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味
2012-10-15
一
我轻轻地推开门。屋内很干净:地板锃亮,窗户明净,柜子一尘不染。拉开床头柜,一柜子的碟,枪战片,情色片,都是合李永康口味的。
这是五年来我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自从上次,五年前了,我替李永康整理了凌乱的床头柜,惹来一通怒火后,就再也没有走进这个房间。算来,分房而居已有八年。但我们一直都还是恩爱夫妻,是孩子称职的父亲母亲。那年,儿子强子十六岁,读高一。我们告诉他,妈妈得了轻微的神经衰弱症,爸爸的呼噜声严重影响了妈妈的睡眠,所以,必须分房睡。我不知道,今天为什么要走进这个房间。就在刚才,我从楼上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想过要进来。但是,当我经过这扇门时,不知道怎么的回头看了一眼,就是那一眼后,我忽然就想进来看看。这个想法突如其来,又那么迫切。只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进来干什么。此刻,我已合上床头柜,坐在李永康的床上,却不知道还想做什么。
我在这个空荡荡的房间里来回踱步,想着得做点什么。
靠墙有排衣柜。
拉开衣柜门,柜子里除了几件内衣,并无其他衣服。李永康的大部分衣服都在我们的房间。他穿的衣服一直是我打理的,每天晚上他从我们的房间拿走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分房而居八年,只要他没事,晚上我们总在一起聊天看电视,同心协力应对村子里的事,应对青春叛逆期的强子,应对毕业即失业躁动不安的强子。李永康用行动让我渐渐相信,维系夫妻关系还有比那档子事更牢靠的东西。
拉开另一个衣柜门,我送给李永康的充气娃娃靠墙而立,她身上穿的情趣内衣,和我多年前经常穿的那个款式一模一样。我伸出手,抚摸着这个陌生而又曾经熟悉的身体。想了想,把她抱了出来,脱了她的内衣。看着这具比真人更性感的身体,我发现,她竟然也“年老色衰”了。原先细腻的质感带上了些油腻腻的脏,尤其是乳房处的皮肤比别处更肮脏些,我记得她的乳头是粉红色的,现在,却成了近乎黑色的暗红。这多像少女变成妇人。我忍不住笑了起来,想起她曾经横卧在我和李永康的床上,后来渐渐地取代了床上的我,将来,谁来取代她呢,另一个更具诱惑力的充气娃娃?
这个充气娃娃是我送给李永康的,当我觉得应付不了他的时候。我给了他这么一个充气娃娃。多年前,我还对那事充满激情的时候,李永康是一个多么优秀的伴侣呀,勤奋,尽职,缠绵,总在我入睡后他才睡。我曾以为,我们是如此合适的对手,能那样陪彼此到老。可是,三十八岁那年,我不幸再次中弹,不得不再次流产。之后,我对那事彻底没了兴趣。李永康曾经耐心地等待我恢复正常,但是,还没等到我恢复正常,他就被愤怒俘虏了。那段日子,我们都害怕夜晚来临。他肿胀的热情无处可去。我害怕他不断的低声恳求,顺了他我难受,不顺他他难受。大部分时候,他要我打开自己,然后自己解决。也有几次,他硬来,我愤怒,只是我这愤怒里夹杂着一丝内疚。事后,他却比我更愤怒,嗯,是我的僵硬让他觉得既憋气又愤怒。低声的争吵就这样在深夜的床上蔓延。
我把充气娃娃送给李永康的时候,李永康气愤地把这个娃娃从床上踢了下去,但有一天,他终于趴在她身上动作了,我却觉得恶心极了。她躺在我们的床上,让我浑身不自在。仿佛她是一个真人。是我,有一个晚上趁李永康睡着后,忍无可忍地把她砸到地上,又跺上好几脚。我记得那晚,在我狠狠踩她的时候,李永康其实是醒了的,因为当我重新躺下时,看到床上的李永康脸上居然带着诡异的笑容。后来,李永康就带着她睡到这个房间了。
我把内衣重新给她穿上,抱回柜子。这时候,我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气味:废旧塑料制品的气味?不像。化妆品的气味?不像。香水的气味?也不像。李永康的体味?更不像。这股气味,若有若无,仿佛就在鼻子边,但使劲嗅,又闻不到了。我仔细辨别着这股气味,但怎么也辨不出个所以然来。关上衣柜门,手指间还残留着这股好闻的味道。
墙角有一个深色的塑料储物箱。这个箱子我看着有些眼熟,但似乎从来没有见过,至少我没买过这样的储物箱。我走过去,蹲下来,找到按钮,打开来是一床碎花空调被,我正想拿出来,强子进来了,他一脸紧张:“妈,你怎么翻爸爸的东西呀,爸要不高兴的。”
