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埃及传奇与历史大势
2012-09-22李晓东
李晓东
刻写在石碑上与陵墓、神庙墙壁上的古埃及象形文字(圣书体)文献与书写在草纸上的祭司体、世俗体文献构成古埃及文献的大部。但埃及学学者所阅读的还是以象形文字文献为多。原因很简单,象形文字、祭司体文字与世俗体文字所书写的都是一种共同的语言——古埃及语,后两者不过是象形文字的草书而已。因草书辨认困难,埃及学学者习惯先将祭司体文字转写成象形文字然后阅读,就像我们将古人的草书手稿转抄成正楷文献一样。最近因给研究生上古埃及语祭司体文献阅读课的德国专家抱病回国而代他上这门课,因此有机会于不做学生多年之后重新认真读一篇祭司体长篇文献。
古埃及文明已于两千年前衰落消散,古埃及人留下的文献自然不会预见到当今世界会发生什么变故。然而,其传世文献却让后人思考回顾乃至展望未来。这篇草纸文献现存于英国大英博物馆,被称为多比内草纸(Papyrus D,Orbiney),书写的是一则古时候广为流传的故事。两兄弟伊奈普与巴塔父母早亡,相依为命。长兄像父亲一样对待弟弟,将其抚养成人。后兄娶妻,但家仍没有分开。一日,兄弟俩下地播种,种子用完,兄遣弟回家取种。不料,早已觊觎弟弟美色的嫂子借机向弟弟求欢,遭拒后倒打一耙,对哥哥说巴塔图谋不轨。兄气极,欲杀死弟弟,弟疾奔而逃。创世之神见状,在兄弟二人间画出一条有很多鳄鱼的河流,弟才得以喘息,并借此机会说明真相。为表自己的清白,巴塔当即割下阳具扔在河里,立即被鳄鱼吞掉。尽管前嫌尽释,但弟弟再也不想回到哥哥家中,决定前往雪松谷。并告诉哥哥,自己会将心脏藏于雪松树盛开的花朵顶端,万一自己遇到不测,哥哥早上喝的啤酒会泛起泡沫,这样就可以赶来救援让弟弟复活。兄伊奈普知道错怪了弟弟,一怒之下,回家杀死了妻子。兄弟俩在两处生活本来也平安无事,不料同情弟弟的埃及九神却让哈努姆神用陶轮为弟弟造了一个妻子。因这个妻子为神造,让法老一见倾心,带入宫中。为了能和法老在一起,她唆使法老砍倒了藏有巴塔心脏的雪松,巴塔死去。哥哥伊奈普早上起来喝啤酒时发现啤酒起沫,于是知道弟弟遇害,急忙赶来援救,找到弟弟心脏,按照弟弟嘱咐放之于冷水之中,弟弟复活。巴塔复活后化作公牛前往法老宫殿看望妻子,结果被妻子认出,再次唆使法老杀死公牛。公牛的血滴于地上,长出两株鳄梨树,仍召唤妻子,结果妻子再次唆使法老砍倒树木。在砍树过程中一粒木渣飞入妻子口中,使其怀孕,十月怀胎,生下一男孩儿。法老老死,作为巴塔化身的法老之子继位,审判母亲,任命伊奈普为法老继承人。这是典型的人类早期传奇故事,学者研究也无太多异议。
美国研究《两兄弟的故事》的学者苏珊·托尔·霍利斯(Susan Tower Hollis)继承古希腊三世纪神话作家犹希麦罗斯(Euhemerus)的神话解读方法,认为神话既是历史,《两兄弟的故事》一定“包含一个真实历史情形的折射”(Susan T. Hollis, The Ancient Egyptian Tale of Two Brothers: The Oldest Fairy Tale in the World,Oklahoma: University of Oklahoma Press, 1996)。而其“折射”的,根据苏珊的分析,是古埃及第十九王朝塞提二世的继位。塞提二世的父亲梅尔任普塔赫法老以打击海人(sea people常被译为“海上民族”,不确)著称,逝世后其子塞提二世继位。但其继位却并不顺畅,阿蒙梅斯宣称登基。阿氏政权至少在南方实现了统治,当然最终被塞提二世剿灭,连其名字也全部从浮雕壁画中铲凿而去,不再留有痕迹。苏珊的推理符合西方学者对该传奇故事的一贯分析,即《两兄弟的故事》意在强调王位继承的合法性。古埃及法老王权的合法性来自两个源泉:一为出身的神性;二为相关女性的王室血统。巴塔在故事中数次为神所救,显示其与神的神秘联系;而其血化树最后使其妻以法老王后身份怀孕生下巴塔化身则满足古埃及法老王位继承合法性的另一个条件。然而,尽管该传奇故事中有这些内容出现,但其主干却是两兄弟之间的故事,为了证明塞提二世登上王位的合法,为什么不像图特摩斯四世竖起“梦碑”一样直接宣称自己继位的合法呢?舍近求远迂回曲折并非古埃及人的习惯,因此,觉得对于该传奇故事的解说该重新来过。
