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本间性看《鲁滨逊漂流记》
——话语暗示与叙事建构的解读
2012-10-20贾欣岚杨佩亮
贾欣岚,杨佩亮
(天津大学文法学院,天津300072)
从文本间性看《鲁滨逊漂流记》
——话语暗示与叙事建构的解读
贾欣岚,杨佩亮
(天津大学文法学院,天津300072)
法国结构主义文论家吉拉尔·热奈特于20世纪70年代提出了“跨文性”的概念,从诗学层面分别阐述了副文性、超文性、元文性、互文性和广文性五种文本关系。文章借用跨文理论对丹尼尔·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进行分析,指出该作品不仅是一部探险文学或是后殖民重构的蓝本,其内部纵横交错的各类文本中更暗含着作者潜意识话语诉求。分析了建立在以副文本为代表的“边缘文本”与超文本反衬下的正文本间的二元叙述模式,同时指出这种叙述模式造就了叙述者所推崇的宗教信仰与叙述对象身上殖民精神间的对立统一关系。
鲁滨逊漂流记;文本间性;热奈特;叙事建构
《鲁滨逊漂流记》是一部自叙形式的现实主义文学作品。自1917年出版以来,小说历经了褒贬不一的评价:从商业性小说到儿童励志读本,再到殖民文本,20世纪中后期又被众多后世家反抒写、解构。如果要追溯小说的生前来世恐怕又要将视角投入到荒岛文学的溯源当中。然而无论是卢梭的最好的儿童励志读本的赞誉,还是后殖民主义者的质疑,尤其在一片“作者死了”的声音当中,人们往往过分强调了读者的力量,而忽略了原文本最真实的声音。脱离文本的阅读是无法深入小说的灵魂的。作为解构主义、文学建构与文化批评话语中的关键词,文本间性为我们深入分析文本提供了有力武器。本文结合热奈特跨文理论,一方面试图发掘《鲁滨逊漂流记》中各类子文本中的潜藏话语,另一方面结合其叙事脉络,力图跳出单一文本分析的窠臼,展示时代赋予作品的韵味。
一、文本间性与热奈特的跨文理论
文本间性①最早可以追溯到俄国文论家巴赫金的对话主义和复调小说理论。法国“原样派”文艺理论家克里斯蒂娃首创了这一概念,她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转化。”[1]实际上,文本(text)一词来自拉丁语的“编织(texere)”,正如编织物都可以被拆解为编制单位一样,文本同样也可以被解构为一个个单元,这正是文本间性研究方向之一的解构方向:“对互文性概念做宽泛而模糊的解释……破坏文本的既定结构和认识范式,使所有的文本解读无限地指向边缘。”[2]或者我们也可以从罗兰·巴特的阅读思想中窥见一二:“每一次阅读不是寻求文本的真理,而是获得一个新的文本,每一次阅读不是抵达文本的本质,而是扩大文本的疆域。”[2]64反过来,编织单位最终是要通过一定的排列组合成编织物,文本也要经历一个建构过程,这是文本间性研究的第二个方向,即诗学方向:“对互文性概念做精确的界定,使它成为一个可操作的描述工具。”[2]89前者以德里达和耶鲁学派的保罗·德曼为代表,后者的代表人物即是吉拉尔·热奈特。
热奈特是一位依然健在的当代结构主义大师,同他的经典叙事学相比,国内对其跨文理论的研究不是十分深入,大都停留在引介阶段,但这并不能抹杀他对文本间性理论的贡献。不同于一些原样派学者,热奈特更新和拓展了文学研究的方法,使原先势不两立的传统和现代的文学观念有可能相互丰富。实际上,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法国学者就逐渐把重点放在对文本间各种关系的界定、识别、分类和分析上来[3]。热奈特正是这些学者中的一员,他将文本间性(他称之为跨文性)开创性地划分为五个子概念:1)互文性(intertextuality),文本间的互现关系;2)超文性②(hypertextuality),文本间的派生关系;3)元文性(metatextuality),文本间的评论关系;4)副文性(paratextuality),不属于文本正文,但却环绕在正文本周围的、对阅读产生影响的跨文本关系;5)广文性(architextuality),指的是一个文本作为某一类文本的典型代表而与该类文本或母题所形成的涵盖关系。当然,热奈特的跨文理论并非完美无缺,过于细密复杂的分门别类“无形中削减了这个体系的严密性和说服力……也损害了一些理论核心的价值,常常引出喧宾夺主的局面”[4],但也正是因为有了像热奈特这样平实持重的理论家的存在,才使得20世纪的文论界愈加富于张力,多姿多彩。
