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驶进小镇的巨轮

2012-10-15郑周明

西湖 2012年10期
关键词:泰坦尼克号小说老师

郑周明

1998年开春的K镇,镇尾那家书店点燃了全镇的尖叫和泪水。人们像一头扎进渔网互相抢夺,书店能有这热闹劲,20年未见了。

之后,修镇史的年轻人很不情愿地记录下这件事,把它看作小镇精神污染的明显标志。

书店李老板像猎人一样进城时,镇中的卢老师正从教室里出来,夹着课本到校门口杂货店里聊天。

李老板亲自从货车尾拎出两个纸包,看宝贝似地摩挲几遍。据说镇上许多人都看到了这一幕,并且坚持声称李老板的眼神胜过他瞧发廊妹。

这些片段原本与我无关,是老曹告诉我的。许多年后我无意中踏进K镇,认识了一些人,其中有个关键人物老曹,他说他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与不安,对儿子写下的简单镇史表示不满,自己写了一篇小说,投给我所在的杂志。

巧的是,我被杂志委派去S县做宣传调研,然后又让对方助理推荐几个典型乡镇,我选择去了K镇,挤上了一辆小巴。

因为我并没看到老曹的小说稿。

在上这辆小巴前,我在车边抽烟,县城建在山脚,街道也是平缓起伏,远处山影雾青,总是很美。我又想起自己从社长那出来时,强打精神又沮丧地关掉电脑,同事们已经从20楼一路高歌猛进,到楼下青春杂志的姑娘们那里严肃讨论完男士健康问题,如海獭一般回到自己位子上闭目养神了。而在我踏出媒体大楼的那一瞬间,上午茶话会的茶香乘着电梯也飘到了我脚下。

车开动前,我忍不住瞄了一眼表,估计办公室下午茶话会三分钟后开始。

还有人飞奔着挤上了车。这辆小巴挤进了三十四个人,两条狗,一笼鸡鸭,酒足饭饱似地开往K镇。

车上的人,就是一个小社会,折射背后的生长。所有内地县镇就像来自一个原始半成品模型,在天地之间虚空地沉浮,无法看清其中究竟有什么味道。我身边是几个红色透明塑料袋被压缩在年轻男女的怀里,鼓囊囊的时尚服饰,许多塑料桶被临时当作凳子桌子,打起了扑克。上车没几分钟,这里就像一个移动小集市一样喧哗开了。但我突然提起了兴致,像定时分泌躁动激素一样,何不了解这些处于中间状态的人群呢,用什么方式?

讲故事。

他们原本就看出我不是本地人,也不是一般游客,我有意透露了自己是在杂志搞创作的,他们便稍微转动了腿的方向,停歇了声响,表示好奇。我便说:“那我说几个故事来听吧,说几个大城市的故事,你们不知道,大城市也有许多吓人的事咧。”“好好,比比故事。”他们中有个抽烟的中年人回应了我,我没听清楚后面,随即兴致高涨地说开了。

我一边说一边想起桌子上那些来自全国各地的小说稿件,那里面几乎蕴藏着每一座城市每一类人的镜像,有些是显微镜,有些是放大镜,但更多的是平面镜,许多故事有一个独特怪异的原型,被我记住了,但作者仅仅走出了第一步。讲故事让我忘记了小巴的颠簸,尽管拿它当作是呼应好了。但奇怪的是,不管我的故事里有多么多的惨烈、悬疑、伤害,乃至于诡异,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那般惊讶和好奇。孩子们大呼小叫,鼓掌连连,但大人们,只是睁大了眼睛,似乎永不满足,等着捕捉我全部的故事,掏空我。

我可没这么多怪故事可供欣赏,何况我并不擅长将一个优秀小说提取出简单的情节,这是令编辑们讨厌的做法。

显然,这还是激发了我的斗志,我必须让他们叹服,而此时,内心某种荒唐的挫败感却滋生开来,我甚至为自己有这种无聊念头而感无聊。

“我再给你们说一个神奇故事。”我打算说最后一个了。

“没味。你晓不晓得‘泰坦尼克号?”