“不准你翻我的东西!不准你翻我的东西!”五年前李永康的咆哮犹在耳边响。
“隐私,尊重隐私你懂不懂?活了四十多年,怎么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
“你能有什么隐私,不就几张破黄碟?不就一个……?”我看了看刚刚结束高考的强子,把“充气娃娃”这四个字咽回肚子。破黄碟三个字既已脱口而出,我唯一能做的就只能是闭嘴了,不管李永康怎么说都不理了。现在,强子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青涩的半大孩子,我知道李永康床头柜里的那些情色片那个暑假他就偷偷地看过了。此刻,我想他是站在成年男子的角度在维护他的父亲了。
“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想进来看看。我没动这里的东西。好吧,我就出去了。”我把盖子盖紧,这时,我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我停下,使劲地吸着鼻子,努力辨别这股味道。
强子站在我身后,又叫了一声“妈”,我听出这叫唤声中带着些催促的意味,我直起身子,说:“强子,是不是有股香味?”强子皱了皱眉,吸了吸鼻子,摇摇头。我看着皱眉吸鼻子高出我一头的强子,忽然觉得陌生。强子真的是一个大小伙子了,他都有女朋友了呢。我跟着强子走出李永康的房间,带上门的时候,一阵眩晕袭击了我,我倒在了强子的怀里。
二
脑瘤。良性的。
自从对那事没兴趣后,一些慢性病就找上了我。老慢支,关节莫名酸痛。西医治疗后,中医调养。所有的老中医都用告诫的语气对我说:“要节欲!”李永康对医生的告诫嗤之以鼻,他说:“你好那一口时,没见你有那么多病。”我想,肯定是流产伤了身伤了元气,但这话我没对李永康说,他那阵子,心急火燎的,不想撞他枪口。现在,又多了一样脑瘤,我想对这类事除了接受和习惯别无他法。
只是我不想动手术。开刀总是伤元气。刮子宫的那把刀从下体捅入,说不出的酸麻痛,第二次后,我发誓,决不会再有第三次。现在,又有一把手术刀想要从我头上进入我的身体,休想!我想活,一旦手术失败,就活不成了。现在,至少我还能撑着活着。还是选择保守治疗吧,我不怕喝苦苦的药。
李永康愁眉不展。我有时揣测他愁眉不展的原因,是怕我们多年的积蓄都会被药罐子吸完。强子的女朋友提出要在城里买房,我们到哪里去弄一百多万?村里又面临换届选举,他还能当上村长吗?当不上村长,强子的房子就更没盼头了。上几届选举,我也颇费心思,但这一次,我不想掺和了,我脑子痛。我只想好好休息,好好调养,多活几年。但是李永康,很多个夜晚,他在我们的房间里来回踱步,跟我唠叨,房子呀,选举呀,这两件事归根结底就是钱呀。他踱了一圈又一圈,直踱到我脑子痛。李永康说的事,我转身就忘,他很生气,我只好说:“我的脑子已经坏掉了,你该和强子或者别的什么人去商量,我出不了什么好主意了。”李永康在我们的床上坐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伸出手把我拥在怀里,这个动作让我有惊心动魄之感,我记起上一次他坐在这张床上已是八年前了。我们沉默着相拥而坐,我心里却汹涌着惊涛骇浪,一边也揣度着李永康接下来会做什么,我又该如何应对。不久,李永康放开我,站起来,走到门口,带上门,回头说:“那你好好养病吧。”这以后,他不再跟我提选举的事,但每个晚上,我在楼上都听得到楼下各色人等交谈的声音。客人散去时基本已是深夜,李永康推门进来,在我的床前站一会儿,然后拿走我放好的他第二天要穿的衣服。
我把大部分的时间耗在阳台上,看每时每刻都在变化的天空,看远处的风景,看村路上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人。我怕死,我想活,其实我很想像三年前那样,为李永康的选举出谋划策,并且身体力行,深入妇女队伍,鼓动她们回家吹枕边风,为李永康拉票。但如今我觉得累,相比他的村长之位,我更爱惜自己的身体。与其听他说选举,我更愿意找个人谈谈如何煲调理粥。
我刻意地想要忘记死亡,但我觉得死亡确实已是我不能回避的问题了。我想我是快奔五的成年人,应该理智地对待这件事。有许多个下午,我坐在阳台上看天,设想我的身后事。
