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田野,还有父亲
2012-09-22曹加花
曹加花
我坚信,五月的太阳是最狠毒的太阳。它如同一条巨龙在人们头顶上翻滚,干裂的鳞片纷纷坠落在田野间割麦人的身上,迅速融化为豆大的汗珠在人们的身上滚动;它又仿佛是一条会喷火的毒蛇,游动在人们头顶上空,凶残地伸出血红的舌头,贪婪地吮吸着流汗的躯体;它更像是一只愤怒的刺猬,从上空抖落它锋利的刺,这些刺落在地上、人们身上,使人们变得焦躁不安,不敢赤脚走在路上。
五月,我被父亲强拉着走进麦田。不想学了,就种地吧。父亲轻描淡写地说。田野里,整齐划一的田垄,金色的麦子,沉甸甸的麦穗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只使我更加烦闷。我极不情愿地弯下腰,左手抓起一把麦子,右手拿起镰刀,狠狠地割了下去。强烈的阳光像推煎饼似的,晒在我的后背上;半卷的裤筒里不知是爬进了虫子还是拱进了麦刺,腿被划得又痒又痛;锋利的麦刺将手臂划开了一道道小口子,汗珠滚落过的地方如同骨髓被蚂蚁叩开了门扉。我赌气似的不去擦汗,我就是要让那狠心的父亲看看,这种体罚是何其残忍!
这是我第一次下田割麦子,一直被父亲视为掌上明珠的我,从未碰过镰刀。此刻,我已伤痕累累,手臂酸痛得拿不起镰刀。我转过头去看父亲,他的脸红得发紫,手臂上的血管线条分明地膨胀着,黝黑的皮肤反射着古铜色的光芒,头发上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然而他的头始终没有抬一下,当然,也没有看我一眼。强烈的阳光晒得我汗流满面,被遗忘后的委屈又催我泪流满面。就在这样心不在焉、疲惫不堪的情况下,镰刀划伤了我的左臂,殷红的鲜血汩汩流出,和着我的尖叫声一起惊动了五月的田野。
父亲听到叫声后,一把摔下镰刀,跑了过来,轻轻抓住我的手,从汗衫上扯下一块布条紧紧扎在上面。我固执地调转头,把后腦勺和毫不掩饰的气恼留给父亲。父亲坐在树阴下,我也坐在树阴下,其间相隔两棵树。五月的树阴是天下最凉快的地方。伞一样的树冠散布的浓密的树阴挡住了强烈的阳光,树叶被阳光烤出了瓷釉一样的色泽,知了蛰伏在树叶后扯着嗓子歌唱。树阴外燃烧的空气是蔓延着的炙热的大火,树阴下浮动的空气是流动着的清凉的泉水。父亲咕咚咕咚大口将浓得看不见底的茶喝个精光,睡倒在蛇皮口袋上,瞪大眼睛盯着树,不说话。
树阴底下父亲沉凝的表情,让我刹那间读懂了父亲和田野。父亲的身体融入了阳光和泥土,父亲的心里有一片渴望收获的田野。对于他,收获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儿远比收获一季的麦子重要。他不知道我能否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所以他选择沉默。他一直深深埋在心里的话,写在了他的表情里,也写在了浓郁的茶香里。这毒辣的阳光、锋利的麦刺、凉沁的浓阴,这些形象的感觉是任何言语所不能囊括的。语言不能落地生花,唯有捂在心口,才能开启爱的胚芽。我冲到父亲那里,用汗衫擦去了他脸上的汗珠。我感觉到了,那张古铜色的脸颤动了一下,有液体流出,也有掩饰的笑声飘出……
如今,我静静地坐在教室中,享受严谨课堂的凉阴,品味美丽文字的芳香。那些田野一样平整的纸页流淌着饱满成熟的麦香,那些有规则的方块文字带给我无边无际的想象,我的目光逡巡在书本上,就像飞鸟掠过田野,寻找敏感的昆虫的味道。然而我始终忘不了当年那个白色的童话,有五月,有田野,还有父亲。
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五月毒辣的阳光,永远也不会忘记树阴下那无边的荫凉,永远也不会忘记田野中父亲古铜色的脸庞……
永远永远……
(选自《雨花》2011年第14期)
体会
五月的太阳那样狠毒,在五月的阳光下,“我”愤怒、焦躁,不想上学的“我”被父亲强拉着去种地,“我”赌气似的让自己伤痕累累,为了让父亲感到愧疚。最后,“我”终于在受伤之后读懂了父亲凝望田野时沉重的表情,那表情里有爱、有气恼,更多的是收获的希望。因为父亲的希望,“我”又回到了教室,带着对骄阳、田野、严父的怀念,开始了人生新一轮的耕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