我愣住了身子,整个身心,不太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或者说从哪里冒出来。

“什么?”轮到我惊讶地提问了。

我确信我又听到了那句话,来自一个普通老人,眼神穿过我肩膀,仿佛自言自语。但显然,不止是他问出了这问题,我看到边上的中年人,许多人,都点头看着我。

我哑然失笑。我所有的故事,都不及这句话来得让人震撼。

“我不知道泰坦尼克号!你们告诉我什么是泰坦尼克号?”我斩钉截铁地看着他们,当时一定像一个小学生,等着教师讲一个故事,一个足以压制住我躁动不安想下课的故事。是一群教师啊,刚才我神采飞扬的时候在他们看来就是在上演一个小丑剧吧,我以为我是教师呢,他们多么宽容又残忍 ,让我一个人入戏这么久。

我的确不知道泰坦尼克号,无论是哪个泰坦尼克号,都不会和他们口中那个一样。这不是在大都市里,也不是在沿海港口那,我可以想象那边有许多人物和泰坦尼克号发生了联系,渗透进生命回忆的故事,可以时常取出来回味的,但也仅限于一部好莱坞经典大片而已,还能有什么衍生呢?

“我不知道泰坦尼克号,你们给说说?”我再一次请求他们。

夏日夕阳的光线已经悄然爬上了车,在每个人身上涂抹起自己的抽象艺术品,微暖的尘埃迎来自己的欢乐时刻,像一场小小的暴风雨,人群中央的“无机客”。而随着小巴的行进,周围两边的稻田里,低垂的禾苗分泌出草莽般的青涩气味,化身成蒲公英飞进车厢里,我忍不住揉了揉鼻子,确信躲不开这欲望一样的见面礼,我只期待有点什么声音快快出现,只要是声音就行。

他们却纷纷摇头,淡淡的失望神情有如家长的秘密一般,他们抽着香烟,低语着“泰坦尼克号,唉,就是泰坦尼克号嘛,你城里人咋不晓得?”这种语气沾上了传染病,他们互相瞧上一眼,烟雾缭绕里开始有了神秘莫测的会议在开始,开始得没有征兆,而整个过程就是在沉默的回味咀嚼中,只有发出那艘船名字的一点声音,伴随着令人无法忍受的上升语调以及咳嗽声。

结束了。

小巴戛然停止,人们纷纷下车散去,我甚至来不及抓住任何一个人,“哎,哎,哎”,希望能留下一个人,那几乎是乞求的声调了。

只剩下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车厢里,青漆锈色的铁椅子,满地烟头,我茫然四顾,逐渐心生被戏弄的感觉。

我下了车。街上行人稀疏,挑担子的妇人,带孩子的老人,偶尔有人朝我瞥一眼,揣测我是个陌生过客,还是哪家的亲戚来访。

我是一个小说编辑,这不算什么。我对自己说,何不当作意外收获,破解这个谜呢?

介绍信很好用,我在镇政府很快见到了镇长。我第一感觉是镇长很年轻,我是说以做官的标准来说,比我大不了几岁,然后我迅速注意到他手上的金属手杖,我立即反应过来,加快脚步,迎上他的左手,在握手的一瞬间,他的笑容无比真诚爽朗:“陈老师,欢迎欢迎,我是这里的镇长,姓李。”这是我第一次碰到如此谦和的官员,他的眼神清澈得难以置信,边上的秘书似乎也习惯了李镇长的客气,只是在一旁微笑。

“哪里哪里,李镇长,我是来学习的,别跟我客气。”我喜欢这个镇长,一见面就喜欢,让人对一个官员有好感其实很容易,但他是第一个。

我被安排在政府后边的招待所里,简单干净的标间,看得出这里的办事作风。不过,我还没来得及看到主街上的商业场所,那能说明一切。

房间里暂时就我和李镇长两人,他坐在凳子上微笑等待着什么,我很快说明了来意和计划,自然也介绍了身份。

没什么问题。李镇长点头同意,我便问他:“您有什么建议吗?”