我有十多万元的私房钱。和李永康结婚后,我准备了一个盒子,李永康每买一包烟,我就在这个盒子里放入与那包烟相等值的钱,到月底,存入银行,二十多年下来,李永康抽掉了十多万。李永康知道我在这么做,但是他不知道确切的数目。这笔钱,留给强子吧。若是他能顺利地从村官考为公务员,就能在城里按揭买房,这笔钱就是房子的装修款了。只是强子,这个没心没肺、遇事很少转弯的孩子,这个一碰上困难就退缩的我的儿子,他能考上公务员吗?考个村官都累成那样子了。哎!儿孙自有儿孙福,随他吧。
网上盛传说中年男人三大喜事:升官发财死老婆。李永康升不了官,到顶就一个村长,发财,说实话我比他更想,要能发早发了。死老婆这喜事对李永康来说,反倒比较靠谱了。但李永康与我同年(我们不仅同年,而且还是同一天生日),快五十了,他不能算是中年男人了,他该归入老年人行列了吧。人们又说人生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子,老年丧偶。所以,嗯,我死了,李永康会难过吗?
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再结一次婚也合情合理,我死了,李永康一定会再找一个老婆,他新娶的老婆会是谁?我把和他平时有交往的女人一个一个掂量过来,想象她和李永康一起生活的情形。不同的人,生活情形也不一样。想象这种状态,我觉得很有意思。只是到后来,我发现在想象了每一种可能之后,我都忍不住要问:李永康对她的感情会超过我吗?次数一多,我觉得累,这种发问对我的情感损害很大。我想,我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了,它对我的健康不利。但偏偏又像上了瘾似的,每天都忍不住要想象这事。我告诉自己那就绕过最后一问吧。在发问之前结束想象。
有一天傍晚,我看到村会计一摇一摆地从我家门前走过,她现在是村里最肥的女人,若时光倒回二十年,她刚嫁过来时,却是村里身材最火的女人,腰细胸丰臀翘,当年李永康那双贼眼曾无数次偷偷打量她,他还以为我不知道。但现在,她身形庞大臃肿,胸依然丰满,臀也翘翘的,可是腰也够有内容了,摇摆之间带起的风可不能说是香风了。嘿,她对李永康还有吸引力吗?想着,我偷偷乐了。他们若在一起,会做那事吗?这样一想,我忽然就有些泄气,莫名地愤恨起来。
天色暗了下来,我站起来下楼。晚餐已准备好,我坐下,李永康给我舀汤,他把碗放到我面前,袖子扇起一阵风,我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气味。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却闻不到了。我吃着饭,喝着汤,却想着那股气味。我不时偷偷地打量李永康,猛地,我抓过李永康的手,放到鼻子边嗅,但,什么味也没有。
三
我被一阵激烈的枪声吵醒。睁开眼,心怦怦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后来,我意识到枪声是从电视里传来的,才轻舒了一口气。这个李永康,看起电视总开那么大声音,也不怕烦!下楼,电视关着,李永康不在,是强子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乒乒乓乓”的声音就是他弄出来的。我站在他身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说。强子转头看见我,笑了笑,说:“妈,一会儿就好了,玩完这个回合,我就出去了。”我看着强子关掉电脑,开门离家,才回到楼上,坐在阳台上发呆。
我看到我家的狗小黑又跑到隔壁李医生家去了,李医生家有条母狗。自从小黑看上他家的母狗后,它就不那么着家了,只要院门打开一条缝,它就急吼吼地钻出去,在李医生家门口低吠徘徊,那条母狗也在里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回应。不久,我听到小黑的叫声变得欢快起来,接着,院外一阵尘土飞扬,小黑回来了。它在门口停下,扭头冲着门外欢叫两声才又撒腿绕院子跑起来,接着,又一条黑影闪进院子,是李医生家的狗。强子玩过的破篮球扔在角落里,小黑把它给扒了出来,两条狗抢着一个破篮球,你追我赶地在院子里闹腾,真像一对两小无猜的孩子。可早晚,它们会不再是孩子!
