栀子花开
2012-09-22吴瑛
吴瑛
八年前的端午节,妈妈让我收车早一点回家吃晚饭团聚。我正好送完一个远路的乘客,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加快了速度,想早点赶回家,也许妈妈他们早就等急了。儿子每次在我出车的时候就会在姥姥的怀里眼巴巴地望着我。他还没有太会说话时,就冒出个:“妈妈,回。”我心里一酸,真想扔了车子,一心一意地带儿子,可是总得生活呀。这天收工早点,去超市买个拼图吧,儿子也大了,该买点益智的玩具了。我心里盘算着。我的前方有辆大大的货车,挪动着笨重的身躯,不急不慢地行驶着。我油门一带,方向盘一转,想从它的左边超过去。惊险只在刹那,我的车突然失去了控制,直向左边的河里冲去。我吓傻了,怪叫了一声,就死死地握住了方向盘,脑中只有一片空白。我眼睛紧紧地闭上,只等噩运降临到我的头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这期间发生了什么。当我被自己声嘶力竭的怪叫惊醒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我缓缓地睁开眼,发现我的车居然安然无恙地稳坐在河底,河里居然一滴水也没有。当我确信我已经没有危险时,劫后余生的喜悦淹没了我,我索性放开嗓子哭了起来。这时,有人在敲窗玻璃:“孩子,你没事吧?”我抬眼一看,一个五十多岁的大妈正关切地看着我。我摇摇头,不好意思地说:“谢谢,我没事。”我开始环顾四周。这是条干涸的河,岸边长满了杂草。坡很陡,我的车开下来了,却不可能开上去。我脸上挂满泪水,用力打开车门,走出驾驶室。可能是因为受了过度的惊吓,走下车的我,腿都软了,扑通跪在地上,起来后赶紧看看我的车。车子是贷款买来的,才付了首期款,要是有个损伤,我会心疼死的。大妈在一旁着急地说:“孩子,你福大命大呀,先活动活动胳膊腿,看有没有哪儿受伤。”她这么一提醒,我才感到自己的面颊上火辣辣地痛。我用手轻轻一摸,嘴里咝咝有声。再舒展一下胳膊,幸好没哪儿折断,但胳膊肘、膝盖上都有几处擦伤。大妈心疼地催我:“快上来吧,出这么大的事,人没事就万幸了。”
伤口还真疼,我一瘸一拐地跟着大妈上了岸。大妈的家就在岸边不远。我跟在她身后,她突然折身向公路边走去。我才注意到,她手里有一面小红旗。说是小红旗,也不全对,只是孩子的红领巾剪短了点,上面还有根小棒。我看着她,搞不懂她要做什么。她在路边的电线杆边站定了,从口袋里麻利地掏出绳索,小棒往嘴里一衔,很快在电线杆上打了个结,然后把小木棒往里一插,小红旗就飘动了起来。我才发现,电线杆上已经有好几面小旗了。我朝着大妈看,百思不得其解。大妈很快绑好了,冲着我嘿嘿笑:“总共有十三面了。这里常出事呀,只能这样给司机提个醒了。”大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问:“我是不是有点爱多管闲事啊?”我在心里骂自己,怎么就这么粗心,这么多的小红旗插在这儿,我看都没看到,居然超人家大卡车。我朝大妈摇摇头:“您不是多事,是我们太粗心呀!”