“喔,没什么建议,你是这方面的专家,自然都听你安排了。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大概不知道,我们镇来过许多专家,不过杂志编辑你倒是头一个。我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一定看过许多小说吧?”

我很惊讶李镇长问出这样的问题,想不到他对文学感兴趣。这迅速拉近了我和他的关系,“李镇长客气了,我们杂志是全国知名的文学杂志,刊发的都是大作家新作,当然作为编辑,一定需要多读好书了。”

我已经准备好和这位镇长大谈特谈文学话题了,他一定也感受到了我的热情,当时我立即想到,这可是证明我不是假专家的好话题,像这样的小镇,虽说不同于传统小镇那样简陋,随潮流有了点经济发展,若说是比得上一个小县城也不为过,但恐怕迎来送往的上级访客,也是鱼龙混杂,叫人哭笑不得吧。

“那你,看过一部叫《泰坦尼克号》的世界名著吗?”

“什么?”我想我的惊讶吓到了李镇长。

“哦,我是说一本书,叫《泰坦尼克号》,有吧?”

我几乎要笑出声来,立即屏住尴尬的笑声,我无法克制住某种奇怪的探究欲望了,我确信眼前这位镇长不是开什么玩笑,如果K镇所有人都在编织一个大玩笑的话,那我也愿意快点钻进去。

“李镇长,你是说一部美国电影《泰坦尼克号》吗?”我仍然怀疑这两者是否一样,虽然这个名字如此独特。

“是啊。美国大片,赚走咱好多钱呢,听说大城市的观众都疯了一样去看?陈老师,有这部书吗?”

“李镇长,这部电影我知道,我纳闷您为什么要知道它有没有书呢?您看过这部电影?”

“当然看过。比你们晚看到而已。我就是想知道,书里还有什么是电影没拍出来的?你们都喜欢这部电影吧?你们肯定也看过它的书,否则怎么会那么喜欢呢?”

“这个问题有意思啊。李镇长,您为什么觉得电影和书有很大差距呢?您对这电影有意见?”

“肯定啊。你想,看一部电影才一两个小时,但看本书得花好几个小时,甚至好几天吧,电影不一定说对书里意思了,可能还曲解了书呢。”他不容置疑的解释让我很感新奇,但我佩服他,有点道理,我从未想到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影像和文本之间的关系,这个李镇长是聪明人。

但我不得不实话实说了。

“咳,李镇长,《泰坦尼克号》这部电影是根据它的剧本来拍的,后来也出了书,但书是根据电影来写的,这部电影是导演虚构的故事。”

“它没有书?”李镇长惊讶地看着我,那种失望的眼神甚至让我后悔说了实话。

“是的,它没有书,它完全是为电影编出来。”我很无奈,甚至也想埋怨,这么一部经典影片,怎么会没有相匹配的伟大著作呢。

“怪不得,怪不得。可是,你们大城市,怎么这么崇拜这部电影,你们都把杰克和露丝当作偶像?”

一瞬间有种穿越的感觉,自己站在某个戏剧舞台上,一出先锋话剧。李镇长那略带方言的普通话,说出这两个名字时,我不得不再次相信,现实比小说神奇多了。

“也不能这么说,它这么出名原因挺多,您也知道,城市生活虽然物质很丰富,但感情常常显得空虚,生活也单调,没有想象力,观众很希望来一次冒险吧,即便是短短的三个小时。”

我知道,我并不能解释清楚这个问题,李镇长疑惑的样子让我找不到恰当的词汇,适合他的。

而随即,一个关键问题被想起来了。

“李镇长,您这么关心这部电影,是有什么重要原因吗?”