院外的香樟树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蓬蓬勃勃的叶子让人舒心。因为这棵树,夏日的白天我还能坐在阳台上看天。此刻,春天午后的阳光明媚灿烂,我看到两只蝴蝶在树叶间一前一后翩跹起舞,白色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烁,不知何处传来柔和的音乐,仔细一听,竟是梁祝。那对白色的蝴蝶和着音乐忘我地在树叶间忽上忽下,说不尽的缠绵,说不尽的悱恻。恍惚间,我仿佛也变成了蝴蝶,和李永康一起在明丽的春光中翩然起舞。那一个瞬间,我被柔情击中,我想李永康了。我急急地拿起手机,给他打电话。
“干吗?”是李永康懒懒的声音,“在房里看碟片,有事吗?”接着,电话那头传来“乒乒”两声枪响。
“我也在家的,想你了,你上来吧!”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我听到那边电视的声音变小了,于是,又轻声说了一遍,不等他回话就挂了手机。然后,走进房间,坐到床上,等待着李永康进来。想起那些总也不够的夜晚,不觉脸红心跳起来。
又是一阵 “乒乒乓乓”的枪声。吓了我一大跳,我定了定神,确定声音是从李永康的房间里传来的。等了一会儿,我忍不住又打了电话:“你怎么还不上来?”
“你干吗?”这回,李永康的声音里全是不耐烦,“你又没什么重要的事,等我看完再说。”
我一时语塞,说不出话。
再打过去,不接了。一个,两个,我忽然火起,跑下楼,重重地拍他的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他妈的赖在里面干什么?”更多难听的话争相涌到嘴边,无奈,一口痰卡在喉咙,封住了我的嘴巴。我扶着门把手,忍不住咳嗽起来。忽然意识到,我有多无聊,于是转身,一边咳一边扶着楼梯上去,到房间里坐下,捧起垃圾筒,使劲咳,那口痰终于被我吐了出来。只轻松了一会儿,恶心就泛了上来,我冲到卫生间,对着脸盆呕吐。
一双手轻轻地拍我的背,是穿着睡衣的李永康。我扯下毛巾,洗了把脸,感觉好多了。李永康扶着我,送我回床上休息。这时,我又闻到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气味,我贪婪地吸着鼻子,这股气味真好闻,它确实来自李永康身上,可那么多年来,我怎么到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有那么好闻的体味!
“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我再次语塞,经过这一折腾,我发现已不可能说出最初的本意。“我想要你”这类话从一个近半百的农村老女人口中说出来该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
李永康站起来又坐下,坐下又站起来,宽松的棉质睡衣在那个敏感的地方撑起了一把小伞,我忽然意识到他没有穿内裤。我的手伸向他,快够到的时候又缩了回来。他那儿居然一直硬着,我咳的时候,他给我拍背的时候,他居然一直硬着,他心里在想什么?他刚才在房间里干什么?
“不就咳吗?你是老慢支,咳也正常,没必要那样打电话吧?”李永康的神情摆明他有多不痛快!这个神情我熟悉,当他肿胀的热情无法释放的时候,当他正快活着却被打断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就是这样的!
“发神经!”他甩下这句话,转身就走。
我冲过去,在房间门口,我拉住了他,天地良心,我拉住他真的不是要扒下他的裤子,但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把他的裤子给拉了下来,一股熟悉的气味扑面而来。这才是我熟悉的,他的体味,不管经过多少年,他身上的体味我终究不会忘记。
趁李永康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我赶紧把门关上,并拉上保险。我知道我把李永康惹毛了!
我的背紧紧贴在门上,慢慢地、慢慢地瘫坐到地上,等待着李永康发作。想着该如何道歉。想着这事会怎样收场?
