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与记忆
2012-09-22押沙龙
押沙龙
博尔赫斯在一首叫《边界》的诗里写道:
在黎明我仿佛听见了
一阵繁忙的喃喃之声,
那是远去的人群;
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我;
……
这几句诗写在大约80年前,但它如同给互联网时代写下的注脚。有人说诗歌是永恒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吧。在互联网上,我们每天都能看到“繁忙的喃喃之声”。这些喃喃之声表达着我们对这个世界的热爱与愤怒——当然,还有遗忘。被人遗忘的一具具网络化石,安静地躺在数码流之下。我想如果它们能开口的話,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们曾经热爱我,又遗忘我。”
即使如举国关注的动车事故,在微博上,也会很快退出热点话题榜。人们曾追问一件事:是谁的责任?答案尚未得出,追问的热情已趋消退。至于“7·23”之前的郭美美事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我是没搞明白,但是现在也成了网上的陈年往事。如果我们再往前推,3年前的胶济铁路撞车,现在还有几个人记得它?而4年前的“周老虎”“重庆钉子户”呢?即使是惊天动地的汶川地震——如果你没有生活在四川,还会经常想起来吗?
他们在搞接力赛,我们在看连环画,这就是网络现实。大家对热点的关注是有期限的,老话题总是被新话题取代。我看过一份《网络舆情热点事件的特征与统计分析》,里面对网络热点做了一次统计,它的结论是:每个网络热点议题的平均存活时间是16.8天,然后就慢慢地被遗忘了。小时候大家都听过狗熊掰玉米的故事。网络就像一块巨大的玉米地,我们则是那只愉快的狗熊,胳膊下面夹着两个玉米,身后一片狼藉。
据说鱼的记忆只有7秒。如果在鱼缸里放一个会放电的球,它每次碰到球就会被电一下,那么它也最多会躲避这个球7秒。7秒过后,它又会在鱼缸里乐呵呵地游着,直到自己被电得遍体鳞伤,再也游不动为止。它是水缸里的鱼,我们是网络里的人,我们进化到了16.8天。我们压倒性地战胜了鱼,但我不知道这事是应该庆祝,还是应该伤感。
因为生物的本性就是如此。一幅再优美的画,你能站在前面心满意足地欣赏一年吗?一个再正义的人,能对着一件事热情高涨地愤怒一年吗?一般人的小宇宙强大不到这个地步。愤怒是一种力量,但要正确运用这种力量,还需要有别的东西。
在这里,我想停下来讲一件美国往事。现在,我们认为美国官员是相对廉洁的,但在100多年前,美国政坛腐败得惊人。坦慕尼大厅是纽约市民主党的权力中心,也是一个腐败的老窝。它的老大是特威德,他手下的贪污集团统治纽约长达10年。从市长到司库到法官,全是这个集团的人。他们把纽约市民当肥猪一样宰。承包商做任何投标,都要向他们交付10%的回扣,而且这个百分比不断攀升——15%、50%、60%,在有些合同中,竟高达85%。
他们主持修建纽约法院大楼的时候,买个温度计就花了7500美元,买扫帚花了41190美元;5个死人被他们邀请出来领工资。到了最后,整个大楼的成本是英国议会大厦的4倍!这样“奋不顾身”的贪污取得了“丰硕成果”。据历史学家估计,这个集团总共贪污了约5000万~2亿美元——这可是150年前的美元。
许多纽约市民对此感到愤怒,却想不出什么办法赶走特威德。直到1871年,事情出现了转机。《纽约时报》编辑乔治·琼斯掌握了特威德集团贪污受贿的材料,都是真实有效的影印件。特威德向他出价500万美元购买这些影印件,琼斯拒绝了。他在《纽约时报》上公布了这些证据,这引发了一次愤怒的狂潮。特威德始终保持沉默,希望把这件事拖过去。如果怒潮一直保持无序状态,他确实可能逃脱。但转折点很快到来了。70位市民代表自发组成委员会调查特威德集团的犯罪活动,这标志着无序怒潮转化为正式行动。此时的特威德已在劫难逃。紧接着开始启动司法程序,大陪审团以120条罪状指控特威德,他于1871年12月16日被逮捕,并被判处12年监禁。特威德集团随之土崩瓦解。
从纽约人的愤怒到特威德集团的崩溃,中间有两个最关键的因素。一个是乔治·琼斯。他的背后是《纽约时报》,它具有公信力,又有能力做深入调查。这恰恰是互联网所缺乏的。乔治·琼斯把民间模糊的愤怒转变为一记结结实实的重拳,但是特威德依旧可能躲过这记重拳,纽约人的愤怒同样可能变成遗忘,这就需要第二个关键因素:70位市民代表组成的调查委员会。愤怒通过正式渠道转变为行动,这个行动又启动了司法程序。
鱼就是这样躲过了电击。愤怒也就是这样战胜了遗忘。
(紫菱洲摘自《博客天下》2011年第24期,刘 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