“不,没有,那时我年轻,这部电影对我来说,很新鲜,印象特别深。”

谈话就此中止了。

我慢慢送走李镇长,淡蓝的暮色渐渐将他变成轮廓,竟然像海上的一抹人影,孤寂地等着谁来援救。

这是个奇怪念头,但不会比刚才那番谈话更奇怪。我想起当年电影放映时,几乎所有人都在惋惜杰克的死去,如果他能活下来,能活着,那么世界将更和平,至少办公室那些女同事坚信这点。

掩衣而睡,这安静又带了些玄妙的地方,让我胡思乱想一阵后沉沉入睡,我有预感,这个话题只是个开始,整个K镇被那艘巨轮闯入,轻松地压住了这片地域,那艘船实在过于巨大了,十年后仍然阴影不散。

第二天我被安排参加一个由全镇最熟悉文化历史的各界人士组成的会议,李镇长只是出现了几分钟,让我随意向他们了解情况,便离开了。看得出,李镇长气色没有昨天好,似乎有些忧虑,他身边那个助理展现出更夸张的苦脸,他被吓着了。

会上我逐一向他们了解K镇有什么民间传说可以和当代发展联系起来的,问到一个本地初中教师的时候,他似乎对我特别热情,说了许多掌故,他说他平时就在收集这些资料,多到足够出一本文化遗产的书了。这令我大为高兴,省去了不少工夫。会议结束大家纷纷离去,那位曹老师留在最后,我问他是否方便去家里复印点资料。

“陈老师,其实我们打过交道。”他红润的脸上有点不好意思。

“哦?曹老师能不能提醒一下?”

“大概七八年前,我给贵杂志投过一篇小说呢,收信人是写您的名字,我在杂志编辑组那挑了您的名字。”

“啊?幸会幸会了,后来发表了吗?”

“不好意思,没有。”曹老师有了些天真的羞涩。我知道,对于写作而言,这些作者真诚纯粹得多,往往和工作时呈现给别人的形象大为不同,甚至相反。

一个有意思的现象。

“那你小说名字叫什么?有些什么情节?”出于礼貌,我也想问下他,也许我能记起那篇小说。

“其实很普通的小说,我也知道不太可能在你们这么有名的杂志发表。”顿了顿,他说,“小说叫《驶进小镇的巨轮》。故事有点离奇,是件真事,你知道电影《泰坦尼克号》吧?”

“啊!”我忍不住惊呼,果然我逃不开这个话题,虽然我记不得有这篇小说,但我知道这次必须抓住他,问个究竟了。

“怎么了,陈老师?”他同样期望我的反应。

“我想再了解下这篇小说,可以吗?”

“好啊,那我们去附近的茶馆坐坐吧。”

我们很快出了政府大楼,在他带领下拐进一间普通茶馆里,其实叫茶舍更合适,门口仍然用着老式的煤饼炉,上头一个细嘴大茶壶,嘟嘟冒着热气。

茶馆里没什么人,老板娘正在里头看着什么电视剧,自个儿嗤嗤笑着,看到我们进去,忙关了电视,娴熟地端上几个小碟子,尽是葵花子、南瓜子、米糕什么的小食,然后问我们喝什么茶。我随曹老师点了毛峰。

“这里很安静喔。”我问他。

“这段时间人比较少,大家忙田里还有打工去了,再过一阵,镇上赶集就热闹了。”

等老板娘端来茶水,坐到外边,我端起茶杯,吹开茶叶,抿了几口。曹老师很快喝了一口茶,眨着眼睛看我的杯子。

我笑着问:“曹老师,详细说说你那篇小说吧。”

“唔,那篇小说在我看来是很有特点的,不过您看过的故事肯定比那离奇得多。情节不复杂,1998年夏天,我们这里被一部电影震撼了,就是《泰坦尼克号》。我们怎么知道这部电影的呢?那还得从镇上的书店说起,那时候大城市已经在一年前放过这部电影了,书店李老板不知道哪来的嗅觉,进了一批电影画册,就是拍摄花絮那种,图片很漂亮。那时候书店里要么是琼瑶的爱情小说,要么是金庸、梁羽生他们的武侠小说,还有些健康养生的小书,你想,这么本画册,肯定火了。很快,镇上人都争先恐后去看了那画册,大家都被震撼了,一点都不夸张地说,这部电影里的所有东西,对我们都是陌生的,那些漂亮的外国人,考究的衣服,金碧辉煌的大轮船还有里面的设施,我们没有一样是看到过的,知道的。但这些都符合了我们对外国的想象,就是豪华和奇迹。那时镇上已经有些做生意赚钱的人了,他们更喜欢那画册,想学里面的生活方式,他们哪知道,那是倾家荡产也学不来的啊。还好还好,他们只对镇边上河滩的竹筏最熟悉,对泰坦尼克,可是束手无策。”