但我只听到李永康下楼的脚步声,只听到他关上房门的 “砰”的一声巨响,然后,几分钟后,我听到了很响很夸张的叫床声,此起彼伏。他是在放黄碟。可分明,我还听到这其中似乎有他的呻吟声。
我费力地扶着门站起来,满头是汗。
擦脸,倒水,走到阳台上,把身子伏在栏杆上,深深地吸气。这个时候,我看到小黑和李医生家的狗缠在一起,它们在光天化日之下交媾!这对不要脸的畜生!我把杯子狠狠地重重地朝它们砸去!然后,我自己瘫坐到了躺椅上,把一块小毯子盖在肚子上,闭上眼睛,开始数绵羊,数到1000,我还是很清醒,不知道数了多少个1000,我终于迷糊过去了。
傍晚时分,我醒了,站起来,看到李永康和一个女人打开我家大门,肩并肩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强子叫我吃晚饭。我等着强子告诉我李永康和谁出去了,但强子没提,我也就没问。
四
李永康顺利地继任了村长。他有两年多可以宽心,三年一届,临换届的半年,有他操心的。钱,成本的投入和收回应该是他最纠结的。上一个三年,投入与收回大致能让李永康觉得满意。他五十岁了,这一届任满,下一届他还要去抢吗?三年后,强子该结婚了,是不是更需要钱?
李永康说我们做百岁大寿,并且要办酒。二十五年前,我们二十五岁,我们两个人自己隆重地做了五十岁生日,十年前,我们四十岁,请了一些朋友,庆祝八十大寿。这次,他说 庆祝一百岁,借用新建不久村委活动室,操办酒席。李永康把风声放出去后才跟我说这事。这就说明他不是商量而是通知我。我原本不想搭理这事,但想想,还是高兴些。我们两个人的五十岁才可以算是百岁大寿,下一个一百二十岁,我怕我未必还能活着。
离生日还有一个星期,就有人送贺礼来。我不得不从二楼的阳台下来,坐到客厅里,接待拜访的人。有些礼真有些重,只是我觉得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李永康总得设法还,李永康不是胆大包天的人,他既然敢收,总有他还的方法,我只负责记录,其他的我什么都不管。我懒得操那个心。
卫生院的陈芳也来了我家,她来的时候,李永康不在。她提了五条硬中华来。我看着她长大,后来到卫生院当护士,结婚又离婚,离婚后回到娘家住,已住了三年了。我知道她一直想在村里批个住宅基,可村里的习俗是女儿不能批地基,出嫁了的女人哪怕户口在本村也不能批。况且,她都不能算是农民,她是居民户口。她的意思是为她的父母批新地基,可这也是件很为难的事,现在就是在老地基上翻建都有许多限制。为这事,她没少往我家跑。但这事又不是李永康一个人能说了算的,就是能说了算,李永康怎么可能为了她去得罪全村人呢?
陈芳把五条烟搁在茶几上,拘谨地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一口一个“阿姨”地叫着,她从小就这样叫我。可小时候叫没像现在那样让我感觉不自在,她从前在我面前也没那么拘谨。一袭长裙把她的长腿遮得严严实实,胸脯高高地挺着,衣领很高,在喉结处有个扣子,可薄纱似的材质,透着些暧昧,更令人神往。我忽然想起有关她的种种传闻,说她离婚是因为红杏出墙,说她曾是人家的二奶,又说她是信用社主任的情人,我不由地在心里笑了。如果这些传闻是真的话,这真是个没脑子的女人,历经那么多男人,都没给自己捞到足够的钱,难道她是倒贴?她没有足够的钱买房子,那是铁板钉钉的事实,城里有房子,谁还愿意回到娘家,在村里让人指指点点?若是有房子,也不必这样巴巴地来讨我们欢心。其实,我们的所谓百岁寿,和她有什么关系,她是堂堂正正的事业编制的护士,按月领着让人眼红的工资,若不是因为她想要地皮,她何必来送我们硬中华?
我觉得有些闷,起来开了电扇,风吹来,我忽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味道,我使劲地嗅,我想起来了,这股气味就是李永康房间里的那股味道。我看看四周,猛地意识到这股气味是从陈芳身上飘来的。我不由地烦躁起来!她的气息怎么会停留在李永康的房间里?李永康的身上怎么会有她的气息!这个不要脸的婊子!这个人尽可夫的烂女人!