二、文本间的话语暗示
1.互文本中的寓意与元文本中的诉求
解构方向上的广义互文是一种动态意义上的,没有中心、没有等级的概念,如同一张以时空为维度的网将意指无限地散播开来。但在跨文性理论下划分出来的互文性是狭义上的,指文本之间的真实互现:“两个或若干个文本之间的互现关系,从本相上最经常地表现为一文本在另一文本中的实际出现。”[5]而且热奈特又将这种文本互现关系限定在了引用、抄袭和用典三个方面。尽管唯美主义强调文学就是文学本身而不是道德说教的工具,但在任何时代,道德价值总是文学与生活之间最为有力的联系纽带,是决定文学向审美的精神层面迈进的一个重要基础[6]。作为一名虔诚的加尔文主义新教信徒,笛福不可避免地将自身的宗教道德价值灌输到小说的文本中,用典便是《鲁滨逊漂流记》中一个非常明显的例证。比如,鲁滨逊第一次出海后船长的预言③:“或许灾难的降临正是因为你,正如约拿乘坐那艘开往他施的船。”[7]这便是借用了旧约中先知约拿(Jonah)的典故。鲁滨逊的屡次出走也用典于浪子的故事(the Prodigal son)。他在巴西财富失而复得的经历又和约伯记(Job)遥相呼应。这些典故的运用绝不是简单地罗列而是在向读者进行暗示:不管是约拿还是浪子,亦或是约伯,当然还有小说的主人公鲁滨逊,小说中的他们都遵从着同样的规律——听从上帝的告诫则福,违背上帝的旨意则祸(船长的寓言、鲁滨逊出走),惟有通过言行的完全改悔才能获得上帝真正的救赎(巴西财富失而复得)。
小说中一些意象也是一种互文本,具体来说是宗教意象的用典,例如孤岛上的葡萄和山羊。葡萄园在新约福音书中是天堂的象征,其种植者是圣父,鲁滨逊在小岛上对葡萄的发现有获得上帝原谅、重归乐园的意味。关于山羊,弗莱在《原型意义理论》一文中探讨神谕形象时认为:“人类赋予动物界的形式,便是对各种动物的驯养,其中的羊历来在古典和基督教的隐喻中居于首位……基督既是一位神又是一个人,他是上帝的羔羊。”[8]创世纪中有亚伯拉罕(Isaac)百岁得子的故事,山羊代替人来向上帝赎罪,星期五的救赎也可以视为用典于亚伯拉罕的牺牲。鲁滨逊之于山羊正如上帝之于鲁滨逊,先惩罚捕获再而驯养。镶嵌在正文中的互文本,正如周末教堂中教士讲述的故事一样,看似娓娓道来,实则暗中向听者渗透着皈依上帝的宗教思想。然而这并不是笛福全部的宗教诉求,作为一名对英国国教专制的笃定反对者,笛福还间或抒发着自身的宗教理想,又把这一思想部分地赋予在了评论性的元文文本中。
元文性是与其所评论的文本之间所形成的那种跨文本关系,在热奈特看来是“联结一部文本与它所谈论的另一部文本,而不一定引用该文,最大程度时甚至不必提及该文的名称”[5]73,如影射。和小说中处处潜伏的宗教用典相呼应的是鲁滨逊自抒主见式的一些评论,比如在他成功解救星期五的父亲和西班牙人时的一句看似无意的自言自语“然而我允许岛内的宗教自由”[7]185,隐晦地批判了当时英国国教的专制。在《鲁滨逊的沉思集》的序言部分,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将会迎来这样一个时代的来临:人们的思想不再迂腐不堪;沉疴痼疾将不见踪影;美德与宗教将得到公正的对待,其光彩得以普渡众生。我们的孩子将学会批判父辈的观点,新的一代将会从我们曾经轻视的信仰中得到启迪。[9]
序言部分是由漂流记的主人公鲁滨逊,实际上是作者笛福讲述的。整体上是对漂流记前两部曲的评论,强调“自身”故事的真实性,同时也为后文的说教埋下了伏笔。本文引用的这段话是“鲁滨逊”对未来理想社会的期望。显然,期望即是未实现之事,这意味着现实世界人们迂腐不堪,宗教信仰没有得到公正的对待。这里笛福则再次借用鲁滨逊之口表达了宗教自由的愿景。无论是互文文本的用典,还是元文文本的影射,都通过暗示性的话语展示出了笛福自身的宗教立场。
