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寨沟梦游三记
2012-11-03李松樟
李松樟
我欲因之梦海子,
一夜飞度九寨沟。
——题记
一记:子时之梦·诺日朗幸遇若依果
来自群海的碧蓝之水飞溅到我的脸上。
水势凶猛,如史前曾经称霸一方的巨兽。喧响砸碎月光。岩石的棱角在脚下变得湿滑,如蓝鲸之脊。水湿的绒缎。
暗夜。子时。由醒去梦的路上撒满荆棘。来自飞流的寒气似人世之外的某种偶遇,或重逢,伴随时光荏苒逶迤而至。我用手试探着,企图接近某种预想的伟岸,诺日朗,我知道你的神性隐藏于震彻山谷的呼喊背后,如同此时,日光平静地隐藏于月光背后。但我想告诉你,在心里,我已经无数次地拜会过你,也无数次恳求过你——我想知道,当若依果的纺车被罗扎踢下山崖,当诺日朗还不是诺日朗,那位美丽的藏族姑娘,她化作了彩色的海子还是晴日里水帘之上绚丽的长虹?
这一再重复的垂问令喧响戛然而止。星光上升。月亮无声地坠下,在距瀑布很近的空中盘旋片刻后,像听见一声神秘的命令般停住不动。顿时,诺日朗如同展示在昼间的赤焰下,三百多米宽阔的身躯,无数条缀满珍珠的玉带如瀑布般飘动,更有数不清的珠子离线四散,崩落玉盘发出铮然之响!诺日朗,丰姿迷人,光华耀眼。原来,刚才落在我脸上并让我感觉疼痛的,并非寻常的水珠!
我看见,带回了贝叶经、铁犁铧和一架纺车的扎尔穆德和尚在崖顶缓缓走来。石台上,有好几位美若天仙的姑娘,他唯独将纺车交予了身着藏衣的若依果。他将人间最美好的手艺交予了若依果。天资聪慧的若依果啊,她不必学习就用那纺车纺出了银河般的棉线,银河化成云朵,云朵又化成雨滴,雨滴落在山上,汇聚成溪,溪流与溪流相汇,奔涌而下,终于从崖壁纵身一跃,那瞬间亦即永恒的雄性之美,声震山谷,永不回头!
我看见,罗扎带着一群家丁突然出现。他垂涎若依果已经很久,却从未得到过若依果哪怕一次注视。他不敢汇入溪流。怯懦无能的罗扎,如九寨之外作恶后狂言“我爸是某某某”之类。气急败坏的罗扎,将若依果面前的纺车一脚踢下山崖。
我看见,罗扎的狂笑还未收声,愤怒的溪流已变成汹涌的山洪,席卷着罗扎和他的帮凶滔滔而下。诺日朗几千年的瀑布里,仍有作恶者惊恐暴怒的哀鸣。
来自若依果纺出的银河之水飞溅到我的脸上。那不是群海的泪水。
那是善和美的珍珠!
二记:丑时之梦:一个海子,又一个海子
即使在晴日之下,我也看见大小海子里盛满朗朗星光。
清澈见底之心,九寨之外已无复再见。这也是为何,我只敢趁黑夜而来,借由梦的掩护,用一路飞跑,甩掉饕餮者此起彼伏的鼾声。
隐身的引领者,不断吟诵着那些海子的名字:孔雀海、五花海、熊猫海、箭竹海、天鹅海、芳草海、犀牛海……一个海子,又一个海子,他们全都超凡脱俗,美丽绝伦,依次照出我虚幻的影子,也照出我的羞愧!兰波的一句诗歌正是我此刻所想:“我从未领受过如此壮丽的混沌。”海子啊,一百一十四个海子!你们让我头晕目眩,也让我无比清醒!
已是人世之夜最黑暗的时候。黎明就要到来。经过一处浅滩,走上一座栈桥,再绕过一间磨坊。转经房里,经轮沉吟的是谁的命运?一个人的命运,一个世界的命运,以至于一个梦境的命运!
或者爱的命运。
之后,便是无尘无垢,无欲无想。只有静。一百一十四个海子,让“静”以外的词汇全部失去意义。
三记:寅时之梦:非人世的倒影
在现实世界里,我不敢去看人世那些模糊的倒影。那些被着意或恶意遮掩的倒影,漏洞百出。连泥土下盘根错节的根须也已经腐烂,偶尔,只是一阵微风吹过,路两边也会躺下成排的尸首。
……晨曦初露,但我还流连在沉沉的梦里。
犀牛海的倒影总是和黎明一起出现,这九寨沟第二大的海子,优雅地掀开轻雾的薄纱,将夜里收藏的倒影缓缓地展示给我看。我真是太幸运了!我曾经拜会过许多著名的画家,看见过他们画架旁的调色盘,或画案上的色碟。那一片狼藉的色彩,远远比不上犀牛海倒影这般丰富、瑰丽。八月树正沟的犀牛海,让我的眼睛暂时失明——这正像——我们突然置身于一个非常非常安静的地方,让我们听惯了各种噪声的耳朵顿时失聪一样——第一次,我的眼睛幸福地失明!
我们真该重新定义眼睛的意义。因为,在此之前,我们看到了太多的混乱、太多的矫饰与虚假!我怕我一旦从梦中醒来,举目所及,又是无边的垃圾。
我们真该重新定义色彩的意义。因为,从此以后,我们不会再相信任何贴着主义标签的色彩、打着宗教名义的色彩、挂着理想招牌的色彩,以及满世界胡涂乱抹的油漆、涂料等等,它们不仅毒性超标,而且最终让你变成色盲。
而犀牛海的倒影,让色彩回归色彩,让隆重回归宁静,让丰富回归单纯,让美回归美!
寅时已过。梦境不是现实的倒影。我必须这样告诫自己。我必须翻转身体,再翻转记忆。再翻转梦,否则,会在梦醒的那一刻,猝然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