陈芳走后,她坐过的沙发上,还留着浓浓的她的味道,拿起她放烟的编织袋,那股味就扑面而来。
她几岁?我拼命回忆,在强子开门进来的时候,我终于想起,生下强子的那年,她正好上小学,那年,我还送了她一只书包。那么,她应该是三十四岁左右。
强子坐到了陈芳刚才坐过的沙发上,翘着二郞腿看电视。
三十四岁的离婚女人,没有孩子拖累,这样的女人能找什么样的男人把自己给处理了?就算她真的是信用社主任的现任情人,想想看,四十刚出头的主任是不会离婚的,退一步说,就算主任离婚也绝不会是为了这个女人。李永康五十岁,而且他的老婆有死的希望,她找上他也不是没有可能。她还能为他生个孩子。
我盯着强子,强子的眼盯在电视机上。我想我得说些什么。
“强子,你爸和你陈芳姐热乎吗?”
强子看了看茶几上的烟,说:“陈芳姐人不错,挺巴结爸的,她也不容易。”
“强子,你爸爸在我死后肯定会再结婚的。这个我没意见,你爸爸还不老,再讨个老婆也是应该的。你猜,我死后,他会讨谁做老婆?”
“啊!”强子惊异地瞪大了眼,“这叫我怎么猜呀。妈,你别想太多,你会好的。”
“让陈芳做你后妈怎么样?”
强子把一口茶喷了出来,笑得直不起腰来:“妈,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吧?他们两个,配吗?要我说,那个村会计还差不多。”我脑子里闪过丰乳肥臀水桶腰的半老徐娘形象,心头掠过一丝不快。
强子在看电视,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我说话,我知道他没用心听,没兴趣听我啰嗦,男人都一个德性。
我拎起编织袋,把烟一条一条拿出来,那股气味在我指间盘旋,我越来越烦躁,他们配不配,难道是强子或者我说了算的吗?离婚后再婚的男人,死了老婆再娶的男人,他们的新妻子多半比他们的原配年轻很多。我叹了口气,说:“你爸以后再结婚我是认了的,但是,绝对不可以是现在的相好,不管那个相好你爸或你有多喜欢,你想,我人还病在床上,她就登堂入室了,这也太过份了吧,你是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你一定得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强子先是愣住了,然后不高兴地把杯子重重放到茶几上,说:“妈,你在胡说什么?爸爸哪里有什么情人!你今天是怎么了,一会儿死活,一会儿情人的!”说完,他站起来,自顾自走了!
我坐到强子坐过的沙发上,强子的汗臭味还停留在那里,我把手指放到鼻子底下,那股气味如此强烈地刺激着我。我站起来,径直走进李永康的房间,拉开衣柜门,已不见了那个充气娃娃。打开储物箱,抓起那床碎花空调被,使劲嗅,正是那股味呀!无非一个浓烈些,一个浅淡些。
五
生日那天,来的人很多,除了亲戚朋友,村里几乎每家都派了一个代表,近五十桌座无虚席。我和李永康在门口迎宾,我把红包一个一个放进包里,这情景让我想起当年我们的婚礼,可那时候我们只摆了十桌。李永康是借此收红包吗?那就赶快给强子去买房,再摆个乔迁喜酒。
最后一个到的是卫生院新任的副院长,李永康热情地迎上去,紧紧握她的手,这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我不是很熟悉,但当她把红包往我手里塞的时候,当我也紧握住她的手时,当她的身体靠近我的身体的时候,我闻到了那股气味道,和碎花空调被散发出的气味极其相似。我知道副院长丧偶多年,有个正读高中的女儿。我接过红包,估摸着红包的厚度,不算少了,放进包里的时候,那股气味明白无误地钻入了我的鼻子。
今天的李永康油头粉面,西装笔挺,我也穿了喜庆的枣红色薄羊绒大衣。我们两人一起一桌一桌地去敬酒,五六桌下来,我觉得累极了,强子把我安顿在一张沙发上。看着李永康举着酒杯笑容满面地穿梭在酒桌间,自如地应对各种各样的来客,我忽然觉得陌生。强子跟在他父亲身后,父子俩如出一辙的仪态表情,更是让我觉得生活很奇怪。我意识到,强子确确实实是长大了,再也不是当年睡觉时一定要把李永康赶出房间哭着闹着要妈妈的小男孩了。那些年,我疲于应付这两个男人,强子要妈妈,李永康要老婆,可现在,他们两个都不再需要我了。猛的,我意识到今天的酒宴其实就是我丧事的演习,今天来的这些人,正是我死后也必然会来的人。于是,疲乏厌倦空虚之感扑面而来。