2.超文本反衬下的殖民精神
超文性体现的是文本间的派生关系,比如说戏拟和模仿,属于二级文本。根据热奈特的定义,超文本表现的是“任何联结文本B与先前的另一文本A的非评论性攀附关系,前者是在后者的基础上嫁接而成。……即B绝不谈论A,但是没有A,B不可能呈现现在的生存模样,它诞生于一种活动过程的结尾,我把这种活动过程暂时称作‘改造’,因此,B或多或少明显地呼唤着A文本,而不必谈论它或引用它”[5]74-75。热奈特对超文本的界定是和广义文本紧密相联的。在《隐迹稿本》(1982)一文中热奈特指出,超文性“作为一种作品的类型,本身即是一种体裁性的广义文本,或者更准确地说,一种‘跨体裁’的广义文本”[5]78。换言之,应该把对超文性的具体表现形式放置到整个某类文学体系之中进行考察。
笛福的时代正是西欧资本主义上升时期,对外进行殖民主义扩张,对海外土地的占有,对殖民地财富的掠夺,对非欧洲国家的优越感是根植于当时英国民众的头脑中的。对比其同时期的其他作品,不难发现,笛福笔下的人物鲁滨逊、辛格尔顿船长、杰克上校都具有勇敢、坚强、追求财富、自我发展、自主创造、享受个人自由、富有强烈的开辟世界与占有世界的冒险精神和开拓意识[10]。这些精神也正是《鲁滨逊漂流记》的正文本中反复抒写和强调的。笛福是于有意无意间把鲁滨逊塑造成一个优秀资本主义殖民者的典型形象。而晚七年出版的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Gulliver's Travels,1726)是对漂流记中优秀精神的反书写。同样的漂流,鲁滨逊遇到的是能够容许个人发挥创造力的荒岛,而格列佛遇到的是一个个社会化的岛屿,他始终没有发挥开拓进取精神的机会。同样遇到野蛮人,鲁滨逊扮演的是教化者的形象,奴役或者说救赎了“星期五们”,而格列佛遇到的野胡却影射着欧洲人自身的缺陷。在戈尔丁的《蝇王》(Lord of the Flies,1954)中,在鲁滨逊的世界里可以成功营建的岛国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人性泯灭下的荒原。在图尔尼埃的《星期五》(Friday,1967)中,原先代表着先进欧洲文明的鲁滨逊反而向往起落后的土著文明,星期五扮演起了故事的主角,鲁滨逊所代表的殖民文明的优越性被消解了。而库切的《敌手》(Foe,1986)更是把矛头指向了笛福本人,主人公也再度易主,女性角色开始登上舞台。
需要说明的是,《鲁滨逊漂流记》中的殖民精神的种种表现,比如开拓进取的精神,对财富的渴望,征服的欲望和逻各斯(Logos)中心主义等等都是一种非刻意宣扬的行为,甚至包括奴役星期五和小黑孩佐立都是建立在被奴役者“心甘情愿”的基础之上的,鲁滨逊一步步经营起来的殖民王国是“通过社会契约形式建立的政体”[11],契约缔结的双方都是本着平等自愿的原则。《鲁滨逊漂流记》也并不是一部极力宣扬殖民主义的小说,主人公“从最初的荒岛求生,到后来驯养各种动物,直至最后和星期五以及更多的人组成一个迷你的社会,都是由于他害怕孤独、渴望有人做伴”[11]85,叙述性的文体又天然地拉开了读者和故事的距离。但是笛福不可能完全抛开时代背景而独立创作,小说还是要不可避免地被植入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众多超文本的解构为我们提供了硬币另一面的视角去重新审视经典。正如爱德华·萨义德在他的《东方学》后记中的描述:“对经典的文化作品进行重读,其目的并非试图贬低这些作品的价值,而是对他们的某些假定前提进行重新审查,超越某种主义、奴隶式二元对立关系对他们的控制。”[12]
3.“副文本”中的道德修正
热奈特始终没有给副文本下过一个清晰完整的定义,但作为跨文理论中最为重要的文本之一,热奈特对副文本进行了专门的论述和详细的分类。在英文版的《副文本:阐释的门槛》(1987)中热奈特列举并研究了包括作者名、标题、序言、插页等在内的13种副文本类型。实际上热奈特对副文本的研究是非常深入的,甚至将副文本进行了有些过于琐碎的分类。对副文本的分类无疑是为明确其作用服务的,热奈特对副文本有着门槛的比喻,意在强调副文本的任务就是要指引读者沿着作者及编者、出版商提示的路径,最大限度地还原作者的意图。