故事的主干有四个主角:两对夫妻,两个男人、两个女人。用道德批评对其评判,两个男人诚实正直,两个女人却正好相反。伊奈普的妻子不忠、欺骗、栽赃、狠毒,而巴塔的妻子尽管为神造,但嫌贫爱富,狠毒异常,为了能和法老生活在一起,不惜余力必置巴塔于死地而后快。當然两个坏女人最后的下场都很可悲,一个被丈夫杀死,得到应有的惩罚;另一个受到法老的审判。被古埃及人无数诗歌赞美过的爱情在这里变成了阴谋杀戮的屠场。
这是一场性别之战,其结果是女性的完全失败,男性的全面胜利。女性从此坏了名声,红颜祸水的罪名从此戴在了女性的头上。而这一故事确立的基调在后世人们的思想观念中生生不息地流传下来,东方西方概莫能外。从伊甸园开始,亚当便在夏娃的怂恿下犯错,一错再错,延续数千年之久。特洛伊十年战争源于海伦的美丽,哈姆雷特父王的被弑起于王后的美丽。对此观念,鲁迅有其尖刻的嘲讽,借阿Q之口道出传承千年的集体无意识:“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我们现在知道,将一切灾难都归于女性表现的是男人的最大的无能。但此观念何以具有这么大的魔力,蛊惑了数千年的人类,古今中外都没能幸免?全人类这么多不同的文明何以都不约而同地患上同一种病症不能自拔呢?一定有其必然规律。
汤因比将文明的诞生归因于人对自然及人文环境的挑战应战。对生存危机的抗争决定了人类的行为方式、生存方式与价值观念。所面临的生存危机不同,其对应的方式亦不同。据此,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历史阶段的不同,人类面临的生存危机也不会相同,其结果必然会导致人类在不同历史阶段呈现出不同的行为方式、生存方式及价值观念。其中有一个阶段一定是全人类不同民族、不同文明都目睹了女性从神坛跌落下来的一幕,而这一幕又深深地烙印在人类的集体无意识中,其文字记述必定贬损女性颂扬男人。
人类幼年还极其弱小,周边的环境异常恶劣,随时都有将这幼小的种类从地球上抹去的可能。此时的生存危机落在整个人类身上,对策只有一个——繁殖。生殖成为人类童年最为重要的主题。但由于环境的恶劣,生殖存活岂是易事,于是能繁殖更多后代且能使婴儿存活的女人便历史性地引起人们的无限崇拜。女神就此诞生。文字还没有诞生,记载女神的文字都是人类此时记忆留存下来的片段。但这是个雕塑的时代,是岩画的时代,女神形象多有发现。《两兄弟的故事》不会诞生于此时,因为其主题与时代声音背道而驰。
当人类数量迅速繁衍,不再有被灭之忧的时候,整个人类的生存压力不复存在。代之而起的是生存资源的不平衡造成的氏族部落间的觊觎与抢夺,争夺的结果是氏族间冲突的愈演愈烈。氏族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武装起来,必须有一位勇者将整个部落安危担在肩上,守护住自己的氏族不被毁灭,同时试图抢夺好的生存环境,不惜毁灭别的氏族的生存。这是一个力量的时代,以武力征伐决定命运的时代。人们崇尚的不再是生殖,而是英雄。正是在这个时代,女性历史性地失去了受人尊崇的地位,女神为男神所取代,女性在男女性别大战中被战败。其实并不存在性别大战,这不过是个比喻的说法。自从女性从神坛跌落,几千年过去,直到今日女人仍是弱势群体,地位未能迎来第二次辉煌。尽管近年来世界政坛上涌现出越来越多的女性领袖,但女神时代的女性地位还是没能真正到来。在这个时代,不再那么神圣的女性才会沦落为男人的附属,才会被人当做物品抢来抢去,卖来卖去。海伦成为特洛伊战争的导火索,褒姒成了周亡的替罪羊。《两兄弟的故事》诞生于此时才合情合理顺理成章,这是生殖崇拜向英雄崇拜过渡时期女人从神跌落为祸水的产物。这是两个时代的道德选择,诞生于需要,强化于文化,继承于传统。