他爆发出爽朗的笑声。

“哦,原来如此,你们是这样和《泰坦尼克号》发生了关系。”听他这样一说,我便觉得合情合理了,一个小镇和好莱坞大片放在一起也没那么奇怪。

“不,不仅如此,这才是个开始。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才让全镇人都熟悉了这部电影,仅仅靠一本画册,没那么大影响,那时候人体摄影画册销量更好呢。”曹老师停顿了下,让老板娘添满茶水。

“是什么事呢?一直到今天还有痕迹。”

“是的,到今天还是记忆犹新啊。就是我写在小说里的那件事。”说到这里,他轻轻一笑,又垂下了眉头。

编辑的经验让我预感到接下去会有个不错的故事,我更奇怪的是自己怎么会完全对这篇来稿没印象,即便只是一个神奇故事,一个不完整的小说,我也能记住那关键情节啊。我想起桌子上那厚厚一沓自由来稿,似乎变成了上百个K镇,上百个曹老师。

看来,是我忽略了那篇自由来稿。完全没看。

“我们镇上有个电影院,是以前人民公社大院改建的,现在墙外头还能看到褪了色的红字。做了电影院后,其实也不怎么放片子,没片子看啊,县上发下来的尽是老片子,没人要看,都给学生了。后来市场流通宽松了,盗版带子多了起来,武打片啊枪战片特别受欢迎,电影院就成了全镇最热闹的地方。唔,还有些香港沾腥的片子,偷偷放的。”

“也放《泰坦尼克号》了?”我猜多半是这样。

“是啊。你想那本画册这么流行,电影院肯定得跟上,没两个月,有人就搞到了带子。就这么几盘胶片,把全镇男女老少都吸引来了,有的人是来看巨型轮船,有的人是来看外国人生活的,还有些人,就一门心思等着看演员光身子呢。这部电影就放三天三场,其他镇子也等着放呢,所以那票突然成了宝贝了,大家托关系的买高价票的,像疯了一样,好像这辈子看不成这部电影就抬不起头一样。荒唐的事可多了,有些没钱没关系的媳妇,为了看这片子,倒先演起了香港片的那种角色,还有丈夫拦着不让媳妇去看的,怕学坏,结果媳妇闹着要离婚,跟别的男人去看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匪夷所思。电影放完之后,白天大街上站了有五六百人,十几个围拢一团,叫嚷着‘要说那泰坦尼克号啊,真是哟,然后边上的人也附和‘是啊,是啊,没下文了。搞得进镇来的乡下人一脸羡慕,凑上来问‘太太你个是啥宝贝?哈哈,陈老师,你说这怪不怪诞?”

“挺有意思,我没想到你们这里和大城市一样追捧它啊。不过,不就是一部电影吗,你们都是被煽动起来的啊。”

“你说对了。说起来我都不好意思,那电影院老板也算我的亲戚了,但没那么亲密,不过弄张票子是问题不大的,结果还真有人来找我要票,你也知道,这种事一旦开了口,处理不好,我肯定没好日子过了。但,竟然真有女学生来找我,拿自己换票子,你不知道,我当时听到这话,有多震惊,为了一张电影票,人可以这样作贱自己啊。”

“这我倒理解,我虽然没经历过,但这种事在我们生活中不是经常听到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观,很不一样,等价交换这个词,在有些人那里很随便,只要能换成功就行,自己都不在乎,对方更觉得理所应当了。”

“陈老师,这些年我一直反复在回想这件事,包括我忍不住写成小说,都是想去解释这件事,但其实我可真没有完全弄明白。”

