铁马,呼风猎猎!
而读下面这段文字,句句刀光剑影,慷慨陈词,又怎能不让人血脉贲张?
今夜,愤恨的笔端,将流出颈血。
渴望缺水。想象,正在病变。铁蹄正四处飞扬。
耳鼓,有一万只蝉鸣,倾诉圆明园之殇。
蓝绿交融的莹光,是觊觎的眼。野蛮的践踏下,血泪飞溅,刀光剑影。悲屈的泪,在烽火中汹涌。渔火,犬吠,鸦啼,此时已榛莽无声,只有那页历史,还在阵阵呻吟中国的痛。遗迹还在。还是荒原,还是断墙。只有那些沉默的石头,在呼唤——
这时候的刘慧娟,你还能将她当做弱女子吗?
“仿佛童年的树梢,掠过风的呼哨,仿佛那棵沧桑的老槐,摇醒了古老的童谣。”《相遇湖心》
历经了命运的变迁和世态的炎凉,她竟然能唱出这样逍遥自在的田园牧歌,悠悠然叫人艳羡。而也许正因为经历了,一颗心才愈发胸有成竹,坦坦荡荡:“有一种力量执著着,呈现无法抗拒的姿势。使明枪暗剑,洪流暗礁,一一变为财富。”
刘慧娟这个人,就这么率性、随意,简简单单,一点儿也不复杂,甚至,没有丁点儿的心计。一根肠子通到底的直脾气,纵使玉石翡翠缀满身,皮草羊绒穿身上,心里想着的、嘴里吐出的,也依旧是带着乡音和泥巴味的淳朴,和刻进骨子里的善良,这个,是再经历多少荣华富贵、多少风雨沧桑也改变不了的。
心与心之间,或许只是隔着薄薄的一层衣衫,或许隔着千山万水。但与刘慧娟交往,可以直达心灵,不需要任何的过度和中间环节,不必提防,不必三思。有话尽管说,有情尽管舒。透过她的眼睛,你能直接看到她的灵魂。
因了对诗,对玉石的那份痴爱,她对俗世的要求和奢望越来越少了。一个在外人看来傻傻的、痴痴的女人,其实最幸福。但恶浊世界,谁会真正懂得一个傻女人的心呢!当然,她也不求人懂,她心里在说:傻就傻呗,俺才不管!俗话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
“仰望南飞雁阵,心上犹如利刃划过。”
近读刘慧娟这两句诗,徒增伤感。我觉得她表达的不只是单纯的思乡、亲情或者远去的爱情,更多的是一种人生的苍凉。很痛,很无奈,却不得不咬着牙承受,甚至,我莫名其妙一厢情愿感觉她表达的,是她与玉石的情缘—终有一天不得不失去的情缘。这样的理解虽然狭隘,却很具体,并且直指她这个爱缘惜缘的女人的内心。
天长日久与玉厮守,与诗相伴,这女子便有了玉的品质,诗的烂漫,心灵也更加如诗如歌,晶莹剔透。诗与玉,构成了刘慧娟精神世界的两大支柱,缺一不可。
我知道她对那些石头的爱,已随着日月流传渗透到了骨子里,每一块石头,都长成了她心上的肉,与她融为了一体,再也不可分割,再往外取出,便是一种敲骨吸髓的痛,这种痛,和她失去亲情、爱情的痛一脉相通。守着一堆花大钱买来的天地精华,她却不舍得再将它们卖掉。
她说:“我来捡拾,同时也来忘记。”也许,爱的同时,便是告别。
在她心目中,那些石头到了她的手里,便是找到了家和知音,若是再将它们倒卖易人,让它们在世间辗转流落,是对它们的亵渎。她是个守诺惜缘的人,尽管玉石无语,她也守着自己内心对它的一份承诺。
那诺言也许并不在今生,而是刻在前世的三生石上。
她对玉石痴迷到了傻气,恨不得将它们捂在胸口,贴在身上,以和它们长相厮守,耳鬓厮磨,见到玉石店的人,她就跟人开玩笑:“你们卖玉石背心吗?卖玉石短裤吗?”
我听了这个故事,笑岔了气,调侃她说:你这是在亵渎玉啊!她也笑,也笑岔了气。她说:没办法啊,谁让咱喜欢呢,你说是不是,哥们儿?
我这个“哥们儿”于是回答:你这么喜欢玉,不要紧,等你百年之后,让人为你做一身金缕玉衣!
然后,两人在电话两头笑得叽叽呱呱,死去活来。但笑到最后,却有了人生浮沉、世事沧桑的意味,有了那么一种“万千美好留不住,毕竟东流去”的惆怅。甚至,还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泪,就在笑得最响的那刻,无声无息地流下来了。
难道,就为那些没有温度和心灵的石头吗?
谁能明白,这个傻女人的爱和珍惜,便是对人生对世间万物的爱和珍惜啊!她在爱那些石头的时候,一定会忍不住为它们设想结局:有一天石头还在,但人已经化尘化土化烟,还有谁会如她一般珍惜这些它们?谁还会在意一个痴女人留在上面的体温和唇印?谁还会知道这个女人与每一块石头相遇相知相互温暖的故事?
谁会懂得:每一颗石头,都有前生来世,每一颗石头里,都有一颗玉的心啊!
“其实,世上有许多的东西,在丢弃之前已经丢弃,遗忘之前早已忘记。”——读着这样的句子,在哲理之外,怎不让人顿生伤感、五味杂陈?
回想起与刘慧娟的相识,正是在冰雕玉琢的九寨沟,那时硕大的雪花,在半空中一朵一朵开着,落在她富贵荣华的披肩上,辉映着她明眸皓齿的笑容,无缘无故地她就令我想起唐朝的牡丹。九寨沟的棱角在雪纱下若隐若现,风情万种。
但多少年后九寨沟惊世核俗的美丽,注定会如童话缥缈远去,留下的,也不过是一个傻傻的大个子女人,和一章可遇不可求的散文诗……
而所有关于刘慧娟与散文诗、与玉石的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