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那么凉
2012-09-22李睫
李睫
那时,老槐树的枝丫上,正冒出一簇一簇的新绿,佳怡和几个女孩子在树下唧唧喳喳地跳橡皮筋,跳得最来劲时,一辆吉普车“嘎”的一声停在了她面前。
是隔壁的楚叔叔,他在省城工作,听说做了大官,他的身后,跟着怯怯的楚晓天。楚叔叔下午就开车回了省城,楚晓天从此和奶奶住在一起。佳怡她们再跳橡皮筋时,楚晓天就会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远远看过来,很孤单的样子。
夏季总是多雨,弄堂里的雨水会潺潺地流成一条小河,佳怡和楚晓天头顶着头,趴在石凳上折出一只又一只白纸船,冒着噼里啪啦的雨点放在水里,看它们排着队,悠悠荡远,荡出弄堂。
楚晓天给纸船标上记号,当放走的最后一只纸船标号195之后,他们的年龄已经不再适宜叠纸船。
和所有逐渐长大的少男少女一样,佳怡和楚晓天渐渐疏离。不过,她还是会在做作业的间隙,支起耳朵聆听隔壁的动静,有时,奶奶会喊楚晓天吃饭,她听到他变得粗重的嗓音嗡嗡地回一声:“来了。”
于是,就有一朵小小的花儿在心底绽开了。
又是一年春天,佳怡走到弄堂口的时候,会在大槐树下站一小会儿,她歪着脑袋回忆着童年的那些美好,回忆起有一次,楚晓天不住嘴地喊她“胖妞,胖妞”,她嗔怒着去追赶他,他三两下就爬上了树,在挂满槐花的枝丫间冲她嘎嘎笑。
那一年的槐花香散落在她整个的童年光阴。
眼前又是槐花飘香时,佳怡惊觉,楚晓天已经是一个翩翩少年,T恤牛仔裤,说话斯文,很标准的优等生。她亦知晓,每次晚自习后,楚晓天都会默默地跟在她后面,保持十几米的距离,她进门后,他才进门。从学校到家要穿过好几条弄堂,黑灯瞎火的,有了楚晓天,佳怡不害怕。
表面上,还是疏离着,像少男少女习惯的姿势。
出事那天正是4月,满弄堂飘荡着槐花的清香。
下晚自习,读高三的佳怡没等来楚晓天,只好硬着头皮一个人钻进黑暗的弄堂,走着走着,路上就剩下她一个人。那个黑影用一块布塞住了她的嘴巴,她想喊救命却徒劳,手脚并用拼死抵抗,直到最后昏厥过去,钻心的疼痛从身体里袭来时,她的心脏碎成了千万块冰碴。
那晚,成了她一生迈不过去的坎。
她踉跄着回到家,母亲看见她被撕烂的衣服,和她恍惚不定的表情,正追问时,隔壁奶奶来借退烧药,说是楚晓天发烧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母亲闻听她被凌辱的消息,当即昏了过去。
睡了3天,再去学校时,谣言已经像风暴一样席卷了整个校园,她走在街上,随处有人在背后指点着,有人不屑,更多的是同情。
她没法不去学校,也不能轻生,失去她,父母会疯掉。她将心底的伤口用力缝起来,像个机器人一样扑到漫天飞舞的书山题海里去,想着考上大学,离开这里,永远离开。
直到那天,她被早已退学的阿东截住,他叼着烟卷,流里流气地说:“薛佳怡,你还傲气不,老子就是看不惯你傲气的劲儿,那晚的感觉还好吧?”
阿东曾向她求过爱,被她冷冷拒绝了,她忽然明白他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晕黄的街灯下,她的心底脆生生裂开了一个幽深的洞,汩汩地朝外冒着仇恨,冒着洗不清的屈辱,她真想扑上去杀了那个痞子。一愣神,斜刺里蹿出一个矫健的身影,是楚晓天,他一拳挥上去,砸在阿东鼻梁上。那么瘦削的他,和身强力壮的阿东在地上翻滚着,他死死地掐住阿东的脖子,像要往死里掐他,还是学校的保安冲了出来,才制止了他。
她和他一起走在弄堂里,他低声地说:“对不起,那晚要不是我发烧,你就不会出事。”
佳怡压抑了好久的眼泪顷刻决堤而下,他轻轻揽住她,伸出满是血污的手帮她拭去眼泪,走到老槐树下,楚晓天冷不防拥抱了她,很用力,很用力,他带着薄荷味的气息浅浅喷在她的耳畔,清风一般迷人。他在黑夜里捕捉到她凉凉的唇,覆盖上来,吻了她。
她真想沉醉在那个美好的初吻里,不醒,永远不。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灼灼地盯牢她:“我们考同一所大学。一定。”
他伸出右手小指,钩了她的。
楚晓天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佳怡却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落榜了。
她是故意的,只有她自己知道。
日子乾坤倒置,佳怡每日里像失了魂,拿起空水壶往杯子里倒水,一碗饭吃了一个小时还未动几口,黄昏时,会独自傻傻地站在老槐树下面,良久,默默回家倒头就睡。
她想哭,但她面对隔壁奶奶的问询,却淡然笑了,她问:“晓天快要走了吧?”