对于《鲁滨逊漂流记》而言,副文本之一的标题The Life and Strange Adventures of Robinson Crusoe,Of York,Mariner(1719年伦敦出版商威廉姆·泰勒版)就暗示了作者的商业意图:利用“奇异”、“历险”、“水手”等意义相关词汇构成一个以游历和另类海洋生活为主题的意旨群来吸引读者注意。另一副文本——笔名则采用了主人公鲁滨逊的名字,在热奈特看来,作者的名字不止于法律意义上的知识产权拥有者,也是文本分析的一部分。如同19世纪英国小说家乔治·艾略特的“众多笔名与社会思潮、个人经历和作品判断标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13]一样,笛福采用主人公的笔名显然也是刻意而为的,这些副文本会使读者产生对正文本的期待视域。无论所谓真实的笔名,还是标题中“约克(York)”这个真实的英格兰城市名称,都是在借用真实性的噱头来激发读者的阅读兴趣和购买欲望。
在《鲁滨逊漂流记》中有一类独特的文本现象,主人公鲁滨逊每每经历灾难后总会自发地忏悔一番,加入一些评述性的话语。比如,鲁滨逊早年遭遇风暴后仍执意再次出海时,便发表了这样的自我评述:
我之后时常反思,人们是多么的荒诞与不理智,尤其是年轻人:按理说在这种时候,我们应听从理智。然而他们不悔于犯错,反而以忏悔为耻;他们不休于做蠢事,反而以改过为耻,而浪子回头才是智者的选择。[7]10-11
小说中这种插入性的评论几乎贯穿全文,而评论无一例外是由扮演叙述者身份的鲁滨逊完成的。传统的批评观点,如韦恩·布斯的《小说修辞学》倾向于把此类作者直接对文本中事件进行的评论称为“作者介入(authorial intrusion)”。热奈特本人也并没有明确把作者介入规划到13类副文本的分类中,但是这并不能否定这类文本成为副文本的可能。形式上,作者介入的存在与否不会影响到正文本的发展,甚至可以把它们以括号或者注释、提示的纯粹的副文本形式表现出来;功能上,作者介入的存在意义即是表达作者的意图,正如热奈特在《副文本:阐释的门槛》中对副文本功能的解读一样“不是要让文本周围显得美观,而是要保证文本命运和作者的宗旨一致”[14]。因此在本文中,这类作者介入性质的文本也视为副文本的一种,作为与正文本相对应的一类边缘文本,修正着叙事的主题。
笛福的时代正处于资本主义上升期,物质上的改变也孕育着思想上的变革。资本主义的殖民意识带有侵略性,必然要进行海外殖民和扩张,虽然它和经过改良的新教加尔文主义在勤劳致富的问题上表现出一致性,但是在许多方面二者是存在冲突的。小说中的鲁滨逊既是一名资本主义的殖民者也是一位新教教徒。作为虔诚的教徒,作者笛福不可能放任鲁滨逊毫无顾忌地进行殖民活动,但是鲁滨逊又必须完成扩张的殖民使命,所以我们看到了《鲁滨逊漂流记》中这种奇特的“副文本”。每每在鲁滨逊履行的殖民任务和基督教义发生冲突的时候,这些副文本都会准时出现,以画外音的方式纠正着殖民者的“错误”行为,进行道德上的修正。
三、边缘文本与正文本间的叙事建构
在叙事的建构上,这种以副文本为代表的边缘文本是辅助性的,包括互文本中的宗教寓意、元文本中的宗教诉求以及“副文本”中的道德修正,总是处于一种暗示性的话语提示中,代表着笛福的宗教信仰。而超文文本反衬下的正文本则是整个故事的主线,折射了笛福所处时代的殖民意识形态。尽管表面上《鲁滨逊漂流记》只是一部同一关系的叙事作品,即“在第一人称叙事作品中,叙述者与叙述对象由同一个人担任,叙述者叙述的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15],但同一关系的背后,边缘文本与正文本中的鲁滨逊是分属于不同叙述层次的。
