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给父亲的“对不起”

梅寒

1

那个“六一”儿童节，是我记忆中最风光也最难忘的儿童节。那年春季的一次语数竞赛中，我获得了全镇第一名的好成绩，成了我们那一片闻名一时的小名人。

颁奖仪式在“六一”儿童节那天举行，镇上的电影院里。

做梦都在盼着的那一天，却是以一种极狰狞的面目出现。6月1号那天，早早起床，迎接我的却是铺天罩地的黑云。早上六点多钟，天空中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一下子把我的热情浇熄。站在门口，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我急得来来回回踱步，眼泪都要流下来。

你一定能体会我当时的心情，不然，怎么会那样毫不畏惧地推出你的自行车，洒脱地拍拍后座让我坐上去呢?你说：走，闺女，风雨再大也不能耽误了俺闺女上台领奖发言啊。你找出家里唯一的一件雨衣，把我从头武装到脚，你自己则把两只裤脚高高地挽起到膝盖以上，上身只披了一块盖粮囤的塑料布。

我不再郁闷，开开心心地坐上去，跟你一道冲进雨幕里……

那天的雨真大啊，又是一路顶风。头顶的大雨嘩哗地浇，风把你身上的塑料布毫不留情地掀起来。走出没有几百米远，你的前身已被打湿。我倒没事，我裹得严实，你宽大的背把迎面而来的风都给我挡住……坐在车后座上，把脑袋紧紧贴在你温热的后背上，心里开始有了一丝丝的后悔。几次想开口说：爸爸，我们不去了，回去吧，雨太大了。几次，都没开得了口。那天我太渴望走向荣誉的高台。

你说得没错，你把我准时送到会场。我脱掉水淋淋的雨衣，身上没湿半点，你从头到脚，已经滴滴答答，成了一个水人儿。

那天去参加会的，只有几个人，也多是离镇上比较近的老师。路远的家长和孩子很少去。可老师们还是端端正正地坐在台上听取了我的发言，并给了我热烈的掌声。

抱着那天的奖品，站在台上，我朝台下看时，看见你正在礼堂门口，那么骄傲地向我笑，嘴唇乌紫，头发上还在往下滴着水……

爸爸，那天，我可以不去的。老师说，如果有意外情况，他们会把奖品给我捎回来。可我那小小的虚荣心啊，让您在暴风雨里弓身骑了二十几里山路，只为那片刻的荣光。

爸爸，对不起。

2

那次你带我去镇上参加竞赛考试，与我们同去的，还有大伯和哥哥。大伯带着哥哥，你带着我，在人们羡慕的目光中出发。

很热的一个夏季上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在当空，树上的蝉都热得噤声了。我坐在教室里，抬起头向外面望。不远处的校门口，你和大伯正蹲在太阳底下，耐心等候。那所校园里真是光秃，连棵遮阳的大树都没有。

一个上午，考了两门课。我们在考场上奋笔疾书，你们在外面接受着毒太阳的炙烤，一步也没敢走远。

下午成绩就出来了，随即就进行颁奖仪式，前十名领取奖品。哥哥总分第二，领了奖状还有一只极好看的皮革双肩书包。发完奖，我和哥哥同时从那所学校的小礼堂里走出来。哥哥很得意地举着手上的奖品朝大伯奔去，大伯脸上笑得像秋天的菊花一样灿烂。你也笑着，急急地迎向我。我给你的却只有一脸愧疚的眼泪。两手空空的我，不敢看被晒得满脸油光光的你……

你为什么不怪我呢?你放下手里那么重要的农活儿，你蹬着自行车热得浑身大汗，你蹲在太阳地儿里一等就是大半天，你满怀着骄傲与欣喜，等来的却是我的两手空空。你不但不怪我，还带着我到街上买了冰镇的汽水让我喝。从头到尾，你只说了一句话，你说：好孩子，咱不哭，这次不行，不还有下次嘛！

爸爸，听到您的那句话，再看您满脸的慈爱与笑容，我多想冲着您说一声：对不起，爸爸，我让您失望了。可我，说不出口。要等到现在才来补上。

爸爸，对不起。

3

那年春天，你从济南打工回来到学校去看我，却没能如愿。我从外面回来时，你已经走了。你急着赶那天最后一班回村的班车。

同学们告诉我，说你满校园里打听，满校园里找我，急得满头满脸的汗。

床头柜上有你留下的一个小包裹，我轻轻打开，眼泪一下子就来了。里面包着6个又大又白的馒头，摸一摸，还是温热的。馒头底下的小方便袋里，装着50元钱。

爸爸，你一直都不知道我那天下午去了哪里，我回家，你也不问。你只是遗憾，自己在外打工几个月，怀里揣着6个大馒头，揣着满腔的喜悦与思念去看女儿，却没有见上。

我不敢对你说那天下午我去了哪。我是跟一个心仪的男生跑到河边约会去了。初夏郊外河边杨柳依依，17岁的我，沉浸在那份青涩又不合时宜的恋情里，迷失了自己。

后来，听母亲说，那6个馒头，是你打工的公司为你们送行特意做来犒赏你们的。平时，你们根本难得吃到那样的大白馒头。可你竟然一个也没舍得吃。你急匆匆把它们包好了，饿着肚子就匆匆跳上了回家的班车。你希望，你带着它到我身边时，它们还是热的。

