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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凉未寒

2012-09-22木心

读者 2012年5期
关键词:屋脊跛脚文学家

木心

在文学上,越短的刀子越刺得深。

但文学不是武器。

文学家要“过去”,要“现在”,要“未来”。

尤其看重“未来”。

政治家只要“现在”,无视“过去”。对待“未来”像对待“过去”一样,是不在话下的事。

所以政治家为所欲为地摆布文学家。文学家翻“过去”、展“未来”给政治家看,政治家不看,即使看了也等于不看,因为——前面已经说过。

轻轻判断是一种快乐,隐隐预见是一种快乐。如果不能歆享这两种快乐,知识便是愁苦。然而只宜轻轻、隐隐,逾度就滑入武断、流于偏见,不配快乐了。这个“度”,这个不可逾的“度”,文学家知道,因为,不知道就不是文学家。

专制独裁的王国中,有了一个伟大的作家,就等于有了两个国王。

点到这里可以为止。而索尔仁尼琴不为止。

点到这里可以为止。

把椅子放在桌子上,把桌子放在床上,把床放在屋脊上——文艺理论家就这样终其一生。

床自己从屋脊上下来,桌子自己从床上下来,椅子自己从桌子上下来,这是聪明的桌和椅。笨椅笨桌笨床就定在那里下不来了。

太阳照着屋脊,不久太阳下山,夜,夜尽,屋脊上又显出床,床上的桌子,桌上的椅子——文藝史家就这样写下来,而且拍了照片。

中国文化精神的最高境界是欲辩已忘言。

欧陆文化精神的整体表现是忘言犹欲辩。

为了显示形,故意无视质,消退质,以立新奇。20世纪末的艺术大抵是这样。偏巧这一时期的艺术家本身先天性乏质,也就少有求质的愿望,于是纷纷顺势投入求形的潮流中。20世纪至此已凋零。

一具锁,用一个与之不配的钥匙去开,开不了,硬用力,钥匙断在锁里。即使找到了与锁相配的钥匙,也插不进去——而且锁已经锈坏,别以为那个与锁相配的钥匙就开得了——在比喻什么?

“当真,为什么我们遇见一个奇形怪状的身体是不激动的,而遇见一个思路不清的头脑就难以忍受,不能不愤慨起来了呢?”

“因为,一个跛脚的人,承认我们走得正常;而一个跛脚的精神,却说我们是跛脚的。若非如此,我们就不致恼恨他们,反而可怜他们了。”

蒙田和帕斯卡尔之所以能这样娓娓清谈,是缘于都未曾见过一个混沌的头脑能把亿万头脑弄混沌,也未尝身受过跛脚的精神纠集起来把健行者的腿骨打断。

现代艺术是竹花。

到了壮年、中年,想一想,少年、青年时期非常羡慕的那个壮年中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恐怕是来不及了。

到了老年、残年,“否”了者不必想,“是”者再想一想,壮年、中年时期非常羡慕的那个老年人、残年人,是否就是目前的自己——是,那很好;否,那就怎么也来不及了。

而对于两度“是”者,还得谨防死前的一刻丧失节操。

(夏花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即兴判断》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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