正文本中的鲁滨逊是故事中的叙述对象,而边缘文本中的鲁滨逊则是超出故事之外的叙述人。时间上,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个年轻的水手而叙述者则已到垂暮之年;空间上,叙述对象鲁滨逊三次离开英伦三岛,游历各洲,受困于南太平洋小岛28年,而叙述者早已蛰居英国慢慢讲述自己年轻时的故事;视角上,故事的主人公代表的是不断开拓、追求财富、不断占有的殖民精神,而叙述者代表的是隐忍勤劳救赎他人的教徒精神。正如前文所言,两种精神,即殖民精神和宗教信仰并非一直和谐地统一在一起,相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处于一种对立的博弈状态。
受困于孤岛之前,无论是在英国家乡,还是在巴西种植园,鲁滨逊都是不满足于现状而屡次出海探险,即便受困于小岛也难舍初衷。在他的内心“除了出海远航之外什么也无法满足”[7]1。鲁滨逊内心欲望的表露也是殖民时代开拓精神的写照。然而鲁滨逊这种不满足现状、不断开拓探险的行为恰恰犯下了原罪。正如互文文本中约拿书的典故一样,都是以自我为中心,损坏了人与上帝的关系。所以正文本之外的“副文本”便准时出现进行忏悔和说教。再如聚敛财富的问题,在正文本即将进行财富的索取和积累的同时,故事之外的“副文本”中的叙述者总是以一种忏悔的口吻批判自己的所作所为,因为对财富的无限渴望即是被金钱奴役。在巴西种植园再次出海之前,叙述人鲁滨逊曾这样评价:
我若能长此安居乐业下去,生活必会无比幸福……可我偏偏把种植园中的幸福远景抛在了脑后,去追求一种不切实际的妄想,想以一种自然规律所不允许的速度发财致富,做个暴发户,而不想像普通人那样勤劳致富,结果,我又把自己抛入人世间最不幸的深渊。[7]28
登陆小岛后,鲁滨逊不辞劳苦地建设经营着自己的岛国,而他表现出来的开拓精神是一名优秀殖民主义者的写照,同时也符合加尔文主义:“事业的成功意味着实现了上帝赋予的先定使命,这是灵魂得以拯救的可靠证明,更是荣耀上帝的一条重要途径。”[16]殖民精神与宗教信仰间的冲突在这里变得模糊了。如果说最初在处置曾帮助过自己的小黑孩佐立的问题上,鲁滨逊还是以船长归还小男孩儿的自由为前提,而将教义妥协于殖民主义的话,在之后屠杀食人族,解救星期五,驱除其头脑中关于美洲造物主贝纳莫柯信仰的事件中,殖民精神与宗教信仰则再次走向了融合:既是对殖民地的武装和文化侵略,又是对蛮荒之地的救赎。事实上,边缘文本中的叙述者是处于较高层次的叙述当中,在影响读者对叙事的理解和价值判断上总是拥有比被他叙述的人物更为优越的地位,因此读者对小说的理解最终不可避免地会更为主要地受到他的影响[17]。故事的叙事建构如图1所示。
图1 《鲁滨逊漂流记》的叙事建构
超文文本反衬下的正文本体现的是时代的殖民精神,这一部分是小说的叙事主线,也是作为叙述对象的鲁滨逊的实际表现;而正文本之外的“边缘”文本则暗示了作为叙述者的鲁滨逊的宗教立场,这一部分是小说的叙事辅线,在暗中调控着对叙述对象殖民行为的绝对肯定。随着故事中主人公鲁滨逊的皈依,随着殖民精神和宗教信仰冲突的减少,叙述者也渐渐随边缘文本淡出博弈,时而显现的不过是对正文本中主人公的随声附和,正文本中的殖民意识也渐渐和边缘文本中的宗教信仰走向融合统一。正文本与边缘文本中殖民意识和宗教信仰间的异同见表1。
表1 殖民意识形态与宗教信仰的对立统一关系
四、结语
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生活的多元性和矛盾性也就自然而然地体现在不同意识之间的对话中,并且也会在个人的自我意识中造成不可避免的冲突。《鲁滨逊漂流记》便是在一个充斥着矛盾和多元意识的社会存在背景下诞生的,是遵从着旧的道德伦理还是迎合新的社会准则?小说并没有给人们一个明确的答案,笛福更愿意看到一个归于和谐的结局。然而顺着热奈特的跨文理论指出的路线,人们依然辨析出文本间拼合的痕迹:互文本与元文本中渗透的新教信仰,超文本映衬下的殖民精神,在副文本的修正下粘合在了一起;宗教与殖民意识的冲突在不同叙事层次的博弈中,在正文本与边缘文本的对话中得到了发展,最终经历了一个由对立到逐渐统一的转变。作者笛福在完成二元叙事建构的同时,也表达了对殖民行为的默默修正和对自身宗教立场的守护。