爸爸，我现在可以坦诚地跟你说一声“对不起”了，为了我当年糊涂的迷失。可那句轻轻的“对不起”，却再也无法抹掉我心头的疼痛。你不在乎我错过一次你给我的爱，因为你有足够的爱与耐心在以后的路上等着我，可我错过的那些美好时光呢?再也不会回来。

爸爸，对不起。

4

您送我去北京读大学，那次经历是你人生历程中一次难得的荣光之旅。所以，你才丝毫不会为那笔高额的学费发愁吧。你忙忙碌碌，风里来雨里去，卖了一个夏天的西瓜，直到我开学的前一天，才将我的学费路费凑足了数。10元，5元，5角，1角……几千块钱学费，整整装了一大口袋。你一遍又一遍清点着，生怕数错半点儿，脸上带着一种幸福满足的笑。我站在一边，心酸得眼泪都要浸出来。

那次，跟我们同行的，还有县城的两位同学。她们的父亲，都是县里的机关干部。一路上，那两位父亲滔滔不绝，你却只是一路沉默，偶尔会冲他们谦恭地笑笑。你插不上话。可你不知道，你那份沉默与笑容让我多心疼。

到了学校，报名，将我们安顿好，那两位父亲就相约去天安门广场、去长城了。你活到四十多岁，那是头一次去北京呢。我多想让你跟着他们一起出去转转啊。我说：爸，来北京一次不容易，跟着叔叔们一起出去转转。你笑笑，说：不转了，有什么转头，净是人。我再劝，不去长城就去天安门广场上看看吧，总算来了一次北京。你还是不答应。年少气盛的我，终是急了，冲着您就发了火。您以一贯的好脾气来迎接我的眼泪。您说：闺女，别发火，爸以后还有机会来北京的，到那时再看也不晚。咱现在，不是手上紧吗?爸去看长城、看天安门广场，不得花钱?不如省下那笔钱，让我闺女多吃点儿菜……

我怎么就没想起来?您哪里是不想去看那些风景?您只是舍不得口袋里的钱。在北京呆了两天，连一晚上5元钱的旅馆都没舍得住。您在我们宿舍楼前的躺椅上躺着凑合了两夜。您在那个“通风，凉快”的地方胡乱凑和着睡，被吹得着了凉，离开北京时就开始发烧流鼻涕。爸爸，你算了一笔什么样的糊涂帐啊?

临别，我还在学校大门口冲您发脾气。因为您向我道歉，您说：丫头啊，看到你们宿舍那些孩子一个个都拉着崭新的皮箱子来上学，爸爸心里挺难受……爸爸只能给闺女买一个十几块钱的大背包让你背着来北京上大学……说那些时，你的眼圈儿竟然红了。本就不放心你一个人回去，字不识，路不识，你又坚决不让我到车站上送，怕我在北京人生地不熟找不到回校的路。听您那么一说，我的喉咙就咽住了，说出的话音却那么呛、那么高：我自己都不觉得背着这样的包来北京是丢臉，您在意什么?我甚至没等到你跳上开过来的公交车，就转身离开了。

爸爸，哪有女儿对自己的父亲这样说话的?可我当时……真怕让您看到我眼里疯狂涌出的泪啊。您看到了，那一路，又该不安。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等以后工作了，挣钱了，我一定要带你好好去北京旅游一回。

这个承诺到现在都没有兑现。以前的时候，是没钱，现在有钱了，你却老了。

是的，你老了。身体开始出现种种的不适。血压高、咳喘。你更加恋家，哪里也不想去。可是，爸爸，你还没到天安门广场上去看看你一直敬爱着的毛主席呢。

爸爸，对不起啊。

5

还有很多事，很多时候，我伤害过你吧，你却一直隐忍不曾说。

我曾怪你当着同学的面直呼我的小名，在你赶了几十里路跑到教室去看我一眼的时候；我曾为你在广场上为了5元钱跟给人家赔尽笑脸而觉得有损自己的尊严，你却说5元钱能给我买两瓶矿泉水；我曾在失恋的季节，在自己的手臂上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道子，却不知道那一道又一道的刀口鲜血淋漓地划在了你的心上。你一夜一夜睡不着觉，蹲在我房间门外抽旱烟；我曾当着你的面，把自己年幼的小女儿屁股拍红，心疼得你掉下眼泪来。只因为那刻我的心情不好，你心疼着我的心情差，又心疼着更小的那个屁股疼……

爸爸，往事如开闸的河水，一下打开了，竟然无法关上。可我不知道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往事里头，总是您在为我付出又在拼命地克扣着自己，而我总是在索取又在有意无意中误解冷落您呢?今天，我把这一声声的“对不起”，送给爸爸。从小长到大，我于您，数声“对不起”何以能表达心中的爱与亏欠，您于我，又何止千万声“谢”能够包容得下?可我还是想说：爸爸，对不起……

翁德林摘自《妇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