她知道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他要走了,她和他小学形影不离,中学若即若离,他们隔着一堵墙,相处了9年的光阴,如今,光阴却似一只巨大的手,说翻过去就翻过去了,他要去北京,一个没有她的城市。
瓢泼大雨说下就下,她呆呆地站在门厅里看弄堂里雨水愈来愈密集,后来,积水蜿蜒汇聚成了一条小河,正在出神,楚晓天■着雨水走过来,他变戏法一样,手指翻舞着,折出了几只漂亮的乌篷船。他冒着雨跑到弄堂中间,将3只乌篷船放在水面上,他从兜里掏最后一只的时候,佳怡失声喊道:“不要!”
楚晓天抬头,她看见了聚在他眼眶里的泪花,心就狠狠地一疼。
她像小孩子一样讨了那只纸船,很隆重地将它藏进自己的百宝箱。
佳怡没再复习,每日里扛着父母的忧伤和叹息,去一家纸箱厂打工。后来,认识了和她在同一车间的男子,男子生性木讷,却待人实诚,他结结巴巴向她表白,说要给她一场坚实的婚姻时,她再一次逃了,离开了纸箱厂,连半个月的工资都没拿,决然登上了去省城的长途汽车。
她爱不起,他那么淳厚,理应拥有一个洁净的婚姻。她在颠簸的长途汽车上迎风流泪,诅咒命运的不公,为什么要让她如此低贱?
失了心的她,辗转打工,各种各样的,送外卖,端盘子,或者替人发传单。只有每时每刻地忙碌着,才能打压住一些蓬勃疯长的念头。
熙熙攘攘的东大街,她站在烈日下,一张一张地往行人手里塞手机卖场的传单,抬眼之间,那么巧,看见了楚晓天。他依然瘦削,却更成熟了,眉宇间却依稀可见一丝忧郁。
他抢过她手里剩余的传单,和她一起站在人潮中。发完传单,他固执地请她到哈根达斯,当她吃着他为她点的红粉佳人时,那甜美的滋味让她哽咽,她如何不知道,自己一直固执地留在省城,就是因为楚晓天家在省城,她祈盼着,又害怕着有朝一日忽然与他相逢。
吃完冰淇淋,楚晓天握着她的手说:“我一直在等你,请你再等我一年,容我毕业,就一年。”
他把他的手机号码抄在一张便笺上给她,分手后,她转身就撕碎了那张纸,她不想给自己留一点点关于楚晓天的念想,她那么脏,根本不能与他的美好匹配,他是她的爱,但她却要忍痛割爱。
隔了两天,她还在东大街发传单,她知道楚晓天在去北京前一定会再来找她。
他果然来了。
她微笑着把身边流里流气的男子介绍给他,轻声说:“我男朋友。”她将头幸福地靠在男子肩膀,男子偏过头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那一刻,她清晰地捕捉到了楚晓天眼睛里的伤感、愤怒。
直到他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她才醒过神来,掏出50元给了临时拉来做替身的男子。
街上人来人往,佳怡慢慢蹲下身去,捂住胸口哭了,心里有疼痛一下一下地鞭打过来。
几年后,佳怡在饭店做服务员,那天艳阳高照,有一对新人在饭店结婚。快正午时,新郎新娘从花车上款款走下,站在门口迎宾,正在桌椅间忙着摆放茶点的佳怡,无意间朝新人看了一眼,心脏突然就停止了跳动。
是一种濒临死亡的感觉。
楚晓天和新娘当真是一对璧人,新娘有点胖,颇像自己的身材。佳怡内心低呼一声,急忙向领班请了病假,回到出租屋,悲伤便铺天盖地,她想,到底是谁把谁弄丢了?
哭完,她拿起枕边的百宝箱,颤抖着打开,里面全是小时候的旧物件,楚晓天给的玻璃弹珠,楚晓天自制的弹弓,楚晓天给她的一个粉红发卡,当然,还有19岁那年,楚晓天给她叠的最后一只乌篷船。她哭着,顺着纸船折叠的痕迹一一拆开,几个苍劲的钢笔字跃然纸上:胖妞,我喜欢你,199。
她的眼泪飞溅着,落在那几个淡蓝的字上,这是他折的第199只纸船,粗心如她,一再忽略了他每一次在纸船上偷偷写的字。
窗外月华如练,她抱着膝,依稀记起少年楚晓天明眸皓齿瘦弱的样子,记起他揽她入怀,用血污的手为她擦拭眼泪,记起他在开满洁白槐花的枝丫上嘎嘎地朝她笑。可是,时光的巨手翻弄浅浅离人影,佳怡知道,自己终究是回不去了。
时光那么凉,她到底错过了他。
编辑 / 张秀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