他沉默了下来。这真是个奇妙的故事,在一个小镇上亲身经历这事,的确足够让人惊讶多年了,若我认真地想象一下,这艘巨轮驶进K镇时,多么奇怪的事发生也不为过,而我唯一想不到的是细节。可以说,这也是我喜欢做杂志编辑的关键原因,我知道这世界很复杂,人生有无数种方式存在,我更想知道,那里究竟都有些什么。

我掐灭了半支香烟,轻松地安抚他。

“不,陈老师,我说的故事才刚开始。”他抬起头看我,用着更沮丧的眼神。

“哦?”我半晌没反应过来,同时一丝更大的好奇和担忧涌上心里。

这个K镇,难道还能承担起更复杂的喧嚣吗?

“放映电影的第三天,也就是最后一场,我一个女同事也去看了,卢老师,教语文,年轻,更白净漂亮,学生都很喜欢她的课,那时候她已经订婚了,对象就是老镇长的儿子。哦,就是现在的镇长,你这两天都和他打过交道了吧。”

“那天她是和李镇长一起去看的?”

“不,她没和李镇长一起去,第一天晚上他俩就去看过了,她是第二次去了。那天她拉了学校门口店铺里的男人去看的,前后脚进去的,当时没人发现。”

“你意思是说,她和两个男人去看了这电影?”

“是的。其实她心里喜欢那小伙子,我们老师都叫他‘勤务兵呢,盘下店面也就半年工夫,踏实肯干,还帮教师们收信件,我们都挺喜欢这小伙子,具体名字我们起初不知道,后来听卢老师叫他小杰,我们也跟着这么叫了。谁也不知道他俩是怎么好上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李镇长不好吗?卢老师不喜欢?”

“这事挺难说,你也看到了,李镇长身子不方便,患过小儿麻痹症,不过这并不妨碍媒人的热情,想嫁给他的女孩可不少。但李镇长就是看上卢老师啦,之前卢老师只是在学校实习帮忙,随时可以辞退的,后来和镇长家定了亲,就有了正式编制。不过我们全镇人不会对这个说三道四的,李镇长和卢老师都不是什么坏人,是不是在一起是他俩的私事。”

“嗯。感情这事是说不准,那卢老师和小杰打算怎么办呢?”

“打算?”曹老师从虚渺的香烟气后头闪烁着不确定的眼神,“他俩没有打算,也许原本会散掉吧,卢老师单身一人在镇上,还是愿意求稳定的。”

“后来呢?”我有些紧张。

“后来。他们没有后来了。”曹老师苦笑着回应我。

“那晚看完电影后,整个镇子意犹未尽啊,这个话题热闹了十几天总该消停了吧,结果卢老师和小杰出事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身子僵直了等他说完。

“那天我在上课,是上午最后一节课了,一点征兆都没有,然后有学生大喊‘卢老师和店老板在楼顶干什么?所有教师和学生都冲出教室,目瞪口呆地看到卢老师和小杰手拉手站在对面楼顶,那是我们刚建成的新教学楼啊,有5层高呢,底下还是没清理干净的工地,都是残破的砖头钢筋。校长对上面喊话,让她别胡闹快下来,让学生看笑话了,结果他们俩反而更靠前了,就站在楼顶边缘,一阵风估计都能把他们吹下来。很快,老镇长听到消息赶来了,他儿子一块被人背过来的。老镇长脸都气绿了,佝偻着身子不停跺脚,骂卢老师丢李家脸面,还骂了许多难听的话。那时我们才听出来,卢老师看完电影之后,和小杰鼓起勇气找老镇长去退婚了,老镇长当然不会答应这事,更不会便宜了一个不起眼的打工仔,拿工作的事店铺的事威胁他们俩,但他们俩似乎铁了心要在一起。”

“他们怎么不索性离开镇子呢?何必做这么极端的事。”我忍不住插嘴,似乎出个主意就能改变两个年轻人的命运。

“走不了啊。他们俩的父母就住在镇管辖的乡下呢,都靠他们俩养活呢。况且,这事一挑明,除非镇里人在观念上同意了他们俩在一起,否则他们俩跑了,父母可跑不掉。”