天已经全黑了,我想起家里等待我的亲人,急得直搓手。那时我还没有手机。大妈朝我说:“用我家的电话打个电话回家呀,向他们报个平安。不用钱的,你平安无事,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呀!”我先是给妈妈打了电话,没敢说自己出了事,只说有个乘客要送很远,今晚可能回不去了。第二个电话是打给老公的。刚一接通,听到老公熟悉的声音,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好容易哭哭啼啼地告诉了他原委,哪知他一听我连人带车栽进了河里,在电话里就向我开炮:“早就说过,女人成不了大事的!你偏要学什么驾驶!你看看,出事了吧!没个本领逞什么能!”老公气势汹汹地摔掉了话筒,我呆在了电话旁。大妈一直在旁边听着,见我这样,她说:“别难过,男人都这样,嘴硬心肠软,没准他现在正往这儿赶呢。”我被大妈逗乐了。大妈端来大木盆,注满水,把煮熟的粽叶倒进盆里,然后端来蜜枣、咸肉还有糯米,坐下来包粽子。我坐在一边给她打下手,递递粽叶,放放蜜枣,刚才失去的魂魄仿佛回到了我的身体里。我已经能和大妈说笑了。
这时,大妈家的大门被推开,是老公来了。“车呢?车没事吧?”老公劈头就问。“没事呢,我已经查看过了。”我一脸媚笑。老公满脸不信,我跟大妈借了手电,领着他到了河底。他拿着手电细细地查看了一遍,然后才回到了屋里。我拿了张凳子讨好地让他坐下,他对着我劈头盖脸地叫:“当初买车时我就反对!女人家开什么车?没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丢人!真是丢人!”老公的话像把刀子又稳又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一直在旁没说话的大妈突然指着咆哮的老公:“出去!你给我出去!你老婆是从公路上连人带车翻下去的。我站在路边,吓都吓坏了。你是她最亲的人,你都没有查看她脸部的伤!”大妈边说边撩起我的长发,“你没问问她人要不要紧,就听你在这里叫!你出去!我不要看到这样的男人!”大妈一定是情急之下,把我当成她的女儿,护犊之情让她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老公气急败坏地扭头就走了,我扑进大妈怀里痛痛快快地哭起来。
大妈拍着我的后背,倒是有点后悔:“我怕是疯了,我一辈子还没跟人吵过架呢!唉,明儿我还是向你老公赔罪吧。”那晚,也许是惊吓过度,我一整夜噩梦不断,下半夜时还发起了高烧。大妈一直没离开我。昏昏沉沉中,我看到大妈用筷子在碗里捣鼓着什么,嘴里还念念有词。我的头沉得抬不起来,嘴唇干得裂开来。大妈不停地为我喂水,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今夜应该是老公陪我共患难的呀,却是素不相识的大妈服侍我左右。
天亮的时候,我还没全然醒来,就听到屋后有大卡车的轰鸣声。我翻身起床,只见屋后围了好多人,大妈端着茶水,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粽子,正给岸边的人挨个发过去。“待会儿车要上的时候,就有劳各位推一把了。”大卡车拖着我的小车,吃力地往上爬着,车轮卷起的泥土打下了一个深塘。坡很陡,大卡车像发狂了一般使劲地往上拉。这时大妈对着那帮人叫一声:“起!”大卡车长出一口气,人群中一阵欢呼,我的小车终于上了岸。我在一旁看呆了。大妈走过来看到我,说:“孩子,别怪我老婆子多事,这是我拉出的第二辆车了。”大妈的老伴笑着打趣:“我管她叫‘雷锋二世。”大妈白了老伴一眼,并不理会他,又拿起粽子分发。我连一句道谢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大妈,临别时大妈殷殷嘱咐我:“回去好好过日子,别为了这事吵架。男人总有点口是心非的,懂吗?”这样的一个人,只顾着为别人着想!我哽咽着答应了。
今年的端午节,闻到满街的粽子香,我又想起大妈,想起大妈拿着粽子四处散发的情形。我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得去看一趟了。远远地,我就看到洁白的一片,还没到那儿时,阵阵清香扑面而来,是栀子花!这味道我很熟悉,但这么一大片,我还是頭一次看到,蔓延半里路呀。我下了车,大妈正在路边除草。八年了,她还是老样子,花衣花裤,头上戴着女儿淘汰下来的帽子。我激动地叫了声“大妈”,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急着指指小河又指着车子,她才想起我是谁了。她笑着说:“你走后第二年,我就种了这片栀子。既然红旗不醒目,这满眼的栀子总能引起司机的重视了吧!嘿嘿,最重要的是,想飞也飞不过来了。”是的,栀子花已有半人高了,现在如果我再超车,想必也难飞到河底了。其实这一路,就大妈家这一段有条河,属于事故多发地段。虽然不关大妈什么事,可每次发生在她眼皮底下血与泪的事故,让她无法释怀,所以善良的她,一个办法不成,又想一个办法。“嘿嘿,孩子,自打有了这片栀子,就再没出过事了!”望着蓬勃的栀子花,望着一脸笑容的大妈,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这个世上有种人,虽然没有惊天动地之举,但你那颗被世俗的种种日益包裹得坚硬、冰冷的心,却会在某个瞬间被来自她的温暖解冻。那种温暖她自己并未察觉,由她的掌心传递到你的心里。从那以后,我一直怀揣着她的温暖,不再孤单,并永远心存感激。
(琴棋摘自《雨花》2011年第10期,张 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