历史没有停留,人类继续发展。氏族间的冲突杀伐吞并毁灭在生产能力不断提高的背景下出现越来越大的群落,出现了城市,过去部落“英雄中的英雄”统一了一大片土地,国家出现。氏族部落为国家取代,其生存危机随之而去,生存压力落在了国家肩上。从此国家的命运成了关系到每一个国人安慰存亡的第一大事。国家间的利益矛盾跟氏族部落间的并无本质的不同,国家比氏族更加强大,其争斗也更加残酷。和平只有在两种情形下才有可能:一为屈服,二为势均力敌,别无他途。国家也需要英雄维系,但仅凭英雄对抗国家生存危机已出现困难。国家更大,更其复杂。领导一国发展壮大不致毁灭,一人力量已远远不足。于是出现了政党,或称政治利益集团。而维系这些集团的灵魂是主义。于是人类进入主义崇拜时代。无论是什么主义,只要一能强国,二能御敌,便符合时代的要求。国家的生存危机时代持续很久,这期间各种思潮此起彼伏,最为丰富。只要国家生存压力没有消失,这种状态就不会改观。未来的前程也只有两途:一是所有国家统一于一;二是人类再次面临共同的危机。否则国家生存危机就不会消失,世界就会竞争,就会动荡,永无宁日。正确错误都以是否强国御敌为标准,于是这便成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绝对正义。
生存危机时代生殖是人类最高贵的价值,氏族生存危机时代英雄是最高贵的价值,国家生存危机时代强国主义是最高贵的价值。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绝对正义。
正义是分层次的。亲情伟大,爱情美好,英雄可崇,爱国可敬;人权崇高,自由可追,民主可望,博爱可贵。然而,在不同历史时期,只要生存压力加重到危机的程度,这一切就都会显得暗淡无光。解决生存危机是人类的第一要义,位于正义层次的最底层,它支撑着整个正义体系,是正义的基础。只有当生存危机过去,人类不再有、至少目前没有生存之虞时,爱情、亲情、友情、平等、自由、博爱等崇高价值观念才得以高举。有时候符合某一时代精神的主体恰好与这些观念不谋而合,这些价值便具有了绝对正义的性质。然而,历史证明,强国之道单靠个人甚至以精英为首的一个集团在现今这个复杂环境与国际大背景下是很难完成的。去年,北非近东一连串的事件再次证明了这一点。
此次阿拉伯国家发生的事件,突尼斯首当其冲,由一位青年的自焚拉开了波及许多国家的革命序幕。一个月的时间,本·阿里總统夜逃沙特,之后宣誓就职总统的总理只做了一天的总统就被众议长取而代之。接着是埃及,穆巴拉克在统治了三十年之后被示威游行赶下了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利比亚半年内战,前总统卡扎菲被击毙。接下来是叙利亚。英雄时代正在过去,英雄崇拜已经抵挡不住以强国御敌为己任的各种思潮,残留的英雄必将为政党所取代,不肯退出的,最后都不能逃脱悲惨的下场,此乃世界大势。在国家生死存亡重于一切的时代,不能强国御敌,便会给国家带来灾难。现在这个时代独裁已与时代精神格格不入。
独裁者倒台了,然而这些国家的命运却并不使人乐观。强国岂是简单之事,推翻一个独裁者就能使国家强盛的乐观只是梦幻,真正的考验还在后边。国家生存危机时代指望依靠世界大潮裹挟进而完成使命是绝不可能的。这是一个国家自私时代,一个处处只为自己着想的时代。在这个时代里,任何民主的输出、人权的输出、好的社会建构的输出都会打上各自国家利益的色彩。无论是伊拉克还是阿富汗,都无法依靠美式武力引进的民主摆脱危机。这不怪美国,不怪民主,时代的主题谁也无法背离。每个国家在国家危机时代都会一切从自己国家的安全考虑,尽一切努力千方百计让自己的国家不受哪怕是潜在挑战的威胁,更何况还要强国,要资源,要财富呢。这些国家何去何从,只能自己的事自己管,用更多人的智慧建构好自己的政制,发展好自己的经济,利用好国际环境,先让自己强大起来,这样才有安全。这才是现阶段世界各国的绝对正义。
未来怎样,现在还很难推知。但能源越来越少,疾病全球化发作等一系列问题的出现却是不争的现实,这让人类越来越多地意识到仅靠一国强大或几国主导已无力应对未来的危机,这是否预示着新的全人类携手应对人类危机时代的前景呢?我们拭目以待。