我默然。

“当时我隐约感觉到,卢老师和小杰是被电影感染了。果然她在楼顶对我们喊,说什么既然杰克和露丝可以在一起,为什么他们俩就不行?如果镇长不答应退婚,他们俩就一起生,一起死。底下人听了她的话,竟然许多人笑了,说那是电影啊,是骗人的,你一个教师怎么会学戏里面的活法?再说了,最后那个杰克不是死了么,杰克和露丝一个死了一个活着,没在一起啊,老天爷不让他们在一起呢。”曹老师狠狠掐灭了烟头,“我当时觉得这话很毒,是不是?”

“是,我能想象得出,镇上的人没看懂这电影,卢老师却看得太明白了。”

“你说的没错。卢老师对我们说,她和小杰本来不该在一起,有那么点情意,也是天赐的,不能强求,但杰克和露丝不也是萍水相逢吗,他们能有这么轰轰烈烈的爱情,伟大的爱情,为什么他俩不可以有,不公平,没天理。镇上人又笑了,这帮混蛋,一边抽着香烟,像在街头谈论电影、谈论那张裸体画一样对卢老师说,你不是外国人,老天爷不一样,他们的老天爷可以让他们快活,我们的老天爷不允许,你俩一上楼顶,就让大家瞧不起了,你俩下半生都遭我们轻贱了,要么,要么你俩现在投胎去外国呀。大家都哄笑不停,我看见老镇长眼睛里都长出毒刺来了,恨不得一箭射了他们下来,他儿子一直低着头不吭声,身子抖得厉害呢,他是真喜欢卢老师的,教师们清楚。”

“你们镇上人这不是想逼死卢老师他俩么。”我不知道该怪罪电影,还是怪罪这群人的无知。

“这群白痴像魔鬼一样。卢老师被他们说得真绝望了,她天真地以为这部电影把镇上人都洗涤干净了呢,会赞同他俩在一起呢,至少不反对吧。以前这类事也有发生啊,女方不愿意,男方也强求不来,被人议论一阵罢了,也不是多大的损失,可那次就奇怪了,镇上这么多人看了电影,不仅不同情卢老师,反而撕咬这对情人,落井下石,想毁灭他们俩。你说,这是为什么?他们疯了吗?”

“我也不知道,不明白。”

“我听到卢老师哭了,小杰大嚎了几声,他们俩抱在一起,他们俩是希望能像站在船头那样获得自由,新生,可从楼顶上望出去,是黄泥土,是青石山。他们抱了很久,也不理我们。好像有一道闪电,明亮得出奇。他们俩跳了楼。”

“闪电?”

“大概不是闪电,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光亮,然后就看到他们俩已经碎在地上了。有人跟我一样,有人说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俩落下来,像扔下两块砖头。”

我和曹老师面对面坐着,坐了很久。暖黄的暮色又从平坦大街上走进来,靠近我们,绕了几圈,像流水一样密密织布,然后紧紧盯着我的眼睛,逼视我这个陌生访客。

我不得不掩面,烦躁不安。

“我忘了说,是我送了他们俩电影票,我好心呢,还劝他们各自好好过日子,连外国电影都没大团圆。”

曹老师怔怔地看着我。

我只是默然。

…………

我带着这个故事离开K镇,带进城市里。同事们把它当作奇闻异事,就跟酒吧新闻没什么两样。但它已经是我的故事了,当我走在大街上,不断想起K镇,想到那艘传奇巨轮如何驶进一个中国小镇里,带走了两个年轻鲜活的生命。

半年后,我在电影院门口看到3D版《泰坦尼克号》上映,忍不住买票进去。我听到身边有人抽泣有人叹息,也有花甲夫妻,重温自己的往事。我想,人的生命除了一些故事,还有光晕凝视的眼神,还有潮湿的泪水,还有呼出的独特气息,这些加诸在3D之上才更完整。

我在座位上睡着了。似乎闻到海洋的气息,清旷袭人,远处海面静谧无声,也许是海市蜃楼,白象似的群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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