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蛮与柔软

邓刚

辽东半岛有一个特殊的行当，就是凭着一口气量，赤身裸体地潜进冰冷的海底，在犬牙交错的暗礁丛里捕捉海参、海胆、鲍鱼等各种海珍品的“海碰子”。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荒唐岁月，我就是“海碰子”隊伍中的一员。手持锋利的鱼枪，脚穿橡皮鸭蹼，剃着短短的刺锅子头（北京称板儿寸），瞪着凶狠的被海水泡得发红的眼睛，人称“山狼海贼”。

“海碰子”基本上没有文化，无论是在浪涛里拼搏，还是爬到岸上歇息，都表现出动物或类人猿的生活习性。在水下，鱼枪穿透鱼肉冒出殷红的血花时，他们升腾着捕杀的快感。在岸边，他们将活生生的海参、海螺、鲍鱼、蟹子等海物往礁石上猛力摔打，然后就生吞活剥。用枪尖挑着还在蠕动挣扎的鲍鱼在火堆上烧烤，听到鲍鱼因灼痛而发出吱吱的叫声，犹如欣赏优美的乐曲；用鱼刀将缩在贝壳中的嫩肉狠狠地剜出来，看到裸露在光天化日下的嫩肉痛苦扭动，一个个却饶有兴趣。最残忍的是撕咬活海参，像狼在撕咬着鹿的肉块。他们说这样吃最有营养，他们在生吞活剥之后，全体光着屁股站在礁石上，朝海里撒尿，谁撒得远谁就是冠军，把海边的女人们吓得尖叫着飞跑。没有成为冠军的就重新回到沙滩上，更加野兽般地生吞活剥起来。他们甚至吃张牙舞爪的活蟹子，咔嚓一下掰断正在因反抗而拼命舞动的蟹钳子，喀嚓喀嚓就咀嚼起来。这往往令我目瞪口呆。

我为什么目瞪口呆？就是我读过书，用现在的话说是有点文化。为此在“海碰子”的队伍中，成了大家感到奇怪的另类，他们嘲笑我是知识分子“臭老九”，是柔弱的女人。我很尴尬，有时就故意装作野兽般地撕咬点什么，但转过身来就偷偷地吐掉。我真是没救了，例如夜里潜水，我们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大群的皮匠鱼（学名称马面纯）竟然像人类那样睡觉。但它们怕睡着时被水流冲走，一个个便用嘴叼住一枚海藻叶子，将身子固定在海藻上。有时你会看到一大丛海藻上挂满了皮匠鱼，这时“海碰子”们就会乐得在水下也手舞足蹈，完全是天上掉馅饼，你只要像摘树叶那样往下摘，一条条肥大的皮匠鱼就乖乖地成了俘虏。皮匠鱼身上有一层皮，用刀在鱼身上划个口子，一下子就能将整张鱼皮撕下来，露出雪白的肉来。皮匠鱼的鱼肉格外厚实，而且鱼刺少，吃起来方便可口。近些年来用这种鱼做烤鱼片，大量捕杀，在辽东半岛海域里，已经接近绝迹。当时这种鱼多得是，由于大白天它们速度快，动作灵，鱼身上的颜色又与海藻颜色相近，所以很难捕获。为此，夜里下海，倘若哪个“海碰子”撞到一群正在睡觉的皮匠鱼，就会大喊自己有福气有运气。可是我却为此而犯傻，看到鱼的小嘴紧紧咬着海藻叶子，犹如婴儿吸吮母亲的奶头，那样可爱还有点可怜，不禁觉得此时捉住一条皮匠鱼，绝对等于杀死一个婴儿！

当然，陆地上的世界把我打成“狗崽子”，不给我一丝一毫的生存温度，最终我还是接受“海碰子”的再教育，成了真正敢于生吞活剥、嗜杀成性的“山狼海贼”。如果那个倒霉的年月再延长下去，我绝对会变成一只真正的野生动物。

今天，坐在书房里写小说，我又柔软得像个女人，只要回想起“海碰子”那段生活，就有点痛不欲生，甚至不相信我会那样残忍地只用牙齿维持生命。可又细细一想，倘若时光隧道错位，我被赶出书房，又置身于那样的年月，是不是又会重新撕咬活生生的海洋动物，并将婴儿吸吮母亲奶头般那样可爱的鱼杀死呢？我想我会。我突然悟出，当年满城市都是造反司令造反干将，现在满城市都是经理大款董事长，这就说明，一切都是时代的产物，一个人很难逃出时代的束缚和塑造。时代确实能造英雄，但也能造魔鬼。但愿时光隧道永远正常运转。

（摘自《今晚报》201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