客人们走了,李永康也不见了。强子扶着我,母子俩慢慢走回家,路灯拉长了我们的影子,短短三百米的路,我却觉得像三万公里那么遥远,人生的幻灭感又一次袭击了我,但是,强子,我的强子他不会有这种感受,他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我觉得我是得设法给强子买套房子了。趁我还活着,这事要抓紧,不能再拖了,看情形房价只会越来越高。
我和强子把红包一个一个拆开登记,竟有二十多万,抵得上我们这么多年的积蓄了。
“强子,我和你爸原来也有二十多万,加上今天的红包,够你买房子付首付了,按揭款你和爸爸紧一紧也能还掉的。简单装修的钱,妈妈也早替你准备好了。”
强子笑笑:“我会努力的,争取考上公务员。”
……
桌上的红纸包零乱地堆放着,我随意抽出一张,竟然就是新任副院长的。那股气味又纠缠上我了。
我很烦躁。传说副院长要求很高,不然早再婚了。陈芳呢,曾对人宣称,她再嫁就要嫁个比她大很多年的,那样人家才会宝贝她。
她和陈芳究竟哪一个是不要脸的娼妇?
“强子,以后,你爸说不定会给你一个小弟弟的,说不定这个弟弟会比你的孩子还要小,那么家里的一切都不是你的了。所以,我在想,是不是得在我死前先把房子的事情搞定,然后你们父子分家呢?”
“妈,你又胡思乱想了!”强子剜了我一眼,说,“爸不会再生孩子的,都这么大年纪了,还生什么孩子。我们早晚是各过各的,但家里的东西爸是不会随便给别人的,我们分什么家?”
都这么大年纪了,强子说他们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么说,强子知道李永康有个年纪相当的相好。这种事当然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就是老婆不知道。我在心里咆哮:“她是谁?她是谁?”但我知道,我面对的是强子,他是我的儿子,我不能那样冲他大声嚷嚷,于是,我说:“你知道你爸有相好吧?妈求你一件事,我死后,你得设法别让你爸和现在的相好结婚,只要不是她,别的任何人都可以,你得替妈妈出口气呀!”说着说着,我泣不成声。
强子抱住我,轻拍我的肩,我把头靠在强子的肩上,我还有个儿子可以依靠,我还有个儿子可以依靠,我觉得欣慰万分。强子去拿了一块毛巾,让我擦脸,说:“妈,你别这样发神经折磨自己了!你老这样,让人很烦的。”我愕然,确实,强子虽是在安慰我,但他说我是发神经,强子竟然说他的妈妈是发神经。
猛的,我抓起红纸包,拽着强子,冲进李永康的房间,把那床碎花空调被从箱子里抓出来,塞到强子的怀里:“你闻闻,这床被子上有什么味,这红纸包上又是什么味?还有,这个储物箱是怎么回事,哪来的?”
我知道强子很不高兴,他的神情摆明了他有多么不耐烦,但我比他更狂怒:“你给我好好闻闻,仔细闻闻!”
“医院里的苏打水味。这床被子是去年爸爸住院时盖过的,一直就这样放着了,箱子也是卫生院的,出院时,东西太多,陈芳姐给的。当时,你不也在场吗?”
强子生气地把被子塞回我手中,把红纸包扔到地上:“这红纸包我可闻不出什么味,但我知道你一定想说,这红纸包上也是这个味,卫生院副院长的红包上有苏打水味有什么不正常?”
“妈,你真会没事找事,发神经呀!”强子扔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他刚打开门,就和李永康撞了个满怀。一身酒气的李永康,两眼红红的,他的目光掠过强子的头,落到床上,然后落到我身上。李永康还没有说话,但是我已经听到了那年他的咆哮:
“不准你翻我的东西!不准你翻我的东西!”
“隐私,尊重隐私权你懂不懂?活了四十多年,怎么连这点起码的道理都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