注释:
①英文为Intertextuality,也称互文性,本文为了区别于热奈特跨文性概念下的狭义互文性,故采用文本间性这一译法。
②也有承文本性一说,本文将采用超文性的译名。
③如无特殊说明,本文引用笛福作品的译文均为作者参照英文版自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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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Implication and Narrative Construction in Robinson Cruso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textuality
JIA Xin-lan,YANG Pei-lia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 and Law,Tianjin University,Tianjin 300072,China)
In the 1970 s,French structuralist Gérard Genette advanced the concept of“transtextuality”,defining the following five sub-texts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oetics:paratextuality,hypertextuality,metatextuality,intertextuality and architextuality.By means of the theory of transtextuality,this paper points out that Daniel Defoe'sRobinson Crusoenot only is a classic adventure novel or a target for postcolonial reconstruction,but also embodies the author's unconscious pursuits in the internal subtexts.Meanwhile,a dualistic narrating construction is analyzed,which is established between the“peripheral texts”,represented by the paratexts,and the main text,contrasted by the hypertexts.It is found that this dualistic narrating construction finally makes the narrator's religious belief and the protagonist's colonialism go through from conflict in the beginning to integration in the end.
Robinson Crusoe;intertextuality;Genette;narrative construction
I106.4
A
1008-4339(2012)02-0173-06
2010-11-29.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规划基金资助项目(11YJA740038).
贾欣岚(1970—),女,副教授.
贾欣岚,jiaxinlangloria@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